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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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車駕進入幽州,遇上出行以來的第一場大雨。
烏雲翻滾,大雨滂沱。
雨中夾著雪子自天空砸落,交織在眼前,瞬間迷蒙住視線。冷風自北襲來,一陣陣呼嘯而過,不斷敲打在車身上,發出一聲聲令人心悸的鈍響。
華蓋被風掀起,五行旗烈烈作響。
冷雨中,駿馬發出陣陣嘶鳴,大車行進愈發困難。遇到泥濘的水坑,車輪差點陷了進去。
見此情形,桓容當機立斷,下令隊伍暫停,尋開闊處避雨,待雨停後再繼續前行。
士卒飛馳傳令,大車移往兩側,陸續升起擋板,圍住處於中心的大輅,擋住從西麵襲來的風雨。
謝安和王彪之披著蓑衣,被請至天子駕前。
“沒料到會遇上這場雨。”桓容坐在車裏,溫言請二人落座,並讓婢仆送上茶湯和糕點,“且暖暖身子。”
“謝陛下。”王彪之抹去鬢邊的雨水,端起茶湯。
“冬日多雨雪,幽州近北,這場大雨算不得奇怪。”謝安沉吟片刻,道,“隻是入冬以來,各州頻傳天災,寧、交兩州有山民作-亂,需盡早賑-災-平-亂才是。”
桓容點點頭,無需婢仆和宦者服侍,親自打開箱櫃,找出一張輿圖。
大輅經公輸長和相裏兄弟聯手改造,從外觀上看,同古時傳下的規製一般無二,內裏卻是截然不同。
車廂內的空間被充分利用,車壁暗藏乾坤。如有人心懷不軌,意欲行-刺,隻需按下靠近車窗的機關,立刻會萬箭齊發,刺客不成刺蝟也成篩子。
為檢查是否有疏漏,典魁和許超都曾親身體驗。
勉強全身而退,兩人都是一身冷汗。事後,遇上公輸長和相裏兄弟都要繞道走。按照兩人的話說,如此恐怖的遭遇,這輩子都不想經曆第二次。
能讓兩員猛將心驚膽戰,連做三天噩夢,可見大輅中的機關有多麽凶-殘。
謝安和王彪之不知車內布置,看桓容敲敲車壁,就有巴掌寬的木屜探出,僅是挑了下眉,略感到機巧罷了。
輿圖鋪開,謝安手指交州和寧州兩地,言日前三省收到急報,兩地皆有人作-亂,不是州內百姓,大部分是竄入州內的蠻夷。
“言是山民土人,實則是蠻夷-偷-潛-入邊,殺人擄掠,無惡不作。”謝安嚴肅道。
“寧州駐有三千州兵,大可圍-剿-亂賊。交州地窄人少,自前朝以來,常遇蠻賊作亂,百姓屢遭禍患。當地治所接連上奏,朝廷合議派兵,不等大軍抵達,蠻賊早遁入山裏,難覓蹤跡。”
交州地處邊境,秦時置郡,本名交趾。西漢在該地置州,東漢時改為交州,轄地包括後世的廣東、廣西以及越南的中部和北部。
漢末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三國鼎立。孫氏立國之後,交州歸入吳國境內,分割成兩州。雖延續交州之名,轄地卻減少大半。
西晉時期,交州延續舊製,轄地沒有太大變化。
永嘉之亂後,司馬睿渡江建立東晉,朝廷北臨強敵,精銳府軍拱衛建康,主要防備鮮卑和氐秦,交州距建康千裏,兵力不足,難免給了少數蠻夷可趁之機。
自東晉建立到桓容登基,交州幾乎是數月一亂,難有安穩的時候。
交州刺使的上表一份接著一份,不是天災就是*,幾乎沒有任何好消息。往往是三省接到蠻夷作-亂的上表,尚沒來得及處理,第二份上表已在路上。
時間長了,聽到“交州”兩個字,三省官員都覺得頭疼。
與之相鄰的寧州,雖也有山民和蠻夷作亂,卻遠不及交州頻繁。
究其原因,寧州刺使手段狠戾,凡作亂之人,抓不到便罷,抓到之後立即處死,家人族人全部株連。
被迫從賊之人,境內百姓尚有一線生機,經審訊查明,可以勞役抵罪。
查出身份不明的境外蠻夷,一概砍頭腰斬,將屍首丟到邊界,讓鄰國之人親眼看看,膽敢窺伺漢家之地、屠戮漢家百姓,最終會落得什麽下場。
寧州刺使向來有貪-暴之名,百姓苦其久矣。
自同桓氏結盟,嚐到了商貿的好處,知曉桓容見不得盤剝百姓之事,行徑逐漸有所收斂。
州內苛捐雜稅大半剪除,商貿漸漸繁榮,更有豪強組織起商隊,依靠當地特有的矮馬攀山越嶺,開辟出新的商路。
現如今,寧州之人少言周刺使貪-婪,多言其能守境衛民,平亂逐走賊寇。
凡是被周刺使討伐過的蠻夷,死了且罷,僥幸活得一命,都會留下不小的心裏陰影。吃過一次教訓,再不敢踏足漢土半步,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寒意躥升,手腳冰涼。
按照後世的話來說,周仲孫性情殘-暴,絕非一個好官,甚至稱得上酷吏。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守住了寧州邊境,使賊寇不敢踏足半步,漸漸取得百姓信任。
相比之下,交州刺使頗有清名,卻被民-亂鬧得焦頭爛額,實是讓人瞠目結舌,很是費解。
謝安和王彪之都不喜周仲孫為人,但不得不承認,有他坐鎮寧州,對賊寇是不小的威懾。更重要的是,桓容能掌控此人,不使其擁兵自重,野心膨脹,最終成為內亂根源。
“去歲以來,交州幾番急報,蠻夷為禍邊境,為害數縣百姓。朝廷固然能派兵,卻是遠水難救近火。”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之前幾次一樣,軍隊尚在途中,賊寇早得到消息,提前遁入山裏,銷聲匿跡,連個影子都不見。待將兵無功而返,風聲減輕,賊寇又會卷土重來,變本加厲禍害州郡百姓。
“蠻賊之惡,不亞胡寇!”
桓容看著輿圖,思量謝安所言,手指擦過交州邊界,腦子裏轉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原來,這所謂的交趾之地,秦漢時就為華夏領土。如果不是百年戰亂,五胡亂華,如果漢家政權能夠繼續強勢,未必會有後世那些糟心事。
“陛下?”
謝安說了半晌,遲遲不見桓容回應。抬頭發現對方眼神飄忽,不由得眉心微皺。
“啊?”桓容一個激靈,刹那間回神。發現謝安和王彪之都在看著自己,表情很有些莫名,立刻意識到方才走神,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略感尷尬。
討論邊界要事,他卻當麵走神,難怪會被四隻眼睛一起瞪。
“咳!”掩飾性的咳嗽一聲,桓容用力捏了捏手指,集中注意力,將思緒拉回到輿圖之上。
“朕之意,遇賊寇作亂害民,可令寧州派兵剿賊。”說話間,桓容手指輿圖,沿著寧州和交州邊界,向南圈出一塊,
“逐走賊寇之後,可於當地重錄戶籍,將山民和潛入的蠻夷分別錄籍造冊,令其取漢名,學漢話,五至十戶為保。”
“遇戰事,每家征青壯為兵,作戰勇猛予以獎勵,分其田地,許其耕種。”
“如有賊酋主動來投,外戰繳獲可自留一成。”
“此外,可令商隊多往蠻夷之地,設立常駐商所,多與當地官員交通往來。”桓容一邊說,一邊點著交州邊境。
“蠻夷願歸我朝,自當授其衣冠,教其禮儀。其感沐天恩,定然洗心革麵,深悔素日之過。”
識趣的,自然好商好量;不識趣,打到你識趣為止。
不老實呆在自己家裏,跑到別人的家裏殺人放火,總不能一點代價不付,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謝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真切體會到,什麽叫嚴肅正經的胡說八道。
“胡說”並不十分準確。
按照桓容的方法行事,交州的問題不能全解,也能暫緩一段時日。給朝廷充足的時間準備布置,調動州兵解決邊患。
“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桓容認真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統,西域商路剛剛恢複,為確保商路不斷,駐紮姑臧等地的將兵絕不能少。”
謝安頷首,王彪之亦表示讚同。
“秦氏遷都長安,勢必有稱帝建製之心。”桓容心頭發沉,語氣卻十分堅定,“朕有意一統華夏,結束百年亂世,同秦氏之戰不可避免。”
簡言之,這個緊要關頭,北地才是重點。
作亂的蠻夷最終要除,奈何兵力不足,無妨先用些手段,誘-其內部分化,互相為敵,好方便各個擊破。免得三天兩頭窺伺漢土,禍害邊州百姓。
謝安和王彪之思量片刻,對桓容的提議大體讚同。
不過,對計劃的枝節處不太滿意,分別加以修改補充。
聽了半晌,桓容突然覺得有點不對。按照修改過的計劃,解除交州邊患退居其次,引得臨近番邦內訌成為主要目的。
“既要引其生亂,自不能心慈手軟。需一擊中其七寸,不予其半點喘息之機。”
王彪之神情嚴肅,很是認真。
話裏的意思相當明確,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到極致。一兩場內耗算什麽,四-分-五-裂-改朝換代才是行事標準。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實在無言以對。
看看滿臉正氣的王彪之,再看看深以為然的謝安,桓容忽然發現,這些曆史大拿的套路,遠比他想象中的更深。
午後時分,大雨初停。
烏雲散去,天空一碧如洗。
謝安和王彪之各自還車,五行旗揚起,隊伍繼續前行。
大雨過後,土路多會顯得泥濘,常會阻礙隊伍行程。
幽州之地卻沒這個煩惱。
荀宥出任刺使以來,在農閑時廣召青壯,修整拓寬州內官道,並依桓容之前所提,在沿途設立驛站,以鄉民為驛卒,確保道路暢通,凡往來行人車隊皆能通行無阻。
隻不過,前提是能證明身份。
遇上身份不明、來曆可疑之人,九成會被拿下,五花大綁送去官衙。
起初,尚有北地的探子混入州境,隨著各項施政逐漸完善,路旁的驛站陸續建起,探子無所遁形,賄-賂商隊照樣沒用。
幾次三番下來,幽州境內的探子近乎絕跡。
當然,也有外來的商隊在暗中刺探消息。凡是這樣的商隊,必有散吏跟蹤查訪,依照問題的嚴重程度,自有不同的處理手段。
輕者逐出州內,重者人貨全部扣下。
哪怕被無罪開釋,凡是有過此類經曆,在幽州的生意定會受阻。走進坊市之內,別說漢人,連胡人都滿臉嫌棄。
長此以往,幽州的規矩深入人心,凡是外來之人,要麽遵守規則,要麽幹脆離開。
敢不講理?
無需州兵動手,當地百姓就能圍上來一頓圈踹。穿著短袍、五官深邃的胡人踹得尤其狠,鼻青臉腫算輕的,吐血都是常事。
桓容一行路過三處驛站,遇上的商隊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途經一座縣城,幾處村落,官員恭候城前,百姓迎於路旁,老幼互相攙扶,遇天子車駕,激動之色難掩。
“官家,官家回來了!”
桓容凶名遠播,在幽州百姓眼中卻是不折不扣的仁德之君。
老者上前行禮,桓容忙不迭躍下大輅,三步並作兩步,親自攙扶起老者,口中道:“老人家莫要如此!”
“陛下仁德,我等方有今日。”老者滿臉溝壑,已是耳順之年,精神頭卻是極好。知曉天子車駕經過,硬是抓起家中的肥羊,言要敬獻給天子。
村中百姓無一例外,皆是肩挑手扛,肥羊、美酒陸續送至車駕前,拳拳之心溢於言表,懇請桓容收下。
“我等皆是北地流亡之人,非陛下仁德,早已枯骨荒野。今日得見天顏,終了畢生之願!”老者雙目含淚,聲音沙啞,說話間就要俯身下拜。
桓容鼻根微酸,忙一把拉住老者,好生勸慰,收下村民擔來的肥羊酒水。轉頭吩咐典魁,取麥種和布帛分於眾人。
如是金銀絹綢,對眾人來說並不實用。反倒是麥種和尋常的布帛,送到百姓手裏,才能發揮出最大用處。
謝安和王彪之站在車前,看著眼前一幕,不由得心生感慨。眺望不遠處的田畝房屋,多個念頭閃過腦海。
尚未抵達盱眙,所見所聞已超出所想。待到盱眙城中,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隨駕的士族郎君走下馬車,目睹此情此景,皆有所觸動。年輕俊逸的麵容上,漸漸現出幾許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