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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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康元年七月,氐寇南侵的急報送抵建康。一同到達的,還有梁州刺使楊亮請發援兵的上表。

    相隔不到三日,荊州、幽州的上表送至三省,建康朝廷尚未安穩多久,當頭又下一記驚雷。

    “氐寇南侵漢中,當發州兵禦之!”

    無論平時有何,麵對外敵來犯,朝中多數文武能站在客觀立場,以邊境安穩為主要考量。

    “梁州與氐寇接壤,相隔渭水即是洛陽。賊踞陰平、武都、扶風諸郡,駐數千甲兵,今賊寇舉兵南犯,如漢中不守,則梁州諸郡縣危矣。相鄰之益州、荊州皆危!”

    “吐穀渾王陰險奸狡,遇此時機,定當派兵劫掠錢糧人口!”

    “昔有宣武公北伐氐寇,複漢中,遷民三千,鞏固邊境。胡賊忌憚宣武公之威,不敢輕易南犯。今宣武公逝去不久,氐寇悍然發兵,豈非弱視朝中文武,以為我晉地無人!”

    宣武乃是桓溫諡號。

    永和十年,其率步騎四萬北伐前秦,生擒前秦大將,擊退前秦淮南王。後因氐人增兵,且糧草不濟,被迫撤返江陵。

    此戰之後,氐人終於意識到,東晉不如想象中孱弱,祖逖之後,仍有能帶兵的大將。至此之後,梁、荊等時有叩邊,卻沒發生太大的戰亂。

    如今桓溫已死,氐人選在這時南下,不得不讓滿朝文武慨歎,無論桓元子生前如何,有他在,對北邊的胡人即是威懾!

    而由昔日帳下參軍郗超出言,更添幾分舊事唏噓之感。

    回到建康後,郗超十分低調,每逢朝會,非必要絕不輕易出言,多數時間保持沉默。以致大部分人忘記,郗侍郎胸懷韜略,曾被誇讚有曠世之才。

    今日議賊寇南侵、發州兵禦敵之事,郗超一掃往日沉默,起身侃侃而談。即便是與他有隙的文武官員,也不免被他語意所激,年輕些的甚至熱血上湧,恨不能披甲執銳,立即率兵往北。

    謝安沉吟不語,神情微動。

    王坦之掃過郗超兩眼,微微皺眉。

    郗愔位在天子之下、百官之首,見出言的是自己那個坑爹的長子,握住笏板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郗超繼續道:“賊寇貪婪殘酷,入漢中之地,必當燒殺劫掠、無惡不作,萬千百姓必會罹難。梁州刺使亮不能敵,急報送至,朝廷理當發兵馳援。”

    “北府軍駐揚州,西府軍駐武昌,捍衛建康東西門戶,不可輕易調動。且二者距漢中較遠,調兵必耽擱時間。”

    “荊州同氐賊接壤,非萬不得已,不能分兵馳援,以防賊寇趁機叩邊。相鄰益州疲敝,去歲剛經天災,糧秣不豐,又需防備吐穀渾,亦不可輕動。”

    話說到這裏,郗超頓了頓,略微提高聲音,終於現出真意。

    “唯幽、豫兩州糧豐兵強,可馳援漢中,解邊境之危。”

    圖窮匕見,滿殿寂靜。

    桓容有糧、有錢、有兵,此次又主動上表,發幽、豫州兵實乃水到渠成之事。隻不過,朝中文武各懷心思,尤其同桓氏不睦之人,實不願見桓氏勢力進一步壯大。

    現如今,桓氏掌握荊、江、豫、幽四州,桓衝領北府軍、鎮姑孰,桓豁、桓容手下州兵加起來數量過萬。

    益州已然投向桓氏,益州刺使能夠手掌官印,全賴桓氏推舉。

    寧州同樣與桓氏交好。

    州內官員背後的家族、郡縣內的豪強都與桓氏有聯絡。不提其他,單是每年同幽州生意往來,從中獲取的利潤,加起來就是個天文數字。

    長江上遊的州郡,隻有梁州還在硬抗。

    刺使楊亮始終不肯低頭,更不肯接下桓氏拋來的橄欖枝。

    然而,今非昔比,兵臨城下,情況不容多想。

    氐人一旦南下,漢中一旦被奪,荊州和益州都將麵臨賊寇鐵蹄。荊州尚能自保,益州就很難說。

    更重要的是,天子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風波剛剛平穩,如被賊寇占去邊境州郡,世間會如何評價?

    萬民必將寒心!

    晉室本就在夾縫中求生存,危如累卵。名聲進一步下落,難保不會立刻出現第二個桓溫。

    司馬曜俯視群臣,心中一陣焦急,又是一陣冰涼。

    實事求是的講,他不想幽州出兵,不想桓容的勢力進一步壯大。他仍做著掌握朝權,將幽州的銀糧全部收入口袋的美夢。

    奈何事情不是單憑想象就能實現。

    不自在的動了動,掃過屏風後的王太後,又將目光移向前方,落在不動聲色的謝安和王坦之身上,司馬曜咬住後槽牙,一股煩躁自心頭湧出,臉色漲紅,正要出聲,就聽身側宦者輕咳一聲。

    “陛下,郗丞相。”

    一句話入耳,猶如一瓢涼水當頭潑灑,瞬間透心涼。

    司馬曜攥緊雙拳,臉色由紅變白,用力咬住腮幫,終於壓下煩躁,沒有當殿發作。

    不是他突然開竅,而是他明白,自己承擔不起後果。

    郗超之後的話,司馬曜半句也沒聽入耳朵,他隻知道,隨著謝安和郗愔先後表態,朝中的意見趨向統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擬好的聖旨上蓋印,以桓容為征西將軍,率州兵馳援梁州。

    何其無奈。

    司馬曜許久不出聲,忽然發現,想做一個成功的傀儡,比自己想象中難上百倍甚至千倍!

    三省的動作很快,朝會散去不久,擬好的聖旨就送入太極殿。

    司馬曜呆呆的坐在屏風前,看著宦者攤開竹簡,送上玉璽,怒火陡然暴漲,終於當場爆發,一把掃飛竹簡,摔碎兩件玉器,又狠狠兩腳踹在宦者身上。

    “奴敢欺朕!”

    宦者沒有躲閃,實打實的挨了兩腳,當場咳了幾聲,踉蹌倒退數步。隻是在倒退過程中,仍小心捧著玉璽,不敢輕易脫手。另有宦者撲到地上,接住攤開的竹簡。

    “你們……”

    司馬曜還想再動手,殿前忽起一陣響動,繼而是宦者宮婢跪地之聲。

    緊接著,內殿門被從外邊推開,王太後邁步走了進來。

    看到殿內一片狼藉,王太後僅是勾了下嘴角,道:“官家好大的火氣。”

    無需吩咐,立刻有宮婢移走地上碎玉,請太後移步上座。

    司馬曜怒氣難消,胸中似有烈火燃燒,卻不得不壓製怒氣,上前端正行禮。

    “母後。”

    “恩。”王太後讓宦者送上竹簡,簡單看過一遍內容,淡然道,“軍-情緊急不容耽擱,聖旨既然擬好,那就落璽吧。”

    “諾!”

    宦者捧起玉璽,蓋到聖旨之上。

    整個過程中,壓根沒人詢問司馬曜,任憑他站在一邊咬牙。

    “母後,朕沒同意!”司馬曜硬聲道。

    王太後仍不理他,命宦者將聖旨送去三省,道:“命侍中抄錄,並告郗丞相。”

    宦者領命退下,直至退出殿門,才抬手擦過嘴角的血沫。

    與他同行的宦者取出一隻陶瓶,隨手-塞-了過去,低聲道:“先服一丸,好歹撐過半晌。等從那邊回來再尋醫者診脈。”

    “多謝。”

    “不用。”給出陶瓶的宦者笑道,“咱們都是為太後辦事,隻要忠心,好處絕不會少。”

    捧著聖旨的宦者點點頭,實在疼得受不住,暫將聖旨交給旁人,當場打開陶瓶,服下一顆指腹大的丸藥。感覺稍好些,立即加快腳步,不敢再做耽擱。

    太極殿中,司馬曜鼻孔翕張,幾息過後,臉上的怒色終於褪去,恢複平日裏的憨厚模樣。

    王太後看著他,嘴角的諷笑更深。

    “官家,可知我為何事來?”

    “朕不知,還請母後明示。”

    “我聽人上稟,官家去了偏殿,將那罪-奴放了出來?”

    此言一出,司馬曜登時一凜。

    “母後,李淑儀終歸生下朕,請母後體諒。”

    “李淑儀?”王太後收起笑容,“我明明記得她因罪被降位,何時又稱了淑儀?”

    司馬曜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臉頰繃緊。

    “我還聽人說,官家把那罪奴安置在太極殿?”王太後沉下表情,“官家,任性也不是這麽個任性法!”

    司馬曜張口欲辯,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吵嚷和哭泣聲。

    緊接著,兩名粗壯的宮婢拖著李陵容,任憑她如何掙紮,始終不鬆手,強行將她拖入內殿,按跪在王太後和司馬曜麵前。

    “阿子、阿子救我!”

    李陵容本就生得不好,同美貌不沾邊。在偏殿磋磨這些時日,臉上爬滿皺紋,竟似古稀老嫗。

    看著眼前這對母子,王太後不禁冷笑。

    “官家,罰她是先帝旨意。你要違背?”

    司馬曜看向王太後,又看了一眼哀聲哭泣的李陵容,終於狠下心,背過身去。

    “阿子?!”李陵容不敢置信,太過驚愕,以至於忘記哭泣。兩行淚水掛在臉上,無法相信的的看向司馬曜,“你不管我了?”

    “區區罪奴,何敢如此喚官家?”王太後冷聲道,“掌嘴,送回偏殿。”

    宮婢和宦者齊聲應諾,將再次嚎啕的李陵容拖了下去。

    未知是否是故意,從內殿至外殿,再到殿前石階,始終無人堵住她的嘴,任由她放聲大哭。哭到後來,聲音沙啞,幾乎不似人聲。

    司馬曜愣愣的站著,茫然看向殿中眾人,突然間發現,在台城之內,自己似乎真成了孤家寡人。

    “官家。”

    王太後出聲,司馬曜下意識打了個哆嗦,看向前者的目光明顯帶著畏懼。

    “前朝有前朝的規矩,後-宮有後-宮的規矩。”王太後嘴角帶笑,半點不受之前事的影響,“官家垂及冠婚,行事理當進退有度。這樣的事莫要再做,不然的話,傳到朝堂民間,天下人會如何看官家?”

    背負不忠不孝之名,至死都洗不掉!

    “諾。”司馬曜低聲應諾,手抖得厲害。

    他終於明白,朝堂不掌於他手,台城也是一樣。

    父皇能分化朝臣,壓製褚太後,一度將台城握於手中,是因他做了多年丞相,手中握有權柄,又是晉室長輩,有著天然優勢。

    換成自己,郗愔可以廢他,滿朝文武可以將他視為傀儡,王太後……司馬曜咽了口口水,嘴唇都開始發抖,王太後甚至可以無聲無息的弄死他!

    想到這裏,司馬曜猶如泄了氣的皮球,險些癱軟在地。

    他心中清楚,今天不過是個警告。

    下一次,被拖下去的會是誰?

    台城盡握於王太後之手,天子暴-斃的理由實在太好找。即使他死了,照樣有司馬道子可以繼續做這個傀儡。

    有他沒他,當真不差什麽。

    “母後,兒定遵母後教誨,再不敢忘記!”

    司馬曜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認清自己的地位和境況,心中的怒火消散無蹤,留下的全是恐懼。

    他甚至開始羨慕司馬奕。

    後者還能囫圇個離開台城,雖說爵位一降再降,且終身不得自由,好歹不用時刻擔心項上人頭。換成自己,是否能活著離開台城,當真是個未知數。

    司馬曜額頭冒汗,嘴唇青白。

    王太後滿意頷首,自始至終,情緒沒有太大起伏,反而讓司馬曜更加害怕。待她離開太極殿,返回長樂宮,司馬曜才敢長出一口氣。

    坐在內殿,看著低眉斂目、貌似恭敬的宦者和宮婢,不由得連連諷笑。

    虧他以為自己能忍,能熬過郗愔,能算計桓容,能超過曆代先帝,執掌朝堂權柄!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

    夢醒得實在太快,看清自己才是被人按在拇指下的螻蟻,他竟開始羨慕司馬奕。

    瘋狂?

    做個瘋子至少能活下去!

    他呢?

    他又該怎麽辦?

    夕陽西下,司馬曜呆呆的坐著,許久未動一下。

    建康城,青溪裏,一輛牛車行過長路,跨過兩條溪水,停在丞相府門前。

    趕車的健仆收起長鞭,利落躍下車轅,上前叩響輔首。

    門房應聲,見來者竟是郗超,不由得大吃一驚,立即往前院稟報。

    朝堂上下皆知,郗超仕於桓溫,同郗愔決裂,父子之間的關係近乎水火不容。郗愔更越過他這個長子,直接將京*給郗融,足見父子親情實難回轉。

    郗超回到建康之後,除入城當日拜訪,此後再未前往丞相府。掰著指頭算一算,整整半年時間,這是第二次上門。

    郗愔得知,當即麵色一沉,有心不見,卻又很快改變主意,命人將郗超帶去正室。他倒要看一看,不孝子此番上門,究竟有何意圖。

    與此同時,幽州點齊兵將三千,備好兵船,準備沿水路西行,增援漢中。

    朝廷旨意仍在路上,然時不待人,桓容采納賈秉和荀宥的建議,先出兵,擊退氐人為上。

    “楊刺使求援在先,漢中軍情十萬火急。事急從權,明公掌幽豫兩州諸軍事,先一步發兵並無不妥,縱有人指摘,亦可據理力爭。且消息傳出,世人必讚明公,反倒是尋釁之人,必會百姓唾罵。”

    桓容沒說話。

    賈舍人的意思,分明是期待有人借機挑釁,以此襯托桓容的“大公無私”“憂國憂民”。很明顯,之前那把暗火並不讓他十分滿意,尋到機會,必要在建康堆柴,繼續將台城架到火上烤。

    不知為何,桓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對手。

    遇上得毒士真傳的賈秉之,真心是不跪也得跪。

    州兵點齊,另有五十輛武車運上兵船。

    公輸長和相裏兄弟發揮所長,武車內部做了更多改進。見過一次“萬箭齊發”,桓容都覺脊背發涼。

    這樣的大殺器,結合嗷嗷叫著準備立功的人形兵器,外帶高岵帶出的兵陣,他有信心請氐人喝上一壺,好好喝上一壺!

    桓使君準備亮出肌肉,遠在昌黎的秦璟也有了行動。

    接到黑鷹帶回的消息,秦璟決定結束養傷,尋機帶兵出征。

    “養了足足大半年,傷勢已無大礙。”撫過站在肩頭的黑鷹,麵對秦玓稍顯不確定的目光,秦璟笑道,“阿兄放心,書信送到西河,阿父必會點頭答應。”

    “阿弟準備帶多少甲士,是否需要請阿父增兵?還是從他郡抽調?”

    “不用。”秦璟搖搖頭,修長的手指擦過鷹羽,引得後者蓬鬆胸羽,發出一聲滿意的鳴叫。

    “不用?”秦玓皺眉。

    “染虎所部一千鮮卑足矣。況氐寇借路草原,我為何不可?”

    “借路草原?”秦玓愈發糊塗,“阿弟,如此行事,及時攻下郡縣,恐也無法占據。”

    染虎所部善於進攻,守城卻差上一截。帶他們進攻起秦地,固然能速戰速決,後續處理卻是麻煩。

    “我之意非是攻城略地,”秦璟勾起嘴角,鬢發烏黑,唇色似血,“隻為一事。”

    “何事?”

    “殺人。”

    秦玓瞪大雙眼,當場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