第一百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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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場坐落於刺使府北院,由相裏柳設計改建。
一條狹長的石路將場地一分為二,左側靠牆擺放數個武器架,立有四五個木人,並有高近兩米的木樁;右側立有數個箭靶,之間相隔十餘步,是府內健仆和私兵練習箭術的場所。
此刻,袁峰立在場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對準二十步外一個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氣,小臉緊繃。
嗡!
弓弦振動,箭矢飛-射而出。
帶著翎羽的箭尾劃過一道弧線,距靶子尚有五步遠,斜斜的紮入地麵。
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
周延正要開口,校場邊忽然響起掌聲。
聲音引來場中注意,眾人轉頭看去,袁峰驚訝出聲:“阿兄!”
“阿峰做得不錯。”
桓容信步走進場內,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雖不通武藝,當初家兄練箭時也曾看過。阿峰不過稚齡,習箭僅三月,有此表現已是不易。打好基礎是根本,勤學苦練,日後定有所成。”
“諾!”袁峰用力點頭,鬱悶一掃而空,瞬間鬥誌昂揚。
慕容衝環抱雙臂,聽到桓容這番話,想起戰場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
“敬道著實謙虛。”
“鳳皇何出此言?”
“當初你我戰場交鋒,衝即是被敬道所擒。”頓了頓,慕容衝眯起雙眼。
“衝四歲習劍,五歲控弦,十歲上陣殺敵。敬道說自己不通武藝,豈非是說,衝是敗在一個不通武藝的人手裏?”
這番話著實不客氣,甚至可以說相當“衝”。
桓容笑了笑,並沒有被激怒,而是搖搖頭,道:“鳳皇曆經沙場,當知戰場局勢瞬息萬變,當日之事,容終有幾分取巧。真論武藝,九成不是鳳皇對手。”
慕容衝愣住。
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桓容會說出這番話。視線掃過校場內的健仆私兵,表情中浮現詫異。敢這麽說,不怕失人心?
“對了,”桓容話鋒一轉,道,“鳳皇為何在此處?最後五十件皮甲已送至北地,另有一批絹綢白糖即將送出,鳳皇不是該準備啟程北返?”
“敬道真要放我走?”慕容衝麵帶不信。
“為何不放?”桓容表情不變,“定契時早有約定,容非不守約之人。”
慕容衝依舊半信半疑。
在盱眙這些時日,出入有私兵跟隨“保護”,打探消息不甚方便,卻也見識到許多北地沒有的東西。
撇開往日成見,不得不承認,桓容屢行仁政,將轄下治理得很好。
亂世之中,邊境之地,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荒廢的田地能夠大量開墾,城內商貿繁榮,且能市賈不二、客似雲來,非尋常手段可以為之。
走在盱眙城中,遙想當年鄴城,再觀叔父治下的高句麗,慕容衝總會咬緊後槽牙,不甘的情緒油然而生。
桓容能做到,他也能!
想到北邊的戰事,慕容衝又垂下頭,如泄了氣的皮球,滿嘴都是苦味。
如何做,又該從哪處著手?
如今的他,麵對和秦氏一樣的問題。
幽州的政策固然好,卻無法照搬到北地。不提其他,單是免稅一項,慕容衝就死活做不到。
叔父將丸都劃給他不假,然而戰事頻頻,轄地內的高句麗人也不老實,不增稅收就不錯了,免稅?簡直是做春秋大夢!
每每想到這裏,慕容衝都不免喪氣。就像有一盤炙肉噴香的擺在眼前,明知滋味不錯,就是不知該如何下口。
思緒萬千,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到最後,全都化為無奈,成為堵住嗓子眼的石塊,吐不出咽不下,著實令人難受。
“鳳皇?”
慕容衝一會皺眉一會搖頭,桓容連喚兩聲,方才堪堪回過神來。
記起方才表現,慕容衝微現尷尬,臉紅一陣白一陣,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在桓容麵前走神。
桓容沒有就此事多言,或許也為照顧他的麵子,三言兩語將話題岔開,並言幾日後有商隊啟程,如果慕容衝願意,可以隨商隊一起北上。
“商隊不走陸路,而是走海道。”桓容笑道。
秦氏許幽州商隊借道,已是大開方便之門。若知道隊伍裏有慕容鮮卑,即使不當麵翻臉,今後也未必給出類似方便。
從海中行船則能避免這種麻煩。
而且,桓容正向壽春集結兵力,隨時準備拿下豫州。早點把慕容衝打發走,也好最大程度的拖延消息,避免動靜傳到北方,引來有心人注意。
他十分清楚,自己盯著北邊,北邊的政權同樣盯著東晉。尤其幽州地處邊境,近來風頭又盛,一舉一動都引人關注。
以秦氏的立場,短時間內不會同晉交惡。
氐人則不然。
苻堅腦袋一發熱,滿朝文武捏起來都攔不住。加上王猛臥病在床,更沒人能加以勸說。
之前有西遷的柔然部落拉仇恨,苻堅暫時顧不上南邊。
隨著寒冬過去,草原上恢複生機,柔然人忙著放牧,沒心思南下搶劫,氐人騰出手來,難保不會打東晉的主意。
如此一來,桓容要防備的對手又多出一個。
值得慶幸的是,曆史拐彎,氐人沒有攻入鄴城,苻堅失去統一北方的機會,地盤遠不如曆史中的大,甚至還縮水不少。
桓容管轄的幽州不同氐人接壤,長安想要派兵,首先要麵對的就是鎮守荊州的桓豁!
這位的軍事才能不下桓溫,治軍很有一套。
如今叔侄結盟,有了幽州的錢糧支持,暫時達不到北伐的條件,擋住幾千氐人不成我問題。
之所以是幾千,不是桓容低估苻堅,而是隨著局勢變化,氐人的邊境被秦氏蠶食,國內的流民不斷南下東逃,力量再不如以前。加上和秦氏、柔然的幾場戰爭,要鞏固邊境安全,兵力更是捉襟見肘。
故而,能派出幾千已經是桓容高看。說不定朝中意見不統一,將兵南下也是走個過場,出工不出力,甚至改換門庭另尋“雇主”。
桓容著急打發走慕容衝,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慕容衝南下後,丸都暫由慕容令掌管,期間鎮-壓兩次叛-亂,趁機將慕容衝任命的官員換掉大半。參照曆史,慕容令想做什麽,已是不言而喻。
和慕容評的戰鬥中,慕容垂逐漸占據上風。
不想讓這場戰爭結束得太快,桓容不介意給慕容垂的後方找點麻煩。至於效果大不大,看看慕容德之前的所作所為就能推斷出幾分。
隻要慕容衝和慕容令鬧起來,慕容垂必定會受到影響。如此有一來,北邊的亂局休想短期結束。
慕容鮮卑曾雄踞六州,慕容垂慕容德皆為將才,不能弱其實力,早晚將成大患。
桓容知道這麽做的後果。
沒有慕容鮮卑牽製,秦氏必定會掃清邊境,進一步拿下氐人。但是,他寧可同秦氏刀兵相向,也不願見到慕容鮮卑再入中原。
“有舍有得。”
目送慕容衝離開校場,桓容深深歎息。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頭,就見小孩正看著自己,滿臉擔心。
“阿兄為何歎氣息?”
“為何啊?”
桓容彎腰抱起袁峰,彎起嘴角,“想到今後要做的事,心中沒底。”
“阿兄不用擔心。”袁峰認真道,“學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龍鳳,仁德寬厚,必會得道多助。”
“是嗎?”桓容詫異。
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諳法家學說的倔老頭無疑。想想幾次見麵的情形,桓容真心沒想到,對方對自己的評價會這麽高。
“阿兄,峰會盡快長大。”袁峰摟住桓容的脖子,允許自己撒嬌一回,“慕容衝十歲臨戰,我也能!到時,我為兄長掃清前敵,做阿兄帳下的陸伯言!”
“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著懷裏的重量和溫暖,笑道,“我等著那一天。”
“阿兄放心。”袁峰認真道,“峰正習《六韜》,武藝尚有欠缺,兵法定當熟用!”
“你不是想學法家?”
“是啊。”袁峰點頭。
“精力可濟?”
“可。”袁峰笑了。
“莫要累到自己。”桓容歎息一聲,“如果累得生病,我將你院中的竹簡全部沒收,一個月不許你進藏書的庫房。”
“沒收?”
“全部收走。”
“阿兄——”
“撒嬌無用。”
“阿兄……”
“沒得商量!”
桓容硬下心腸,抱著袁峰走出校場。將小孩安置到廂室,召來蔡允淩泰,命其扮作私兵,“護送”慕容衝一行北上。
“到了鹽瀆,將此信交給我兄。”桓容寫成一封書信,交給蔡允收好,“船至加羅,可秘密上岸,依計劃行事。”
“諾!”
蔡允投靠桓容日久,始終沒有太大建樹。典魁錢實沒法比,眼見許超周延等屢立功勞,官品飛升,心中當真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得到機會,做的又是老本行,激動和興奮幾乎抑製不住。
當下抱拳應諾,正色道:“使君放心,仆定不負使命!”
桓容點點頭。
慕容衝在盱眙數月,即使受到限製,看到的聽到的依舊不少。這次回去,和慕容令必有一番相爭,是勝是敗,一時還很難料。
若是慕容垂插手,很可能火沒燒起來就被熄滅,達不到預期的效果。
派蔡允淩泰北上,是幫忙添-柴-潑-油,順便撈些人口外快。
桓禕想出的辦法,在晉地沒法推廣,沒道理在三韓不能用。他要帶回的是勞力和田奴,不做補充州兵之用,是不是漢家子並無關係。
不地道?
桓容冷笑一聲。
之前交易回的人口,不乏慕容垂埋下的釘子,其中竟有五六個是漢人!對方打的是什麽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仁我不義。
沒法立刻開撕,順手紮兩刀,對桓使君而言全不是問題。
或許是怕桓容改變主意,慕容衝收拾行李的動作極快,送行宴後就帶著護衛隨商隊上路,半點沒有耽擱。
桓容特地出城相送,目送隊伍走遠,才對騎著小馬一同出城的袁峰道:“阿峰,今日不去學院,要不要去坊市看看?”
“阿兄不用處理政務?”
“不用。”桓容笑道,“賈舍人和荀舍人已在歸程,為兄可清閑數日。”
聽到此言,小孩立刻眼睛亮了。
“峰想去糖鋪!”袁峰輕輕踢了下馬腹,小馬噠噠噠走在大馬身邊,時而打個響鼻,引來大馬一瞥。
估計是覺得奇怪,這麽矮,偏偏又不是馬駒,目光都帶著稀奇。
誰說動物沒有好奇心?
桓容拍拍馬頸,笑道:“好,就去糖鋪。不過,糖不能多吃,否則會牙疼。”
“恩!”
袁峰用力點頭,小臉瞬間笑成一朵花。同時開始盤算,究竟該買哪一種,聽說又製出一種新糖,加了牛乳,味道極好……
看著這樣的袁峰,桓容不禁搖頭失笑。
就在這時,遠處飛來一隻鵓鴿,發現桓容的隊伍,立刻振翅加速,飛到近前“咕咕”兩聲,引來桓容注意後,盤旋一周,落到桓容肩頭。
“阿圓?”
撫過鵓鴿後頸,解下鴿頸上的竹管,展開藏在其中的絹布,桓容猛地拉住韁繩,雙眼圓睜。
巴掌大的絹布,上麵僅有潦草的五個字,道出的消息卻是石破天驚。
大司馬病危!
建康,台城
勉強上過兩次朝會,司馬昱病情陡然加重。
醫者被召入太極殿,十二個時辰不離。司馬曜和司馬道子不離殿中,欲要侍奉湯藥,卻始終無法靠近榻前。
褚太後親自來探病,卻被徐淑儀和胡淑儀合力攔住,壓根不許她入內殿。
“這是何意?”看著擋在身前的宮婢宦者,褚太後沉下臉色。
“何意?”徐淑儀冷笑一聲,“太後心知肚明。”
“淑儀慎言!”
褚蒜子是太後不假,司馬昱卻是她的長輩。同理,徐淑儀僅是“妾”,但為王府舊人,如今萬事不懼,根本不打算給褚太後麵子。
天子病入膏肓,皇太子尚未定下,滿朝文武都盯著太極殿。
這個時候,徐淑儀不怕撕破臉,甚至期望褚太後能一怒之下,在殿門前鬧起來。
“慎言?”徐淑儀冷笑連連,“太後,莫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是什麽心,那兩個奴子又是什麽意,休當天下人都是傻子!”
褚太後不言,雙眼盯著徐淑儀,目光冰冷。
“淑儀說出這番話,可曾想過後果?”
“後果?能有什麽後果?死嗎?”
徐淑儀上前半步,手指擦過褚太後的臉頰,“褚蒜子,實話告訴你,我不怕死,你沒什麽可以威脅到我。反過來,你以為推那兩個奴子上位,他們會遵守承諾,一心敬著你?”
褚太後目光更冷,仿如-淬--毒-的刀鋒。
“孝宗在位,你能夠掌權多年,隻因他是你的親兒子。”徐淑儀拉長聲音,“東海王繼承皇位,你再次臨朝攝政,全因他生母已死,外家不振,沒有外戚可以扶持。”
說到這裏,徐淑儀勾起嘴角,笑容裏盡是嘲諷。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可不一樣。”
“那昆侖婢降位不假,人卻沒死。以她的出身,沒幾分心計,你以為能連生兩兒一女,活到現在?”
“之前伺候官家的美人滑胎,有傳言那昆侖婢是被陷害。無妨實話告訴你,事情全是她做的,官家半點沒冤枉她。”
“褚蒜子,”徐淑儀似笑非笑,挑起褚太後的下巴,沒有半分尊敬,“在你看來,奴子登基之後,是尊奉生他之人,尋求朝中士族支持,還是願意由你掌控,做你手中的傀儡?”
“沒有東海王,或許事情還有幾分把握。現如今,”徐淑儀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看著褚太後,“你還能輕易如願?”
話落,轉身走回殿中,再不看她一眼。
胡淑儀站在原地,開口道:“太後,您終歸是官家侄婦,如今官家臥病,不方便見你,還請自重。”
比起徐淑儀,胡淑儀言簡意賅,話中的含義卻更加毒-辣。
褚太後就像挨了一記重拳,臉色煞白。立在殿前許久,心知無法邁進半步,終於不甘的轉身離去。
殿門後,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目睹整個過程,臉色都有幾分難看。
徐淑儀經過兩人,冷笑一聲,視而未見。
胡淑儀則停下腳步,意味深長道:“郗刺使已抵建康,兩位殿下好自為之。”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互看一眼,都是牙關緊咬,握緊雙拳。
鹹安二年五月,郗愔應征入朝輔政。
抵達建康當日,台城即下聖旨,宣郗愔入太極殿。殿門關上,君臣秘談整整一個時辰。因宦者宮婢盡數遣退,無人知曉兩人談話的內容。
翌日朝會,天子強撐病體-露-麵,當殿宣讀旨意,追封琅琊王妃為皇後,並以其陪媵王淑儀為繼後。
事先沒有半點預兆,滿朝盡是嘩然。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關頭,天子不立皇太子,而是冊封皇後!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第二道驚雷又下。
立司馬曜為皇太子,以司馬道子為東海王。原東海王司馬奕降縣公,移幽州。
“大司馬溫、平北將軍愔依周公居攝故事。”
旨意宣讀完畢,殿中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