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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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率兵圍攻楊亮父子的,是氐秦梁州刺使楊安。

    永和十年,桓溫北伐前秦,從氐人手中搶回漢中。自此,梁州一分為二,北邊由氐人占據,派遣刺使統轄,治所位於仇池。南邊由東晉掌管,治所選在漢中。

    楊亮鎮漢中十餘年,同氐人毗鄰,時常被氐兵騷-擾,彼此有勝有敗,雖未有大戰,也累積下不少的對敵經驗。

    此前桓大司馬去世,桓氏非但沒有分崩離析,反而進一步壯大,讓他陡生危機感。故而,尋機要立下戰功,增強實力,向桓氏彰顯力量,以防被桓氏吞並。

    桓容想不通氐人南侵的原因,是因為這回根本不是苻堅派人主動挑-釁,而是楊亮突然間腦袋發熱,派兒子帶兵襲擊仇池!

    因發兵突然,氐人措手不及,竟被一路打到城下。

    其子信心膨脹,不按事先製定的計劃,蠶食兩縣即可,而是危逼州城,火燒城門,甚至搶了兩個部落首領的女兒!

    被人打上門,氐人豈能忍?

    於是乎,楊安一邊上表長安,一邊點兵出城,不隻把楊氏父子的進攻打了回去,更一路追擊,直打到東晉境內。

    戰況的發展既在預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

    如果人人都有桓大司馬的軍事才華,東晉就不是始終偏安一隅,到滅國都沒能統一南北。

    氐秦的梁州刺使一路南下,橫掃楊亮父子的軍隊,趁機燒-殺-劫-掠。凡氐兵過處,必是十室九空,一片淒慘景象。

    自七月氐兵入境,到八月被圍困城內,楊亮父子的雄心轉為擔憂,日夜提心吊膽,唯恐援軍未到城池已被攻破,自己被斬殺馬前,人頭懸於城門之上。

    作為氐秦一方的將領,楊安同樣感覺不到輕鬆。

    戰局上占據優勢,不代表事事都能順心。

    之前上表送到長安,國主對出兵之舉大表讚賞,言其不墮勇武,但是,對他進攻漢中並不讚成。

    據悉是王猛出言,什翼犍未滅,秦策步步緊逼,氐秦東西都是強敵,且北邊又起烽火,而能震懾匈奴的朔方侯突然病死,長安正緊急從各處調兵布防,這個時候,實在不宜再將戰局擴大,同遺晉起太大幹戈。

    戰爭的起因在東晉一方,最好的處置辦法是將其擊退,搶夠本就撤兵。覺得麵子挽回得不夠,還可以給東晉朝廷遞國書,再打幾場嘴仗。

    如果占住漢中不走,必會引來東晉全力反撲。

    桓溫剛死不到一年,桓氏正要鞏固他留下的勢力,定然不肯放棄漢中。此時兵發梁州,甚至進一步占據漢中,必將引來桓氏反擊。

    “桓元子雖逝,北府軍仍握於桓幼子之手,權勢不減。且桓氏掌控荊、江等州,不會坐視梁州被下。屆時,楊刺使兵陷遺晉,仇池空虛,難保什翼犍和吐穀渾不會趁虛而入。”

    東晉要防備強鄰,氐秦也是一樣。

    因某隻蝴蝶振動翅膀,苻堅未能如曆史上一般攻下鄴城,接收慕容鮮卑的財富和治下人口,加上秦氏不斷在東邊蠶食,柔然時不時又要在北邊敲一棍子,日子很是不好過。

    好不容易打下張涼,派去鎮守姑臧的什翼犍又反了,哪去說理?

    王猛如能出征,什翼犍之輩根本不足為據。

    問題在於,王猛久病在床,朝會都撐不下整場。入宮覲見尚且勉強,帶兵出征?走不出長安,可以直接預備喪事。

    苻堅還算聽勸,知道東西兩邊的麻煩都不小。

    自己派人襲擊昌黎,差點殺了秦策的兩個兒子,此仇不報,根本不是秦策為人。至於什翼犍,假意稱臣,每年入貢三瓜兩棗,實則牢牢盤踞姑臧,咬死不向氐秦低頭。

    如果派出大軍,自然能滅掉代國。可姑臧後邊有西域胡,南邊有吐穀渾,北邊有敕勒部,苻堅稍有舉動,就可能引來連鎖反應。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王猛這樣的大才,不可能做到方方麵麵妥帖,事情隻能一直懸在這裏,捏著鼻子接受代國入貢,每天在長安狠錘什翼犍木人。

    這個情況下,楊安實不宜在漢中久留,撈夠本就跑才是上策。

    偏偏楊亮父子固守城池,楊安耗在城下的日子越來越多,損失越來越大,實在不甘心就此撤走。

    晉兵攻到仇池,差點火燒城門,不能在對方的城內放一把火,回去之後必定要被同僚笑死!

    雖是漢姓漢名,楊安卻是不折不扣的氐人血統。

    見梁州城久攻不下,徹底激發了骨子裏的凶狠,不顧長安下令撤兵的旨意,執意要攻入梁州城,掃平楊亮父子。

    結果如王猛預料,桓氏接到楊亮的求救,立刻點齊兵將,飛速前來救援。帶兵的不是桓豁也不是桓衝,而是桓溫的嫡子桓容。

    桓容在進兵途中,路過荊州時,消息已飛速傳往長安。

    邊界州郡豈能沒有幾個探子。

    探子不認識桓容,卻能認出他乘坐的車駕品級,據實上報,王猛不顧病體,連連催促苻堅再下旨意,務必要將楊安召回來!

    可惜旨意沒到,桓容的援兵已經到了,正趕上楊安派兵攻城,戰況最膠著之時。

    桓使君一聲令下,武車被推到陣前,迅速排成三列,擋板全部升起。

    “放箭!”

    氐人蜂擁城下,是最好的靶子。

    箭雨挾風聲襲來,如一團黑雲自半空墜落。

    耳聞破風聲,氐兵疑惑抬頭,瞬間瞪大雙眼,滿臉都是驚恐。

    “敵……”

    不等“兵”字出口,箭雨倏然飛至,當場穿頸而過。勁道之大,竟將人牢牢的釘在了地上。

    嗡——

    好似強兵控弦,又似密集的蜂群。

    凡被箭雨籠罩,非死即傷。

    城門前很快倒伏一片屍體,戰場上的喊殺聲為之停頓兩秒,更突顯箭矢飛來的淩厲,森冷、冰寒、駭人!

    “放箭!”

    州兵再次拉動機關,三輪箭雨連續襲至,東門處的氐人留下百餘具屍體和遍地哀嚎,紛紛抱頭鼠竄。

    典魁和許超等率領的隊伍恰在此時襲至,幾尊人形兵器掄起槍-矛,揮起長刀,不聞慘叫聲,血雨已遍灑腳下。

    實事求是的講,楊安麾下戰鬥力不弱,甚至稱得上強。奈何攻城大半日,耗費力氣不小,已逐漸露-出疲態,加上援兵突然抵達,又是兵出奇招,招呼不打一聲,直接就來數輪飛矢,當場將城下的氐兵-射-懵了。

    先是東門,然後是北門,最後是西門。

    氐兵接連潰逃。

    東門是遭受重創,直接被嚇破膽;北門是見到同袍的慘狀,又遇人形兵器殺來,不得不逃;西門卻是實打實的跟風跑。

    別人都跑了,自己不趕快撒丫子,是等著被殺?

    潰逃的氐人越來越多,楊安下令斬殺十餘個帶頭跑的,依舊沒有半分用處。

    比起不斷飛來的箭矢,以及追在身後的人形兵器,區區幾個人頭算什麽!

    楊刺使再是手黑,終歸要顧念大局,不可能將麾下全砍了。身後的晉人則不同,遇上他們,絕對是要拚死搏殺,否則必定小命不保!

    換成幾個時辰前,不用楊安威懾,眾人必定拚死一戰。現下,自己疲累不堪,部分人身上還帶著攻城時留下的燙傷和砸傷,劣勢明顯,實力不對等,傻子才上去送死!

    有氐兵認出竹槍陣,更是滿麵驚駭,撒丫子跑得飛快。

    逃跑時不忘叫嚷:“是桓容!幽州刺使桓容,水煮活人,喜食生肉!”

    叫嚷聲越來越大,戰場上很快變得亂糟糟一片。

    許多氐兵不明白情況,卻也無暇去問,隻能跟著一起跑,直接-撞-翻了楊安設置的“督戰隊”。

    城下的氐人四散奔逃,攀上城頭的氐人孤立無緣,很快被打起精神的州兵包圍斬殺。至死仍不明白,大好的局麵,明明晉人撐不住了,怎麽忽然間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

    楊亮父子身披甲胄,手持長劍,一人守北門,一人守東門。至於西門,則交給州中別駕和弓馬從事。

    此戰凶險,遠遠超過之前諸回,眾人以為必死,已做好與城共滅的準備。不想援兵竟及時趕到,且出手即是不凡,幾輪箭雨之後,一個照麵就將氐人嚇退。

    楊亮站在城頭,看著箭雨籠罩戰場,看著幽州騎兵從側翼衝殺,步卒列成戰陣,長-槍-斜指,目測槍杆比尋常超出一半。

    騎兵的作用在於掠陣而非殺敵,戰陣才是斬殺氐人的利器。

    凡是-槍-陣經過,氐人要麽逃跑,要麽被紮成血葫蘆。

    有悍不畏死的撲上前砍斷槍杆,殺傷州兵,對整個戰陣卻是不痛不癢。一個州兵倒下,缺位立即有人填補。

    戰場之上,勝利的天平一夕轉換。

    幽州州兵組成的戰陣猶如車輪碾過,沿途氐人接連死於-槍-下,留下一條恐怖的血路。

    “嘶——”

    見此情形,楊亮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抓緊城磚。

    他見過桓元子帶出的西府軍,同這支州兵截然不同!

    這支軍隊前行時,不聞任何喊殺聲,唯有無盡的沉默,沉默得讓人脊背發麻。

    “這究竟是何人的練兵之法?”

    不等他想明白,又一支隊伍出現,領兵的赫然是高岵。

    與竹槍陣不同,高岵所列戰陣貌似稀鬆,從上空俯瞰卻如一麵八卦,隻要闖入其中,定然十死無生!

    這樣的戰陣已同高岵祖上傳下的略有不同,但殺傷力明顯更大。

    經過演武場的較量,再再證明這點。

    然而,這是首回臨戰,與氐人短兵相接,高岵不敢大意,也來不及將陣型布置完全,隻能依照桓容的命令,趁□□陣拖住氐兵,飛速繞到氐兵身後,倉促設置攔截,將逃竄的氐兵從中截斷,跑得不夠快,統統留下!

    楊亮在城頭看得分明,不由得一陣心驚,冷汗直冒,握住劍柄的手不斷攥緊,用力得指關節發白。

    “桓氏,桓氏!”

    戰場上,楊安也是心頭發沉,從驚訝到驚懼,不過短短數息。

    騎在戰馬上,目及城下廝殺,他能判斷出,晉兵列成的戰陣並不完全。如果有充足的時間,正麵拚殺,自己麾下的幾千人怕要折損大半。

    “撤兵!”

    眼見幾百氐兵被截,前有戰陣後有追兵,九成是救不出來,楊安當機立斷,下令撤兵。留三百人斷後,餘下全速撤退。

    桓容接納賈秉建議,沒有下令追擊,而是將斷後和被截的氐人全部拿下,隨後命騎兵警戒,步卒開始清掃戰場。

    喊殺聲很快消失,戰場隻留下倒伏的屍身和斷裂的兵器。

    幾匹戰馬斷了前腿,嘶鳴著想要站起。

    專門照料戰馬的健仆查看之後,對州兵搖了搖頭。後者會意,一人抱住戰馬的脖頸,掌心覆上戰馬的眼睛,另一人舉起長刀,伴著刀鋒落下,嘶鳴聲戛然而止。

    一輛武車出現在戰場上,車輪壓過土路,碾平幾堆土塊,發出吱嘎聲響。

    桓容推開車門,安坐於車內,舉目眺望城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沒等多久,搖搖欲墜的城門終於打開。

    身披甲胄的楊亮父子從城內步行而出,身後跟著州中官員和豪強,肅然行到武車前,相距五步方才停住。

    “仆幽州刺使亮,見過淮南郡公!”

    兩人都是刺使,正四品上階,本應地位相當。但桓容有郡公爵,手握幽、豫兩州,持節,又是朝廷任命的的征西將軍,實際地位已高過楊亮。

    加上此番帶兵馳援,擊退氐人,對全城上下有活命之恩,楊亮主動放下身段、擺低姿態,實是理所應當。

    桓容沒擺架子,也不打算為難他。甭管此人和桓大司馬有什麽不對付,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為拉攏,借機鞏固桓氏在西邊的勢力,而不是進一步結仇。

    “楊使君客氣。”桓容彎腰走出車廂,利落的躍下車轅,長袖振動,皮弁上彩寶在烈陽下熠熠生輝。

    雙足落地,桓容向楊亮還禮,目光轉向站在楊亮身側官員和豪強,微微頷首,武官俊秀,笑容溫和,活脫脫一個儒雅郎君。

    眾人不免有一陣恍惚。

    無論怎麽想,都無法將這個俊雅郎君同血腥的戰場聯係到一起。

    見到桓容的態度,楊亮暗中鬆了一口氣,向桓容介紹同行之人,提到領兵襲仇池的兒子時,小心觀察桓容的神情,卻見桓容雙眼微瞪,表情略有些複雜,卻不像是震怒。

    不想兒子被問責,楊亮咬咬牙,當下彎腰,希望桓容能網開一麵。字裏行間的意思,隻要能保住兒子,他父子必投向桓氏,唯桓容馬首是瞻。

    “楊使君快請起!”

    桓容扶起楊亮,心知自己剛剛走神,給了對方錯誤認知。好在錯有錯著,不用他費力開口,對方已拍著胸脯打下包票,主動跳進碗裏。

    禍的確是這對父子惹的,上表朝廷,罪過絕對不小。

    當然,如果楊亮父子能打下仇池,結果就會完全不同。現實是他們沒有打下地盤,反而引得氐人兵臨城下,損兵折將,致使境內百姓遭難。

    換成幾年前,桓容必不會幫忙隱瞞,現如今……桓使君暗中歎息,麵上帶笑,當著梁州文武和豪強的麵,托住楊亮手臂,溫言勸慰。沒有當場將話說得太過明白,釋放的善意卻做不得假。

    如此一來,不隻楊亮父子,同行的文武豪強分明都有幾分放鬆,不再如先前緊繃。

    此番出兵仇池,絕非楊亮一人獨斷,梁州上下或多或少都有牽扯。

    桓容可以不管楊亮,可這樣以來,就會站到州內官員和豪強的對立麵。左右衡量,隻能折中選擇,保下楊亮父子,至於其他,可留待以後再議。

    一番寒暄之後,楊亮請桓容入城,未其設宴洗塵,卻被後者婉拒。

    “氐賊此番退去,難保心有不甘,率兵再至。容欲駐兵場外,同楊使君彼此呼應,遇敵自能從容應對。使君此刻回城,可加固城防,如人手不足,容可借兵三百。”

    桓容笑容溫和,誠意十足。

    楊亮感激涕零,收下桓容借出的三百甲士,率眾人返回城內。

    目送一行人返回,桓容重新登上武車,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回想方才走神,不禁搖頭失笑。

    這事真不能怪他,誰知道楊亮會給兒子起名叫楊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