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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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桓容而言,良藥可以給,人卻是不行。

    他相信秦璟言出必行,肯定會信守承諾,不會將人扣下。但是,秦氏其他人則是未必。

    迄今為止,他僅同秦璟幾個兄弟當麵,對秦策隻是耳聞,如果將醫者送去西河,難免會有肉包子打狗的擔憂。

    這個比喻不好聽,卻相當實在。

    在亂世之中,醫術高超的大夫實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開口婉拒?

    桓容搖搖頭。

    仔細衡量一番,桓容回身取來絹布,提筆寫成一封回信,轉向正大口吞吃鮮肉的蒼鷹。

    “阿黑。”桓容走到木架前,折疊起絹布,塞-入竹管,綁到蒼鷹腿上。

    “噍!”蒼鷹吞下最後一條鮮肉,滿足的蓬鬆胸羽,習慣的蹭了蹭桓容的手背,隨後振動雙翼,飛出內室。

    桓容跟到廊下,見蒼鷹在半空盤旋兩周,發出一聲高亢的鳴叫,同歸來的鵓鴿擦身而過,很快向北飛去。

    不到數息,矯健的身影已化作黑點,眨眼消失在雲端。

    鵓鴿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落在桓容肩上,叫聲中帶著不滿和委屈。

    “好了。”桓容笑著側頭,點了點鵓鴿的小腦袋,取下掛在鵓鴿頸上的書信,道,“鮮肉備好了,去吃吧。”

    鵓鴿似能聽懂人言,又叫兩聲,飛離桓容肩頭,順著窗口衝入內室。

    片刻不到,身後就傳來鵓鴿興奮的叫聲。

    桓容搖搖頭,展開絹布細看。

    王文度病情加重,太原王氏閉門謝客;郗方回調動北府軍,劉牢之率兩千步騎進駐廣陵郡;王氏入宮麵見太後,提及天子,麵露輕蔑,惹司馬曜大怒。

    王坦之病了將近半年,期間太原王氏遍尋良醫,始終沒有太大起色。如今有這個結果,並不顯得奇怪。

    郗愔調動北府軍,這事很是值得推敲。

    廣陵郡?

    桓容一邊琢磨,一邊走回內室,取出輿圖,在榻上鋪開,目光在京口、廣陵和姑孰三地逡巡,眉心漸漸皺出川字。

    此舉何為?

    廣陵隸屬青州,屬郗愔轄下。調動北府軍駐守,看起來實屬尋常。但往深處想,由不得桓容不提心。

    青、兗州兩周臨近幽州,有兩座村莊甚至橫跨幽州和兗州。

    北府軍戰鬥力強悍,又是由劉牢之率領,如果沿中瀆水北上,安置在州境的將兵是否能擋得住?

    或許是他想多了,郗愔並不打算真的動手,僅是威懾?

    如果是這樣,大概要提前動身前往建康,在實行計劃之前,和郗愔見上一麵。

    有郗超之言並不夠,他必須當麵和郗愔談一談。至於廣陵郡,也該派人走上一遭。京口處的北府軍不用想,但是,劉牢之帶出的這兩千人,或許能試著挖一挖牆角。

    無關厚不厚道,涉及到-權-力-爭奪,講究厚道、仁慈,實屬於腦袋進水。

    何況,他的目的是結束亂世,統一南北,進一步擴大國朝疆土。能不在內部動刀,還是不要動刀為好。

    保存中堅力量,北伐西征才是正途。

    正思量間,阿黍來報,桓禕自鹽瀆來,隊伍已入南城。

    “阿兄來了?”桓容大喜,忙收好輿圖,親往前院相迎。

    “阿母可曾知曉?”

    “回郎主,正是殿下遣人向鹽瀆送信,召四公子前來。”

    “阿母叫阿兄來的?”

    “是。”阿黍點頭。

    桓容腳步一頓,想起南康公主說過的聯姻之事,頓時麵露恍然。

    看起來,這次建康之行,順便還要解決阿兄的婚事。該說親娘對他過於信任,還是壓根沒將司馬曜放在眼裏?

    無論是哪一種,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能讓親娘失望。必定要諸事安排妥當,從容前去,順利歸來。不使計劃中途出現變故,更要確保無人能傷到親娘分毫。

    心中想著事,桓容腳下絲毫不慢。一路穿過回廊,跨過木橋,越過抱著竹簡的鍾琳,不顧鍾舍人詫異的目光,揚聲道:“我去接阿兄,政務留待明日。”

    目送桓使君“絕塵而去”,鍾琳無語良久。看看手裏的竹簡,無奈的搖了搖頭。也罷,反正不是什麽急事,明天就明天吧。

    不過,四郎君此時歸來,是要同往建康?

    想到賈秉製定的計劃,鍾琳神情微肅。當下轉過身,抱著竹簡去找荀宥。

    不提鍾舍人如何思量,桓容行到前院,恰好見府門大開,桓禕翻身下馬,大步向院中走來。

    “阿弟!”

    見到桓容,桓禕揚起笑臉,個頭未見長,體格卻壯-碩不少。

    整個人被曬得黝黑,同時下審美大相徑庭,卻別有一股男子氣概。換做後世,絕對的酷帥型男,吸引無數眼球。

    不過,酷帥歸酷帥,這幅長相去談聯姻,女郎點頭的可能性實在太小。

    咧咧嘴,桓容迎上前兩步,把住桓禕手臂,笑道:“阿兄!”

    兄弟倆相見,都有幾分激動。

    桓禕上下看著桓容,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想要捶一下桓容的肩膀,又怕手下力氣太大,硬生生停在中途,改捶為拍,道:“數月不見,阿弟變化委實不小,我差點不敢認。”

    “阿兄說笑了。”桓容笑著搖頭,見桓禕帶回不少大車,府內的健仆正忙著在石階前鋪設木板,好奇道,“阿兄帶來的都是什麽?”

    “好東西。”桓禕眨眨眼,道,“之前出海,得了幾株一人多高的珊瑚,這次都帶了回來。還有兩車珍珠玳瑁,另外,就是從北邊和南邊市來的藥材和稀奇物件。”

    “阿兄還去過南邊?”

    “對。”桓禕點點頭,道,“遇上當地蠻人,還打了一場。得了兩尊金象。有個自稱什麽行者還是修者的,懂得些漢話,說要隨船一起來中原,被我一巴掌拍飛了。”

    啥?

    桓容愕然轉頭,拍飛了?

    “對。”桓禕不覺如何,反而很是得意,“髒兮兮的一身,頭上還長虱子,說什麽苦行僧,還向船工宣揚什麽佛法,我聽著就不太對,幹脆一巴掌拍飛,省得蚊子樣鬧心。”

    桓容看著桓禕,嘴巴開合兩下,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不提這人身份,隻從桓禕的話中琢磨,這次船隊跑得夠遠,八成都到了天竺附近。

    “對了。”桓禕似想起什麽,笑道,“那個地方出產彩寶和香料,還有黃金。布匹工藝比不上中原,顏色花樣倒能入眼。我市回來不少,挑好的帶著。等著讓人送到坊市售賣,如果市買的多,估計會是一筆不錯的生意。”

    “阿兄要再出海市布?”桓容問道。

    “當然不是。”桓禕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鹽瀆有工巧奴和匠人,這些布也就是花樣新鮮些,隻要銷路不錯,自己做就是。”

    桓容:“……”

    好吧,是他不對。

    忘記華夏的工藝有多超前,縱然經曆兩百年戰亂,周邊的鄰居也是望塵莫及。

    兄弟倆說話時,已有數輛大車被拉入院中,扯掉蒙布,卸下擋板。

    桓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珊瑚彩寶,也不是玳瑁香料,而是一對包裹黃金、鑲嵌寶石的象牙。從大小長短來看,說是長在猛獁身上都十分可信。

    “阿兄,這是從哪得來的?”

    “這個啊,從蠻人手裏換來的。”桓禕見桓容喜歡,笑道,“用了兩匹絲綢、一袋白糖和兩袋熏肉。”

    邊說邊皺眉,似乎覺得價格給得有點高。

    桓容眨眨眼,再次無語。

    不等貨物全部卸下,桓禕已命人抬起珊瑚樹和彩寶,外加一把製作精美的小弓,與桓容同往東院。

    “珊瑚樹奉給阿母,彩寶給阿姨。這張弓送阿峰。”桓禕一樣樣數著,絕口不提桓玄和桓偉。

    “阿兄,阿寶和阿豹呢?”

    “他們啊,忘了。”桓禕憨笑了笑。

    桓容歎息一聲。

    他知道桓禕對桓大司馬有心結,加上桓熙桓濟之前所為,對幾個兄弟都不親近。自然而然的,對桓玄和桓偉也喜歡不起來。

    然而,他如今為一縣之長,率領桓氏船隊,日後必要封爵甚至封王,麵子總要做一做,不能留人話柄。

    “阿兄,阿父已去,兩個阿弟還小。”

    “我知道。”桓禕甕聲甕氣道,“可想起阿母和阿弟之前,我就覺得憋氣。”

    “阿兄,事情都過去了。”

    “恩。”桓禕雖有幾分不情願,到底還是答應桓容,今後會多加注意,“反正我隻認阿母和阿弟,其他人和我無幹!”

    桓容點點頭,並不打算勉強桓禕。代他選出兩把象牙匕首,隨即扯開話題。

    兄弟倆行到東院,見過南康公主,話題三繞兩繞就繞到了同周氏聯姻之上。

    “兒聽阿母的。”桓禕耳根泛紅。

    “總要你看著合心才是。”南康公主笑道。

    “諾。”

    袁峰抱著弓箭,鄭重謝過桓禕。

    桓偉和桓玄記事以來,還是第一次同桓禕當麵,都有幾分新奇。

    兩個四頭身看看南康公主,又看看桓容,得兩者允許,邁步走到桓禕跟前,像模像樣的行禮。

    桓偉正身坐好,桓玄朝桓禕懷中一滾,長睫毛呼扇兩下,大眼睛閃著光,道:“阿兄,海是什麽樣,真有古人說的鯤鵬嗎?”

    桓禕僵在當場。

    雙手舉在半空,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表情很是糾結。

    南康公主不由得輕笑,桓容也不厚道的轉頭,肩膀可疑的抖動幾下。

    還是袁峰看不過去,很是嚴肅的將桓玄拉起來,解救了困窘的桓禕。在後者鬆口氣的同時,忽然開口道:“阿兄,峰曾讀《莊子》,言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如果桓玄和桓偉是純粹的好奇,袁峰則是出於“學-術-性”的態度,認真的向桓禕進行討教。

    “敢問阿兄屢次出海,可曾親眼得見?”

    “這個啊,”桓禕想了想,道,“大魚倒是見過,最大的像座海島。是不是鯤,卻是不得而知。”

    接下來的時間,袁峰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桓禕不覺得麻煩,反倒說得興起。

    南康公主聽得有趣,讓阿麥去請李夫人和慕容氏。

    “海外的事難聽一見,無妨都來聽聽。”

    一家人湊齊,桓禕幹脆放開,從海外方物講到風土人情,從小島一般的大魚講到數量驚人的魚群,又講到三韓之地的藥材、極南之地的香料,以及偶爾遇到的蠻人小船。

    說到後來,門外的婢仆和童子都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桓偉和桓玄更是瞪大雙眼,滿臉都是驚歎。

    桓禕說得嗓子發幹,停下喝幾口茶湯,潤潤冒煙的喉嚨,順便想想該再講點什麽。

    小哥倆互相看看,都是轉向桓容,異口同聲道:“阿兄,不要木馬了,要海船!”

    “我長大要和阿兄出海,去找大魚!”桓偉握拳道。

    “不隻要大魚,更要黃金寶石!”桓玄補充道。

    桓容玩性突起,抱過桓玄,笑著道:“如果他們不給,阿寶打算怎麽辦?”

    “打!”桓玄揮舞著剛得的象牙匕首,很是認真,“打贏就給!”

    桓容不確定的看著四頭身,問道:“阿寶怎麽會這麽想?”

    “啊?”桓玄的神智曾經受損,在南康公主身邊養了許久,逐漸開始恢複,但是,有的時候仍會反應稍慢。

    聽到桓容第二個問題,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才道:“我看典司馬和許司馬比武,典司馬贏了,許司馬給了一把匕首。”

    “……”桓使君頭疼。

    許超的匕首他知道,是一名歐姓匠人打造。

    這名匠人是從長安投靠,一路跟著隊伍南下,如今安家盱眙,在城內鐵匠鋪做工。

    因其手藝精湛,據說還是春秋鑄劍大匠的後人,州治所特地將他召入南城,錄入軍中匠籍,每月有俸祿可領。

    此人忙著打造堅兵,同相裏氏和公輸長的徒弟改良武車,沒時間打造尋常用的短兵。這把匕首很是難得,被許超湊巧拿到手。

    自那之後,典魁就盯上許超,幾次借口比武,終於贏得“彩頭”。

    萬萬沒想到,這事被四頭身湊巧看到,還視典魁為榜樣。

    看著認真的桓玄,桓使君莫名生出一個念頭:該不該讓他實現願望?繼續這樣長下去,不會真長成個海盜頭子吧?

    轉念又一想,如今這世道,上至士族高門下至庶人百姓,遇上戰-亂都是朝不保夕。還提什麽海盜不海盜,百分百的誰拳頭大誰有理。

    如果桓玄真有如此“誌向”,做兄長的扶持一把也是理所應當。至於周圍的鄰居是不是又會遭殃……重要嗎?

    當夜,府內設宴,桓容和桓禕把酒言歡,無論酒量還是飯量,都邁上新的台階。

    袁峰嘴上沒說什麽,隻是看著婢仆撤下的酒壇和飯桶,許久陷入沉思。

    桓玄和桓偉滿臉敬畏,幼小的心靈深深埋下種子:他們要成為阿兄一樣強大的男人!

    宴後,桓禕回到南院,倒頭就睡。

    桓容喝下醒酒湯,將溫熱的布巾覆在臉上,回憶宴上種種,不由得笑出聲音。

    自去歲北上,難得有如此放鬆的時候。

    想到下月將啟程前往建康,輕鬆的心情逐漸消散。取下布巾,透過半開的窗眺望夜空,目及明月高懸、繁星璀璨,無聲的歎了口氣。

    寧康三年,四月乙酉

    蒼鷹飛入西河郡,帶回秦璟從廣武送出的消息。

    看過信件內容,秦策眉頭深鎖,麵色微沉。

    劉夫人用過湯藥,精神稍好,見秦策沉著臉來到後宅,遞出一封書信,眼底浮現一絲疑惑。看過信中內容,又遞給一旁的劉媵。

    “郎君從南地請來醫者,卻不往西河,要請阿姊至長安?”劉媵麵露驚訝,轉念又一想,能去長安養病,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來,西河臨近北疆,剛有幾分春意,就連下幾場冷雨,對劉夫人養病實為不利;二來,暫時離開西河,好歹能丟開這些糟心事,騰出空來,讓阿曉徹底收拾一下蹦躂得太歡的。

    不能將送入後宅的人全部清理,斬斷幾根爪子實是理所應當。

    再者說,劉夫人的確身有舊疾,但吃了這些藥仍不見半點好轉,反而有加重跡象,劉媵難免擔心。

    現如今,秦策稱王,有些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快刀斬亂麻就能解決。能去長安養病,的確是個好機會。但是,劉媵有些擔心,劉夫人的病體是否適合遠行。

    “夫主意思如何?”劉夫人按住劉媵的手,示意她莫要出聲。

    秦策皺緊濃眉,心中似在掙紮。良久,終於點點頭,道:“我已命阿岍鎮守長安,細君此去可安心養病。待到阿崢拿下姑臧,我會立即下令移都。”

    劉夫人笑了,道:“我想阿妹同行,夫主可應允?”

    “好。”秦策舒了口氣,道,“如此一來,我也能放心。”

    劉夫人沒再多說,麵露疲憊。

    秦策並未多留,叮囑劉夫人好生養病,他會將秦玸召回西河,護送劉夫人往長安。

    “送夫主。”

    劉媵送走秦策,命婢仆守在廊下,退回內室之後,立即合攏房門,幾步走到榻邊,低聲道:“阿姊,真要去長安?”

    “恩。”劉夫人點點頭,道,“我提前給阿崢送信,就有這個打算。本以為會是彭城,沒想到是長安。這樣也好。”

    “阿姊是說這裏呆不得?”劉媵麵露驚怒。

    “是不是,且看看再說,總是小心無大錯。”劉夫人按住劉媵,道,“阿妹,今時不同往日,夫主已經稱王,劉氏塢堡縱然再起,也不過是個空架子。”

    “阿姊,”劉媵反握住劉夫人的手,道,“刀山火海,我陪著阿姊!”

    “不至如此。”劉夫人咳嗽兩聲,“阿嵁雖是廢了,還有阿崢。阿崢之後還有阿岍和阿屺幾個。隻要他們在,夫主定會顧念幾分,朝中那些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到這裏,劉夫人聲音更低,麵色依舊蒼白,雙眸卻黑得驚人。

    “最重要的,不能有‘意外’,阿妹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

    不能讓秦策再有兒女,尤其是送入後宅的那些,一個都不行!

    “這次去長安,正好避開嫌隙,方便做些安排。”劉夫人閉上雙眼,靠在劉媵的肩上,“阿妹,如果我撐不過這回,你要代替我……”

    “阿姊!”劉媵攔住劉夫人的話,牢牢握緊她的手,“阿姊,當年能做到,如今也能!那些人不會得意多久!”

    “好。”

    劉夫人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姊妹倆互相依偎,如幼時一般。

    傍晚的陽光門縫灑入,兩人在地上的影子不斷拉長,漸漸變得模糊。待陽光徹底消失,影子也完全融入黑暗之中,再尋不到半點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