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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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騎兵突然出現,氐人和柔然聯-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戰事不利,死傷逐漸增大,幾支柔然部眾率先有了退意。
和建立統一政權的氐人不同,柔然雖有王庭,諸部依舊各自為政。多數時間,柔然王並不插手部落內的事務,就連調兵出征也是由部落首領商議後決定。
之前慕容評借兵,就有柔然部落不同意,壓根不理會柔然王的命令。今次同氐人合作,也是幾支部族繞開王庭,直接同長安使者商定,柔然王壓根被蒙在孤立,諸部連派人通知一聲都沒有。
去歲雪災,今歲天寒,草原上的日子很不好過。
牛羊大批死去,部落存活極其困難。加上西北的敕勒部開始東遷,和柔然諸部接連發生幾場衝突,更是讓情況雪上加霜。
起源於東胡、鮮卑和匈奴的部族尚能支撐,餘下的雜胡部落陸續有老人孩童凍死餓死。
氐人這個時候上門,時機抓得正好,雙方一拍即合,借熟悉地形的優勢,截殺秦氏派出的斥候,甘冒朔風大雪進攻昌黎。
氐人出兵是為報三郡被搶之仇,順帶的,如果能占下昌黎,對西河就是不小的威脅,今後雙方再戰,便有了兩麵夾擊的可能。
柔然部落純粹為了劫-掠。
他們對南下中原沒有興趣,隻想搶到足夠多的糧食布匹,供部落熬過嚴冬。
戰鬥最開始,借兵力優勢,勝利天平不斷向聯軍傾斜。
令人沒想到的是,昌黎邊民竟會不顧性命,拚死衝出塢堡,和賊寇絞殺到一起。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秦氏援兵未至,慕容鮮卑竟從東殺來!
究竟是慕容評還是慕容垂,一時之間無法確定。但是,有了這支騎兵攪局,聯軍再想輕鬆攻下昌黎,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柔然部落心生退意,氐人也開始舉棋不定時,一支打著商人旗號的車隊突然出現在戰場上。
二十多輛大車一字排開,車身一側的擋板升起,健仆躲在擋板後操控機關。
不等賊寇反應過來,箭矢如雨襲至。
這個時候,兵力的優勢變成劣勢。
凡是被籠罩在射-程-內的氐人和柔然人,完全來不及反應,眨眼即被-射-落馬下。僥幸未死的也會被受驚的戰馬踐踏成泥,在慘呼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嗚——
城頭號角響起,守城的將領當機立斷,率甲士衝殺而出。
三方合圍,柔然人最先潰逃,氐人獨木難支,領兵的幢主下令撤退,舍棄被困住的百餘人,掉頭向西奔去。
秦璟和秦玓身負重傷,被賊寇重重包圍,卻始終沒有倒下。氐人想以兩人為質,都無法近身半步。繩索飛出,如數被長-槍挑飛、佩劍斬斷。
三番兩次,始終未能得手。眼見鮮卑騎兵和城內甲士衝殺而至,氐人將領不得不放棄生擒兩人的計劃,調轉馬頭,揚鞭逃竄。
“窮寇莫追!”
秦璟以長-槍-支地,鎧甲被鮮血染紅,不顧受傷的右肩,牢牢扶著傷勢更重的秦玓。
甲士向兩人身側聚攏,刀口調轉,防備來意不明的鮮卑騎兵。二十多輛大車依舊停在原地,和對峙雙方都保持一定距離。
從上空俯瞰,三方各占一角,似一個不規則三角形,氣氛依舊肅殺,不比戰時輕鬆。
“阿弟,”秦玓靠在秦璟身上,拚著最後的氣力,低聲道,“需防備鮮卑攻城。”
“我知。”秦璟緊了緊撐在秦玓背後的手,抓牢對方的背甲,道,“阿兄可還能支撐?至少要等到回城。”
秦玓沒說話,隻是點點頭,盡量站穩。
風雪漸小,商隊領隊最先出聲:“仆等自南來,途徑此地,遇賊寇劫掠,不忍邊民受難,故而出手相助。”
這番話貌似不鹹不淡,實則已表明立場,他們站在秦氏一邊,鮮卑騎兵如要趁火打劫,肯定要嚐一嚐箭雨的滋味。
雖然沒打出旗幟,但在此時北上昌黎,且有這般力量,除了幽州商隊不做他想。
秦璟向出言的商隊首領致謝。
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五官相貌,聲音卻有幾分熟悉,顯然不是第一次北上。
兩方達成默契,鮮卑騎兵的處境變得微妙。
好在後者並不打算進攻昌黎,更不想同秦氏交惡。事實上,他們是來投奔秦氏,正愁沒有投名狀,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聯手搭橋,給了他們機會。
擔心秦璟誤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領軍的幢主打馬上前,不用部下跟隨,行出大概百餘步,揚聲道:“秦將軍莫要誤會,我等並無他意,實誠心前來投效,還請將軍收留!”
投效?
秦璟神情一肅,秦玓亦是眉心緊擰。
沒得到回應,鮮卑幢主不以為意,繼續自顧自的說道:“某名染虎,乃前燕國太傅,庸王評麾下。”
“庸王北歸祖地,某一路跟隨。”
“去歲庸王同吳王交戰,某奉命守衛大營,提防他部偷襲。”
說到這裏,染虎攥緊韁繩,臉頰抖動,顯然是想起深惡痛絕之事。
“不想,柔然部未有動作,投奔庸王的漁陽王卻是十足小人!不顧庸王收留之情,暗中勾連慕容垂,火燒輜重,並劫持庸王家眷!”
染虎越說越氣,如果慕容涉在場,必定會生啖其肉。
“某等得到消息,立即趕往救援,結果,結果,”染虎雙眼泛紅,恨聲道,“庸王已然兵敗,被吳王斬於陣前!家眷盡被屠戮,三歲的小郎君也被弓弦絞死!”
染虎的聲音在朔風中回響,仿佛一陣陣孤狼的哀鳴。
“某等來不及救出庸王,唯有立誓為庸王報仇!留在庫莫奚必定被吳王追殺,故南下昌黎,願投效將軍,隻求給某等一個容身之地!”
“某等願為馬前卒,為將軍衝鋒陷陣,萬死不退!隻求他日能手刃慕容垂慕容涉,為庸王殿下報仇雪恨!”
話音落下,染虎翻身下馬,不顧雪冷,跪地稽首,久久不起。
秦璟召來兩名甲士,命其扶住秦玓,單手抓起紮在地麵的長-槍,排開眾人,不顧傷重,一步一步走到染虎麵前。
相距兩步,秦璟停住。
“鄴城乃秦氏攻下,你不恨我?”
染虎搖頭。
“成王敗寇。”
“慕容評敗於慕容垂,豈非如此?”秦璟俯視染虎,不放過他的任何表情。
“某忠於庸王。”染虎抬起頭,雙目直視秦璟,沒有任何隱瞞,“庸王早有北歸之意,是國主不聽!即如此,落得什麽下場都是自食其果!何況,某前曾聽聞漁陽王暗語與謀士,國主未亡於城破,而是投靠氐人,藏於長安。”
比起秦氏攻破鄴城,染虎更不恥於慕容暐此舉。
秦璟皺眉。
攻下鄴城之後,壓根沒發現慕容暐的蹤跡,其後也沒有任何消息,他是如何跑去長安?甚者,為何探子未送出一點消息?
“此事僅是傳言,真假無法確定。”染虎繼續道,“某等真心實意投靠,請將軍收留!”
秦璟看了染虎許久,在對方忐忑不定時,忽將-槍-頭搭在染虎肩上。
染虎立即會意,直接握住鋒利的槍尖,任由掌心被劃破,將流出的鮮血擦在臉上,畫上額間。
“某向天神立誓,誠心投效,為將軍手中利劍,身前盾牌!”
秦璟收回長-槍,同時蘸血劃過臉頰,沉聲道:“我接受你的誓言,他日兵下慕容垂,必將他和慕容涉交你斬首!”
“謝將軍!”
染虎伏跪在地,再行大禮。他身後的千名鮮卑騎兵同時翻身下馬,以長刀劃破掌心,將鮮血塗在臉上。
從今日起,他們將奉秦璟為主,如染虎所立的誓言,做他手中利劍,為他身前盾牌。
鮮卑是草原民族,天性勇悍,崇拜強者。縱然南下多年,天性仍不會改變。
唯有強者才能讓他們臣服。
故而,他們是對秦璟立誓,奉他為主,而非整個秦氏。誓言在前,隻要秦璟下令,他們會向任何人揮刀,絕不會有片刻猶豫。
因鮮卑騎兵的出現,幽州商隊就變得不起眼。此後行商口口相傳,提及昌黎之戰,多會提到千餘慕容鮮卑,少有人說到這支古怪的車隊。
昌黎城之戰的消息傳出,秦策立即做出一番布置,派遣身邊大將趕往昌黎,接替秦玓和秦璟的守城之責,嚴令二人閉門養傷,傷不養好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此後,又對平陽、河東的兵力布置做出改動,平陽增兵五百,河東增兵八百,秦玖被調回武鄉,暫不掌兵,秦瑒代為河東鎮守,秦玸改鎮平陽,秦玦代守彭城。
秦玒移守荊州,在秦瑒鎮守河東期間,替她處理州內事務。
作出這一番安排,秦策大舉調兵,從西河攻入秦境,半月之內連下三城,壓根不給氐人喘息的機會。
城內守軍被殺得一幹二淨,援軍也被伏兵襲殺,沿途鑄起六座京觀,明擺著告訴苻堅;老子年不過了,就是要玩命報複你!改天必要到長安造一座京觀!
幾戰打下來,邊境的氐人被打得沒了脾氣,連連向長安發出急報。除了軍情之外,字裏行間都是埋怨,可謂是怨氣衝天。
究竟是誰出的餿主意?
聯合柔然突襲昌黎,勝也就罷了,結果非但沒勝,反倒敗得徹底。半點好處沒占到,反而惹來秦氏的瘋狂報複!
出主意的躲在長安什麽事都沒有,自己留在邊境挨刀挨槍!
這事絕不能就這麽算了!
秦策擺出架勢,誓要與氐人決戰。以秦氏仆兵奔襲的方向,近乎要一路打到長安。
苻堅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妙,匆忙從各處調兵,希望能擋住這股進兵的勢頭,消磨掉對方的銳氣,讓戰爭進入拉鋸,好歹勝回兩場。
不料想,秦氏在東邊發起進攻,柔然部落又玩起背後插刀的把戲。
提盟約?
不好意思,和你定盟的是雜胡,屬於邊緣部落,咱們祖上是匈奴,和他們不是“一家”。所以,盟約直接丟一邊,該搶的繼續搶,在氐秦北邊燒起一場接一場戰火。
鮮卑王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壓根不打算管。遇上機會還要添幾根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顯然,氐人的舉動觸動了王庭“脆弱”的神經。內部不聽調遣,還可以當做自家的事處理。氐人橫叉一腳算怎麽回事?
早聽說苻堅有一統北方之誌,怎麽著,演燕國的地盤被秦氏占了,轉頭開始拉攏雜胡部落,打草原的主意?
接到柔然王庭的“國書”,苻堅起氣得當場吐血。
這都哪跟哪?!
他腦子被驢踢了,放著大好中原不要,跑去爭那片荒涼之地!
好說歹說,甚至許諾出不少錢糧,總算安撫下柔然,使北邊稍微安穩。附苻堅打起精神,準備同秦氏好生較量一番,結果西邊又起火了。
滅掉張涼之後,派去鎮守姑臧的氐將突然造反!
接到消息的當時,苻堅整個人都懵了。看著急送長安的飛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理由,完全沒理由啊!
他對什翼犍不薄,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官給官,這xx吃得滿嘴流油,感謝不說一聲,回身就給他一刀?!
蒼天無眼!
甭管苻堅如何悲憤,姑臧反叛已成定局。
什翼犍自立為代王,斬殺忠於苻堅的官員和將領,更趁苻堅不備,打下廣武郡,占據半個河州。
東有秦氏西有叛兵,各部將領又是抱怨連連,苻堅焦頭爛額,實在沒轍,王猛拖著病體請見,和苻堅進行一番長談,不顧醫者之言,熬油費火查看軍情,為苻堅出謀劃策。
經過一番調兵遣將,甚至是拆東牆補西牆,金銀大把花費,糧草大批送出,總算使得邊境安穩下來。
此時鋪開輿圖,苻堅差點苦出聲音。
原本還算不小的地盤,近乎縮水三分之一!
東邊被蠶食的郡縣超過一個巴掌,西邊的叛兵牢牢盤踞張涼之地,更時刻覬覦河州,說不準哪天就會再砍幾刀。
王猛知道他的心酸,卻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隻能好言勸說,為今之計不是派兵報複,更不是收回前涼之地,而是想方設法安定國內。
須知胡人政權都有天生短板,組成的成分太雜,不如東晉王朝有向心力。一旦有火星燒起,很可能牽連一片,使得人心不穩,長安大亂。
按照桓容的話來講,多米諾骨牌推倒,究竟何時停下,完全是個未知數。
苻堅細思王猛之言,不由得悚然。
一改平日作風,不再行“邀名”之事,而是使出雷霆手段,連殺數名有異心的朝臣,同時將慕容亮推到台前,借他收複境內的鮮卑部落,使得雜胡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落得族滅人亡的下場。
經過這番忙碌,長安總算安定下來。
此時已是寧康元年,距昌黎之戰足足過去了三個月。
接到北地的消息,桓容心情大好。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全都不是問題。”
什翼犍為何會背叛,又是出於什麽理由背叛,苻堅想不明白,桓容卻是一清二楚。
歸根到底,不過是財帛動人心,加上謀士鼓動巧舌,促其野心膨脹,不敢繼續為人趨勢,幹脆打起反旗,據地自立。
中原戰亂百年,英雄輩出,投機取巧者也是粉墨登場。
桓容做的並不多,甚至沒用幽州商隊出麵,隻是借幾名西域胡商,十幾箱黃金,就在苻堅的後院燒起一場大火。
“所謂亂世,當有亂世之法。”
收起絹布,桓容夾起一條鮮肉,送到蒼鷹嘴邊。
“未知秦兄傷勢恢複如何,或許該送幾箱藥材。”嘴上說著,手上未停下,一條又一條鮮肉送出,桓使君笑彎雙眼。
就在這時,阿黍匆匆來報,南康公主請桓容去東院。
“可知何事?”
桓容放下竹筷,輕輕擦了擦手。
“姑孰傳來消息,郎主已去。”阿黍低著頭,聲音沒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未見哀傷。
“是嗎?”
桓容歎息一聲。
事實上,早在去年十二月,桓大司馬便已病逝。隻是秘不發喪,直到桓氏私兵調至豫州,由桓容完全掌握,朝廷授下九錫,整個過程走完,確保沒有出現任何差錯,方才傳出哀訊。
雖料到有今日,桓容仍不免感覺複雜。
桓大司馬故去,桓衝將代他鎮守姑孰,掌握西府軍。桓豁鎮守荊州,遙領揚州牧,桓氏一族並未四分五裂,反而比先時更加“抱團”,不肯被外人所趁。
思及種種,桓容禁不住歎息一聲。
英雄一世,未償夙願,終得九錫。
既然亡者已逝,往日恩怨都將隨風而去。留下的人仍要前行,在亂世中走出一條不同的路。無論能不能走到盡頭,至少努力過,終歸不會後悔,更不會留下遺憾。
“走吧。”
撫過蒼鷹背羽,桓容信步穿過廊下。
脊背挺直,目光堅毅,袖擺隨風振動,仿佛大鵬振翅,即將乘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