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帝一百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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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逢元月,盱眙少見晴日。難得幾天未落雨雪,卻是冷風陣陣,更覺得陰寒。

    穿過廊下時,冷風迎麵席卷,似能穿透骨髓。桓容加快腳步,行到東院門前,恰好見虎女和熊女手持金絲絞成的粗繩,引兩頭猛虎入籠。

    兩虎尚未成年,個頭已經不小。縱然被馴養,每日仍要關入籠中,以免傷人。

    “郎君。”

    籠門關好,兩頭猛虎開始享用鮮肉。虎女和熊女福身行禮,側身讓到一邊。

    一月前,高岵率族人抵達盱眙城,憑桓容留下的木牌,入南城大營。

    見識過州兵的鐵律、私兵的勇猛以及桓氏仆兵的血性,高岵嚴令族人,操練必盡全力,日後有機會臨戰更要衝鋒在前。

    “我等初來乍到,未立一功,依仗的不過是先祖留下的練兵之法。如想在桓使君麾下站穩腳跟,光會練兵列陣無用,必要有實在的功績!”

    許超、魏起和馬良等均是由伍長晉身,立功之後方才升為什長,如今僅兩人升為隊主。高岵等人未立寸功,剛來自成一隊,並調撥近百州兵操練,自然讓未見過戰陣的將兵不服。

    幽州尚武,軍營之中更是憑本事說話。

    眾人不服高岵,常借操練比武挑釁。三番兩次下來,多少見識過對方的本領,彼此都生出忌憚。

    最直接的後果,操練更加努力,路過營門,總能聽到聲聲大喝,伴著掄起飛石的嗖嗖聲,以及兵器掃過的破風聲。

    氣氛能夠感染人。

    大營上下鉚足一股勁,州兵、私兵、仆兵皆不甘落後。連投奔的羯羌都被帶動,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隻要桓容一聲令下,甭管朝哪個方向進攻,將兵都會嗷嗷叫著往前衝,絕無一人怯戰。

    既然應征拿餉,自要戰場上見真章。

    立功才能升官,升官才可封妻蔭子,繼而興旺家族。再者說,大家一樣操練,一樣比武,別人勇往直前,自己臨陣退縮,一頂“懦夫”的帽子扣上,同鄉、同族都會被帶累!

    這樣的事沒人能夠做出,也萬萬不能做出。

    “不是桓使君,家人能吃上飽飯?族人能有一處安身之地?甚至開荒種田,經營坊市買賣?”

    “我等既然投軍,自要報效使君!”

    “不思活命大恩,豈是人子所為!”

    在賈秉和荀宥等人的推動下,幽州上下盡知桓使君而不知晉室,如果哪天桓容兵指建康,將兵百姓都會眼也不眨一下,抄起兵器跟著使君進發。

    戰旗所指,管你是不是皇族宗室,管你是不是士族高門,統統都要趴下!

    豫州剛入治下不久,固然有尚武的風氣,民心依舊有所保留。

    賈秉向桓容建議,無需將州內官員全部撤換,以免造成人心不穩,可以一點點向內摻沙子,從幽州的豪強士族,到隨袁峰投效的袁氏舊人,均可向州內安排。

    “三方角力,自無暇生出他念。明公隻需穩坐棋盤,執棋落子即可。”

    之所以敢這樣安排,全因豫州地理位置特殊。東臨幽州,西接荊州,南靠江州,三麵都是桓氏勢力,州內官員想生二心另謀他主都不可能。

    除非向北跑。

    而以為目前秦氏和幽州的關係,十有八-九前腳剛投,後腳就被綁成粽子押回來。

    投靠氐人?

    這個念頭壓根想都不用想。

    未曾出仕也就罷了,但凡能被朝廷選官,皆有家族為根基,舍棄家族投靠胡人,祖宗都會被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

    沒用太長時間,豫州的形勢漸趨平穩,縱有一兩個不平的聲音,也沒濺起多大的水花。這讓等著看熱鬧的某些人很是失望。

    所謂的“某些人”,既有與桓容不睦的對手,也有桓熙桓濟等同父兄弟。

    每每想到這裏,桓容都覺得費解。

    要說看不清形勢,未免有些牽強。可以家族為先的當下,如此數鼠目寸光的確讓人無語。難怪曆史上會聯合桓秘加害桓衝,最後事敗被流放,估計雙眼早被嫉妒和不甘蒙住,智商常年不在線。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能根基牢固,人才輩出,延續幾百年,形成獨特的門閥政治,絕非沒理由。

    想到自己要麵對桓衝一樣的“難題”,桓容難免有幾分頭疼。

    桓衝好歹是叔父,處置桓熙桓濟不用留手。自己是這幾個“智商不在線”的兄弟,動手難免被世人說嘴。

    先前非議桓大司馬的刀筆,此刻怕早已盯上自己。

    但因此退縮,放任桓熙桓濟等胡鬧,桓容絕對做不到。與其等他們鬧出亂子,給外人可趁之機,還不如自己下手。

    反正都有“水煮活人,喜食生肉”的凶名,再加一兩樁又有何妨。

    曆史是任憑人打扮的小姑娘。

    等他手握大權,俯瞰世間眾生,讓史官春秋一下,想必不是什麽難事。

    換做三年前,桓容絕不會有此類想法。現如今,他徹底融入這個時代,走上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不能以此間規則行事,早晚會被對手吞噬。

    思緒翻騰,額際一漲一漲的疼。

    桓容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突起的煩躁,除下木屐,邁步走進房門。在外室暖了片刻,方才行入內室。

    彼時,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坐在屏風後,展開姑孰送來的書信細讀。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屏風前,一身素色長袍,發束葛巾,竟是許久不見的郗超。

    桓容詫異挑眉。

    看看側身行禮的郗超,又看看白玉鑲嵌的屏風,不禁暗道:這位怎麽會來盱眙,難道不怕親娘仍記前事,將他一劍紮個對穿?

    “見過郎君。”

    郗超在桓溫幕下多年,官至侍郎。在桓溫活著的時候,即便品位高於他的官員,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如今桓溫去世,他又同郗愔決裂,估計日子不會太好過。

    想到這裏,桓容無聲歎息,拱手還禮,又問候過親娘和李夫人,方才正身坐下。

    “郗侍郎前來報喪。”南康公主聲音微啞,“你父病發突然,來不及見最後一麵。你需盡快動身前往姑孰,同你幾位叔父和族中商定喪葬之禮。”

    “諾!”

    時下無需守孝三年,更無丁憂一說。

    桓容身為幽州刺使,同時掌控豫州,不能長時間離開盱眙,待桓大司馬出殯之後,就當立刻返回轄地。

    “大司馬喪期已定,由術士卜笄。”郗超出言道,“目下,使君兩位叔父已往姑孰,仆攜其書信,請使君往姑孰奔喪。”

    屏風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阿麥自右側行出,將一卷竹簡交給桓容。

    竹簡上的字跡並不陌生,明顯出自桓衝。內容不長,言明桓大司馬病逝,促桓容上表朝廷,並盡快趕往姑孰。

    從頭至尾看過兩遍,確定沒有任何疏漏,桓容放下竹簡,問道:“建康兄長處可有人送信?”

    “有。”郗超言簡意賅,道出送信之人,並言桓大司馬臨終有遺名,言世子桓熙才具不佳,不可掌桓氏。承爵後仍留建康,姑孰交由桓衝鎮守。

    “阿兄留在建康?”桓容微感驚訝。

    “是。”郗超繼續道,“大司馬還有言,待葬禮之後,送二公子往建康。兩位小公子送至盱眙,交由殿下教導。”

    桓容眉心微擰,下意識看向屏風後。

    “馬氏和慕容氏如何安置?”南康公主出言,似不意外這番安排。

    “馬氏為大司馬殉,慕容氏隨行建康。”郗超垂下視線,聲音沒有太大起伏,“凡其身邊婢仆,皆同往。”

    也就是說,馬氏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能活。

    屏風後久久無聲。

    李夫人看向南康公主,後者握住她的手,繼而拂過她的發,紅唇輕動,無聲道出兩個字:“放心。”

    馬氏為桓大司馬殉,有因也好,無因也罷,查出不對也好,僅是湊巧也罷,事情至此,南康公主不會讓李夫人出事,任憑是誰,也休想動她一根頭發。

    “大司馬有言,建康、姑孰兩府皆交殿下安排。”

    簡言之,除了兩個年幼的兒子,餘下的姬妾美人,全部交給南康公主處置。

    該說的話說完,郗超起身告退。

    桓容同南康公主低語兩聲,匆匆追了出來。

    “郗侍郎慢行一步。”

    郗超停在廊下,轉身看向桓容。因未戴冠,鬢邊的銀絲極是明顯。

    “使君可有吩咐?”

    “不敢言吩咐。”桓容站定之後,仔細觀察郗超,片刻後道,“郗侍郎今後有何打算?”

    “使君何意?”郗超皺眉,“今姑孰改由江州刺使鎮守,仆非其幕下,自當返回建康。”

    “郗侍郎打算回建康?”桓容心頭微動。

    “自是。”

    “郗侍郎仕家君多年,知家君之誌。”桓容頓了一下,認真組織語言,“功業未成,就此返回建康,難道不會不甘?”

    “使君如要召超至幕下,恕超不能從命。”郗超不打算繞彎,直接張口拒絕。

    “郗侍郎誤會了。”桓容搖搖頭,正色道,“我非此意。”

    “超不甚明了,還請使君詳解。”

    “家君已逝,郗侍郎又與郗使君不睦,此番回建康,怕要舉步維艱。”

    這話已經算是婉轉。

    實事求是的講,現下的郗超已失去庇護傘,回到建康之後,第一個打壓他的八成就是郗愔。

    “容有意承家君之誌,亦可為郗侍郎提供方便。無需侍郎投入幕下,僅於建康朝堂立穩,必要時,助容一臂之力即可。”

    “使君有大司馬之誌?”郗超問道。

    “然。”

    “殿下可知?”

    “家母早知。”桓容直視郗超雙眼,一字一句道,“漢末黃巾之亂,魏蜀吳三分天下,中原烽火不斷,胡族南遷,漢室遭逢大難,如今已是兩百餘年。”

    郗超沒有出聲,神情變得嚴肅。

    “漢胡征伐不斷,政權興亡,晉室代魏一統,終因永嘉之亂再分南北。”

    桓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容不敢比漢時豪傑,仍有斬白蛇之誌。不敢言複秦漢之威,隻欲結束這個亂世,還百姓一個安穩,複中原漢室。”

    說到這裏,桓容拱手,麵向郗超深深一禮。

    “容知郗侍郎有匡扶黎民之誌,仕家君非盡出私念。容今日道出肺腑之言,未敢有半點虛假,還請郗侍郎助我!”

    郗超遲遲不言,神情複雜,手指藏在袖中,已是不自覺攥緊。

    “使君,大丈夫立世,當言出必行。”

    “自然。”桓容直起身,正麵郗超,目光銳利,同三年前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

    雙方對視良久,郗超平舉起雙臂,行拱手禮。

    “使君記今日直言,超願效犬馬之勞!”

    “一言為定!”

    目送郗超轉身離去,桓容長長鬆了一口氣。舉手抹過額前,很好,沒出汗。

    說不緊張是假的,好在事情順利,沒有中途出現差錯。如若不然,非但達不到預期效果,恐怕還會對今後不利。

    “琅琊王氏,建康吳姓,再加一個郗景興。”

    放鬆繃緊的神經,桓容靠在木廊下,掰著手指一個個算著,嘴角不自覺勾起。

    建康的釘子已經埋下,什麽時候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沒法完全預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雖說郗超曾對桓大司馬出言,屢次對自己不利,但他的才幹卻是實打實,沒有半點虛假。並且,相比賈秉荀宥等人,有朝堂根基,了解桓容最大的對手,能將他拉過來,哪怕不入幕府,隻在必要時說兩句話,出出主意,都將受益匪淺。

    作為交換,桓容會保證他在建康的安全,必要時,甚至能運用桓氏的力量,使他的官位再提上一提。

    當然,如今兩人不算真正合作,僅是初步達成意向,是不是能真把對方拉上船,還要進一步努力。

    至於往昔的恩怨,不過是在其位某其政,無需回頭清算。

    不是桓容聖父,而是站到一定高度,看問題的角度會截然不同。

    匹夫之怒痛快一時,欲登上九五,徹底掌控棋局,有些事就不能計較,有些人更要拉攏。所謂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絕對的至理名言。

    轉念想一想,曾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反過來用在對手身上,也是一種暢快。

    輕輕悄悄額頭,桓容忽然失笑。莫名想到,如能在一起共事,郗超和賈秉必定很有共同語言。

    寧康元年,二月

    桓溫病逝的消息傳至建康,天子下詔,大司馬社稷之臣,有匡扶晉室之功,當依漢時霍光及安平獻王故事安葬。

    第二份詔令,則是依桓大司馬遺言,許桓熙襲南郡公,長居建康。

    兩道聖旨一齊送出建康。

    傳旨的官員不是旁人,依舊是謝玄和王獻之。

    之前往姑孰授九錫,兩人頗有一番感慨。如今再次啟程,頗有物是人非,事實變幻無常之感。

    聖旨既下,葬禮的規製既要做出改變。

    此時桓容已在姑孰,然事事俱有安排,皆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不想越幫越忙,幹脆不再插手,除同桓衝桓豁商議日後安排,即是每日麵見族人,混個臉熟。

    桓熙桓歆從建康趕來,湊巧和桓禕遇上。

    兄弟三人再見,對彼此都覺陌生。然而,無論背地如何,當著世人的麵仍要保持和睦,演出一場孔懷相親,彼此友愛的戲碼。

    葬禮定在二月底,意味著桓容要在姑孰停留整整一個月。

    在此期間,盱眙的消息皆由鵓鴿飛送,除政務軍務之外,還有北來的訊息。

    知曉秦璟傷勢無礙,桓容大鬆一口氣。看到什翼犍向苻堅稱臣,願意每年入貢,桓容差點笑出聲來。

    “誰給這位出的主意?”

    不是他腦袋不清醒,實在是這事行得刁鑽,估計又會讓苻堅吐血。

    什翼犍本是氐秦將領,反叛自立,早晚會被剿滅。苻堅穩定北邊,和秦策陷入拉鋸,騰出手來就會收拾他。

    結果倒好,這位很是光棍,直接拒收投降,卻不肯丟掉代王的名號,隻肯稱臣納貢。

    按照苻堅一貫的行事作風,七成不會殺了他,反而要加以安撫。不是桓容胡說,曆史上,苻堅真做過類似的事,饒恕反叛的將領,回頭加以重用。

    不過嘛……

    桓容收起絹布,指尖點了點鵓鴿的小腦袋,嘴邊笑意加深。

    如今的氐秦不同曆史,苻堅的行事也隨之產生變化。什翼犍究竟能不能光棍到底,甚至光棍出一條命,還要拭目以待。

    “該讓秉之聯絡一下西域胡。”

    張涼消亡,氐人的統治未必得人心。

    西域胡商記著張涼的好處,又羨慕幽州繁華,會是一把好用的刀,隻要磨利些,必能讓氐秦的西邊不得安穩。

    給苻堅和王猛找點事做,省得他們打南邊主意。自己就有充裕的時間消化桓大司馬留下的力量,進一步向建康邁進。

    帶著鵓鴿回到廂室,桓容琢磨該如何寫成回信。

    另一邊,桓熙桓濟桓歆湊到一起,互相看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都從鼻孔哼氣。礙於將要實行的計劃,不得不互相忍耐,隻等事成後再做叫。

    殊不知,桓歆早有異心,聽著桓熙和桓濟的春秋大夢,暗中冷笑,隻等兩人放鬆戒心,必要找個機會去見桓容。

    他們想死,自己絕不會陪著一起死!

    世子之事已成妄想,南郡公的爵位不會落到頭上。與其陪著這兩個一起撞南牆,不如識趣些,轉投向桓容,或許能平安下半輩子。

    反正他早被視為優柔寡斷,牆頭草一樣。既如此,自然要倒向更有利於自己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