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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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了桓敬道。”

    五個字在耳邊回響,楊廣瞬間表情陰沉,緊緊盯著謀士,眉間擰出川字,久久不發一語。

    “怎麽,郎君還有顧慮?”文士道。

    “顧慮?何止是顧慮!”

    楊廣連聲冷笑,回身坐到文士對麵,一字一句道:“呂延,你莫要仗著有幾分才幹,跟著王景略學過幾天兵法,就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

    “郎君何出此言?”被當麵譏諷,呂延絲毫不以為意,更沒有半點怒氣,依舊麵上帶笑,語氣沒有任何變化。

    “何出此言?”

    楊廣猛地握拳捶在地上,似一頭凶狼般盯著呂延,惡狠狠道:“殺了桓敬道?說起來倒是輕巧!不提如何下手,單是我殺了他後是何下場,能不能平安走出梁州城都未必可知!什麽封爵,什麽拜官,不過都是笑話!”

    人死了,要官爵何用?

    “郎君誤會了。”呂延歎息一聲,解釋道,“王丞相視郎君為英雄,實是誠心招攬,豈會讓郎君白白送死。”

    “哦?”楊廣滿臉不信,手又按在劍柄之上,陰沉的盯著呂延,道,“開口就要我殺了桓敬道,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麽?”

    “王景略倒是打得好主意,我殺了桓敬道,再被幽州兵斬殺,梁州城必生大亂,甚至波及荊州、江當地。倒時,他自可以調兵遣將,趁亂揮師南下,一舉拿下梁州,甚至攻入荊州!”

    “呂延,我固然沒有大才,卻也不是三歲小兒!”

    呂延連連搖頭,想要開口邊界,卻找不到插言的機會。

    楊廣越說越氣,額頭鼓起青筋,怒道:“我方才說莫要當天下都是傻子!如今桓敬道帶兵在外,隨時可能攻下仇池,縱然不下,亦有數縣可納入梁州。屆時,幽州兵擋在城外,我如何能逃得出去?!”

    “你們分明是想借刀殺人,再舉石斷刀,一石二鳥!”

    “郎君,聽我一言可好?”呂延收起笑容,正色道,“事情絕非郎君所想,實是誤會。”

    “當真是誤會?”楊廣滿麵譏嘲,硬聲道,“讓我殺桓敬道,明擺著氐兵將敗。你們對付不了幽州兵,就試圖誘我做替死鬼,休想!“

    “郎君,此言過了。”呂延搖頭道。

    “過了?怎麽叫過了?”楊廣繼續冷笑,嘡啷一聲寶劍出鞘,二度架在呂延的脖子上,陰沉道,“呂延,王景略真是算無遺漏,可能算到你將如何?”

    “郎君何意?”

    “如果我拿下你,交給桓敬道,是否是大功一件?”楊廣滿麵譏諷,道,“氐賊太尉呂婆樓之子,怎麽說也值得千兩黃金,看在這件大功,說不定家君仍能穩坐梁州刺使,我也可為一地太守。”

    呂延的神情終於變了,和楊廣對視片刻,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楊廣點明他的身份,未必是真想將他當場拿下,或許隻是在討價還價,為自己爭得更多好處。如若不然,現下就該有虎賁破門而入,將他五花大綁送到楊亮麵前。

    腦中轉過幾個來回,呂延忽然放鬆表情,笑道:“郎君何必試探於我?無妨告訴郎君,既請郎君動手,自會安排下接應,事成之後亦有替罪之人。郎君稍作準備,既能從容出城。”

    “哦?”楊廣手下用力,劍鋒壓住呂延的頸側,隻要再向前一點,就能劃開他的脖子,血濺當場。

    “你是說,梁州城內埋有探子?”

    呂延點頭。

    此事沒什麽可隱瞞。

    天下生亂已久,各族政權交替登場。永嘉之亂後,西晉滅亡,東晉偏安南地,仍被視為正統。氐主有一統天下之誌,派人刺探情報甚至蟄伏下來,實是不足為奇。

    相比之下,臨近的秦氏自秦末傳承,潛伏於各地的力量更不容小覷。

    王猛曾言,想要統一天下,必先統一北方;而欲統一北方,慕容鮮卑和秦氏塢堡必當掃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鮮卑一夕被滅,卻不是滅亡在苻堅手裏,而是敗給了秦策。

    作為氐秦最主要的敵人之一,秦氏塢堡趁機做大,秦策稱王,接收慕容鮮卑留下的地盤和人口,疆域和實力眨眼超過氐秦。

    如果苻堅拿下張涼,統一西域,雙方或能勢均力敵。

    奈何自太和五年以來,朝中諸事不順,氐秦邊境烽火連連,幾無寧日。

    柔然諸部先後興兵,秦策從東逐層逼近蠶食,什翼犍據姑臧自立,王猛之前的努力盡數付之流水。

    一樁樁一件件加起來,雄才大略如苻堅、足智多謀如王猛也是焦頭爛額。

    現如今,朔方侯病逝,朝廷第一時間調兵,就為安穩邊境,防備匈奴進-犯。萬萬沒想到的是,匈奴尚未發兵,秦璟卻率鮮卑騎兵殺到。

    兩月間連陷數地,且不據城池,隻一味的放火殺人,比胡人還要凶狠。

    死在秦璟手裏的氐人不到一萬也有幾千,凶名之盛令人膽寒。

    每每狼煙升起,臨近的守將不是第一時間派出援軍,而是立刻召還巡視的騎兵,緊閉城門,嚴防死守,生怕一個不留神,自己就成了秦璟的-槍-下亡魂。

    長安得到急報,秦璟的隊伍已壯大至五千人。

    除了隨他出昌黎的鮮卑騎兵,中途加入羌、氐、匈奴和敕勒,一路燒殺劫掠,北地的氐人日不安穩、夜不能寐,部落之中,提起秦璟的名字都能止小兒夜啼。

    長安欲派援軍,各部首領卻是推三阻四,紛紛找借口推脫,誰也不想帶著部民往邊境送死。

    逼急了,幹脆叫嚷著要帶兵出走,苻堅狠心殺了兩個,非但沒能成功威懾,反而引來更大反-彈。

    正焦急時,王猛拖著病體站了出來,一番曉以大義,言明厲害關係,更對叫嚷得最歡的首領和將明言:“秦策在東,其子襲北,如放任不管,鄴城之鑒不遠!”

    覆巢之下無完卵。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如今想著保存實力,他日同樣要麵對秦氏大軍。到那時,秦氏實力必定遠超今日。

    “短短兩月,秦玄愔擾得邊境不得安寧,手下騎兵增至五千,諸公難道不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王猛一番話落,眾人沉默。

    最後,是太尉呂婆樓出聲,請率軍往北。

    呂婆樓站了出來,旁人自然不能再做低頭的鵪鶉,不管真心假意,也是紛紛請戰。

    王猛請示苻堅,定下呂婆樓長子呂光為朔方太守、定遠將軍,率兵八千往北-平定亂局。

    呂方剛出長安,梁州方麵又送來急報,刺使楊安奉旨撤兵,遺晉淮南郡公、幽州刺使桓容領兵追擊,沿途連下數縣,武都郡已經易主,仇池也危在旦夕。

    驚雷劈下,滿朝文武半晌沒反應過來。

    楊安率兵南下之後,頻頻傳來捷報,言梁州城不日可下,對朝廷的撤兵令推三阻四;眨眼之間就被揍得丟盔棄甲,連失數地,甚至武都郡都丟了?

    變化實在太快,完全超出眾人的承受能力。

    苻堅急得冒火。

    如果武都、仇池皆失,則長安西側洞開,晉兵盤踞此地,威脅可想而知。

    王猛一邊咳嗽,一邊鎖緊眉心,見眾人都沒了主張,隻是一味的上請調兵增援,苻堅亦有此意,默默歎息一聲,勉強出聲附和。

    待朝會結束之後,私下覲見,當麵為苻堅出計,明裏增兵,逼桓容退兵;暗中借楊亮父子取桓容性命,順勢挑撥建康和姑孰,削減桓氏實力,最低也能讓遺晉亂上一回。

    “非常時行非常法。”

    非是不得以,王猛實在不願用這類陰-損的-毒-計。但情況所迫,氐秦四麵楚歌,旦夕存亡,實在沒有更好的出路,不得不為。

    為避開他人耳目,此事不能宣於朝中,除了苻堅王猛,僅有奉命南下的呂延知曉。

    呂婆樓有從龍之功,身家性命係於苻堅,忠心不二。

    呂延是王猛的學生,跟隨他學習兵法,同樣值得信任。派他南下說服楊亮父子,王猛信心十足。

    呂延奉旨潛入梁州,和事先蟄伏的探子會麵,知曉城中諸事,沒有如計劃尋上楊亮,而是拐彎抹角找上楊廣,希望能說服對方,尋機對桓容下手,先亂梁州,再亂建康。

    如此,方有了之前一幕。

    可讓呂延沒想到的是,楊廣並沒預期中的愚蠢,不付出些“代價”,實在難以說服。

    仔細思量一番,呂延決定透出一張底牌,為的是讓楊廣相信,事成之後必能保他平安北上,享半生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氐秦始終存在,沒有被其他政-權-剿-滅。

    “你說真的?”猜出呂延話中的意思,楊廣麵露詫異,當場倒吸一口涼氣,州治所內竟有氐秦的探子?

    “郎君麵前,仆不敢打誑語。”呂延笑道,“為免橫生枝節,人究竟是誰,暫時不能告知郎君。隻請郎君相信,待到事成之日,必能護郎君平安出梁州,一路北上長安!”

    話音落下,呂延自懷中取出一隻陶瓶。

    瓶身不大,以蠟封口,內中藏著什麽,不用說也知道。

    “一勺入酒,即可封喉。”

    呂延放下陶瓶,楊廣遲疑不定。良久之後,終於壓下心中猶豫,繃緊腮幫,將陶瓶納入袖中。

    “郎君明智!”

    “別著急,我還有一個條件。”楊廣開口道。

    “郎君盡管說。”呂延現出笑容。

    “你說州治所有氐人的探子,紅口白牙,沒有任何憑據。若是扯謊,我也無從查證。”頓了頓,楊廣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留下一份書簡,寫明王景略之前承諾,落你簽名私印。”

    “這……”

    “怎麽?有顧慮?”楊廣逼視呂延,“這個條件不算過分,如果這都做不到,之前所言全部作罷!來人……”

    “且慢!”呂延攔住楊廣,道,“郎君莫急,仆答應就是。”

    “善!”

    不用婢仆伺候,楊廣親自為呂延取來竹簡筆墨,看著他落下字跡,蓋上私印,確認無誤,方才滿意點頭。

    “仆不日將啟程北還,到了長安,定將郎君相助之意報知國主和丞相。”

    “好。”楊廣頷首道,“我不能親自送呂兄,見諒!”

    “郎君客氣。”

    呂延起身行禮,由健仆引路,離開楊廣接待他的別院。

    他前腳剛走,客室的牆後突然傳來一陣響動,繼而,木質牆壁忽然向一側滑開,現出一間暗室,室內赫然坐著楊亮!

    “阿父。”

    楊廣上前兩步,雙手遞過呂延留下的竹簡。

    “果然讓阿父料對,氐賊生出奸計,欲取桓敬道性命,意圖亂梁州,挑撥桓氏,使建□□亂。”

    楊亮走出暗室,坐到楊廣之前的位置上,道:“阿子坐下。“

    “諾。”

    “你此前對桓敬道頗有怨憤,此番可已放下?”

    楊廣不言,拳頭死死握住,許久長吸一口氣,到底沒有在親爹麵前扯謊。

    “回阿父,兒仍不滿桓敬道。但是,兒生於漢家,忠誠的是漢室!與桓敬道之爭是一回事,與胡賊沆瀣一氣則是另一回事。”

    咬住舌尖,嚐到一絲鐵鏽味,楊廣聲音低沉。

    “無論梁州是否還在阿父手中,無論兒是否能泄出胸中怨憤,兒始終記得,兒是漢家子!”

    話落,楊廣稽首,額頭觸地,久久不起。

    他的確是心胸狹隘,剛愎自用,喜好-爭-功,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始終能牢記自己的身份。

    他是弘農楊氏子孫,是漢家子!

    投胡?

    絕不可為!

    不言日後錄於史書,便在當下,楊氏必當被萬人唾棄,他會成為全族的罪人!

    楊亮緩緩起身,按住楊廣的肩頭,沉聲道出一句話:“此事之後,我會上表朝廷,請辭梁州刺使。”

    “阿父……”楊廣瞪大順眼,想要出言,卻被楊亮止住。

    “桓敬道少有美名,懷經世之才,今統轄兩州,手握雄兵近萬,我觀其誌,未必下於其父。”

    楊亮收回手,看著前露驚色的楊廣,道:“桓元子早年英雄,晚年卻被聲名所累,且為兵家子,不為建康士族所接納,桓敬道則不然。”

    “阿父,”楊廣咽了口口水,“他……”

    “桓敬道有晉室血脈,其母乃晉室大長公主。早年師從於周氏大儒,得良才美玉之評。”

    “海西縣公在位時,台城一度傳出流言,為父未掌十分,卻也知曉五六分。”

    說到這裏,楊亮突然停住,神情很是複雜。

    “阿子,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語畢,楊亮深深歎息,“讓人看著呂延,州治所內自有為父,小心莫要露了痕跡。”

    “諾!”

    “依其所言,長安恐要出兵。需遣人馳往武都,給淮南郡公送信。”

    “諾!”

    “待淮南郡公歸來,說不得還要演上一場好戲。”楊亮背負雙手,冷冷一笑,“苻堅王猛如此小看我父子二人,總要讓他們吃下一記教訓!”

    楊廣再次應諾,表情中浮現一抹狠意。

    與此同時,秦璟率騎兵攻入朔方城。

    騎兵的確不善攻城,但北地大旱,城中人必要到城外取水,否則將兵都要渴死。加上有雜胡作為內應,趁著城門打開,斬殺推動絞索的氐兵,用木棍架住絞輪,使得城門無法關閉。

    濃煙升起,城外埋伏的騎兵得到訊號,立刻策馬飛馳,呼嘯著從城門突入。

    守軍措手不及,多數被一刀斃命,屍身滾落在馬蹄下,轉眼被踐-成-肉-泥。

    秦璟一馬當先,長-槍-橫掃,凡是攔在途中的氐兵皆殞命當場。

    一個隊主運氣不好,被-槍-頭穿透胸腔,竟被帶著一同飛馳,慘叫聲中,鮮血如雨般潑灑。

    見此一幕的鮮卑人和匈奴人發出狂呼,興奮得雙眼泛紅。

    “汗王!”

    不知是誰喊出這一句,附和之人越來越多,入城的騎兵齊聲高呼,呼聲瞬間壓過了氐兵的慘叫。

    最後一個氐兵死在長-槍之下,一隊騎兵手持火把,投入昔日的太守府和兵營。

    大火熊熊燃燒,城內的漢人和雜胡被聚攏到一處,部分被送回秦氏轄地,能持刀上馬、開弓射箭的,當場加入騎兵隊伍,隨五千騎兵一同拚殺。

    熊熊大火照亮秦璟身上的鎧甲。

    長-槍-上挑著守城將官的人頭,鮮卑騎兵和匈奴騎兵發出狼群般的吼聲,敕勒和雜胡紛紛拉起弓弦,擊打刀鞘。

    火光中,濃煙滾滾而起,“汗王”的吼聲響徹北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