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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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士是什麽樣的呢?

    衛希夷開始認真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在她人生的前麵八年裏,對於隱士的了解十分有限,伯任是她第一個接觸到的“隱士”。隱士這種生物,在南君的地盤上,是被“愛幹幹,不幹滾,咱們不興矯情”對待的。到了申王那裏,他似乎已經收集完了“隱士”。所以,在聽到隱居的故事之後,她以為,她師兄就是找了個荒山圈了一下。

    ——必須是荒山,特產豐富的,都有主兒了。

    然後,也是帶上幾個或者多一點,幾十上百個弟子,蓋一處不算很小的住所。圈點地,開個荒,種點糧食種點菜。如果有富餘,再養點雞鴨鵝豬牛羊什麽的。如果旁邊有河,還能有魚鴨蟹捉來吃。對了,一定要有樹,不然沒柴燒,也沒得房子蓋。

    對了,大師兄如果什麽都會,又能招到人的話,紡織編織燒陶什麽的手藝人也能各有一個地方。

    大師兄就過著這樣自給自足,順便帶學習並且自學的……隱居生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去之前,衛希夷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不可能再像在龍首城太叔府裏那樣,什麽都有太叔玉給照顧得好好的,衣食住行全不用自己操心,還有侍女做家務什麽的。這個她倒不怕,在老家的時候,她也不是什麽嬌氣的小姑娘,自己穿衣疊被,自己跑腿淘氣。別說太叔玉還給準備了侍女和家當,就算沒準備,她覺得自己在學習之餘也是能夠幫女杼做許多家務兼照顧弟弟的。

    直到看到一座城。

    衛希夷的內心是懵逼的。

    高大的城垣,依山而築,比起龍首城,這裏的占地麵積略小一些,看起來比龍首城顯得粗獷一些,該有的卻一點也沒少。城門往外延伸出來的道路寬闊而平坦,車馬走不多遠,便能看到整齊的農田,劃作方塊樣,灌溉的水渠也開挖得很規整。這裏的雪下得卻不大,薄薄的一層快要化完了。

    風昊一麵看,一麵點頭,心中也有些疑問。伯任侍奉在他身側,恭謹而自然。風昊一抬手,伯任便湊了上來。風昊手中的馬鞭指指點點,問道:“隻有這些田地嗎?”伯任滿心歡喜,笑容由內而外地生發出來:“不愧是老師,一眼便看出來了。”

    風昊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少拍馬屁,講重點。

    種田這個行當,國君公子們不會親自去做,卻很重視它,食物是戰略儲備。儲備好的城池,糧草可支三到五年,再極端一點,可達十年。差一點的地方,也要能湊夠一年的糧,否則這個城池就是不安全的。

    風昊不曾自己種過什麽地,卻知道糧食的產量,也知道凡種植,南方濕熱的地方總比北方寒冷的地方收獲要多。南方春天可以開始種植的時間也早,一年可以播種兩次,北方就隻有一次了。

    他留心估算了一下伯任這座城外的田畝,覺得數量太少。這座城,以風昊的估計,人數在萬戶以上。每家六人計(可能還有更多),再算上奴隸等等,人數約摸在十萬開外了。這些田畝是不夠的。

    伯任比較得意的就是這個了,他采用了新的耕種技術,進行了精細的田間管理,並且選取了良種,水利灌溉也跟上了節奏,提高了產量,便不需要開墾太多的土地了。畢竟過於分散,不利於管理。

    風昊對這此十分感興趣,細問了伯任具體的做法,伯任趁機邀請風昊在此長住。

    風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斜他:“那你看我是來做什麽的呢?”

    伯任笑道:“恭喜老師又收了一個合意的弟子。”

    風昊道:“看你這個樣子,我就擔心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伯任道:“不會讓老師失望的。”

    風昊不置可否。他對自己的弟子還是了解的,也覺得伯任憋著一口氣,過得不會差。卻沒想到伯任已經隱隱有了國君的架勢。比起征服四鄰,最難的反而是白手起家,擁有最初的那一座城。伯任最困難的時期,已經熬過來了。在他的事業蓬勃發展的時候,還適合風昊在這裏養娃種田嗎?

    看看吧,都跑過來了。風昊對自己小聲咕噥著。

    ————————————————————————————————

    高大的城門上麵黑色的塗料勾勒出城市的名,這座城叫做陽城。山之南、水之北,太陽照耀到的地方。

    進入到城市裏麵,便能明顯感覺到沒有外麵那麽寒冷了。衛希夷抱著胳膊搓了搓,好奇地張望著這座城市。不同於它的外觀,城內部分建築的風格隱隱有那麽一些熟悉,另一部分則充滿了“北方氣”,不同於蠻地、不同於天邑的別樣氣質。

    他們走的是大道,凡是麵向大道的建築,通常都是這個城市裏最體麵的。城內兼植鬆柏與喬木,才過正旦不久,喬木還不曾抽出新芽,鬆柏倒是常青不敗。衛希夷不自覺地將此處與天邑相較,隻覺得互有特色,而這裏的人們,其氣色與天邑卻又有很大的不同。

    天邑是驕傲自矜的,陽城帶著一股天邑所不屑的野蠻。

    大師兄是個有趣的人。衛希夷想了想,打馬到了車邊,悄悄對車裏人說。女杼讚同這樣的想法,她與女兒的心路曆程極為相似,也是做好了吃苦耐勞的準備了。冷不丁遇到一座雄城,也是也是吃驚,心中更是想:此處離王畿可稱不上遠,天邑居然還認為他在隱居,可真不簡單呀。

    微皺著眉,女杼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雙暖暖的小手伸到她的麵前,輕輕撫平了她的川字紋。衛應默默地收回手,小聲說:“別愁。”女杼笑笑,將他抱過來:“你知道什麽呀?”衛應道:“愁也沒用。”

    “噗——”女杼笑不可遏,“對對對,愁也沒用。”

    衛希夷問道:“有什麽好愁的?”

    女杼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說不過你們。哎,阿應,你怎麽話也多了起來?”

    衛應想了想:“那以後還說少點。”說完,又把嘴巴給閉上了。

    女杼:……手有點癢了。

    是城主國君親自迎回來的人,道路兩旁充滿了圍觀的人群。笑著,咬著手指,伸頭探腦,品頭論足,又有說馬好不好,裝飾美不美的,城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姞肥一勒韁繩,等衛希夷趕了上來,很好心地問:“被這麽多人看著,怕不怕?”問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衛希夷何止是不怕?還與圍觀的人對著圍觀,看人家造型新穎的皮毛帽子,看混雜在人群裏的異族人的服飾。她眼神兒還好,從傾斜的角度上還看到大道兩旁房舍後麵,有好些看起來很矮的房子。

    “師兄,他們那個房子,和咱們宿營的時候搭帳篷的法子是不是一樣的?”瞧,這就問上了。

    姞肥自己也沒有來過這裏,知道此處的,是他的一個弟子,這回領路的也是此人。說是弟子,看起來比他還年長些,然而學無先後,達者為先。弟子看到他招手,便恭恭敬敬過來,聽姞肥相詢,肯定地說:“正是。”

    宿營地是臨時搭建,沒有常居之處用心,坑挖得也不深。慣常的居所,乃是要挖下去將近一人深,在外麵隻需要糊很矮的一點牆,再搭個房頂即可。然而據這個弟子講:“外麵野人逐水草居,冬日天寒,方作此種居法。聚城而居,多半不會這樣。城內造成這樣的,是給奴隸住的。內裏畢竟陰暗。”

    衛希夷留心數了一下,奴隸的數量並不多,想來也是與蠻地一樣的情形。

    雖然風昊自己奇奇怪怪的,教出來的學生也是奇奇怪怪,卻是各有各的奇怪之處。姞肥的弟子卻十分像老師,極其耐心,見衛希夷對城池好奇,不厭其煩地將所知道的全對衛希夷講了,也不管衛希夷有沒有問到。

    原來,他的家鄉離此地並不算遠,成年後方才外出求學。彼時風昊正與風巽杠上了,姞肥便撿到了他。期間,他回過一次家鄉,路過此處,見到了伯任,也看到了他居住之處。當時還不是陽城,沒有這麽宏大的規模,也是草創。不想數年不見,伯任這裏儼然雄城,將他也嚇了一跳。

    姞肥歎道:“不愧是大師兄呀。”

    衛希夷道:“是啊,有這麽多人,可真難。”

    自打立下了誌向,衛希夷便開始想——我當如何做?發現比起征伐開拓,開荒才是最難的。她得到哪兒找到許多人,再讓這些人聽自己的呢?伯任卻做到了。

    從聽到的消息來看,伯任幾乎是白手起家的。

    要向大師兄好好請教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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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伯任也很有風昊的老母雞風範,早早將風昊等人安排在了自己的宮殿裏。雖無國君的稱號,衛希夷還是稱他的居所為宮殿,無論從規模還是布局還是功用來看,這裏就是國君的宮殿。

    衛希夷隨母親和弟弟居住,十分神奇地發現,從南到北一大圈,自己的待遇反而節節攀升,居然正經八百兒住宮裏來了。伯任一如太叔玉,給配了許多侍女,母子三人幾乎什麽事兒都不用做。庚一直緊跟著衛希夷,也被認做是她的女伴,也臨時給她加了好些個行頭。

    女杼給分派好了各人的宿處,與在天邑不同,衛應這回有了自己的房間。一行人重新梳洗,換上了整齊的衣裳,精神為之一振,即受邀參加了伯任為他們舉行的歡迎酒宴。

    天色漸黯,火把漸次點燃,大殿內的油燈也點了起來。衛希夷摸摸燈台,同樣是七枝燈,鑄造的紋飾與蠻地、天邑也有了不同,燈油燃燒的氣味也不一樣。

    同門來了,伯任顯然相當高興,除了他自己,還宣召了自己的肱股們一同前來。也是要部下認一認人,以後要尊重他的師父和同門。風昊的大名在陽城是十分響亮的,當他不翻白臉不譏諷人的時候,一派天人風範。他的弟子們沒有一個生得不好看的,徒孫們也是端端正正的才俊模樣。女杼是隨女兒來的,亦是個端莊婦人。

    人都是看臉的,一見這些人的相貌,哪怕是衣衫襤褸,也要另眼相看,何況這些人還衣著華美,組團而來。

    伯任的部下們也都開心,陽城自建城至今,還未有過這麽多美人一同到來。他們更有一樣開心的事情——眾人一直想勸伯任正式立下個名號,伯任卻總說時機未到。有什麽時機未到的?先定下了,才好打出旗號來開疆拓土、征伐他國。沒個共同的名稱,人心容易散呀。現在好了,城主的老師來了,同門也來了,與他們接觸接觸,讓他們勸一勸,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多啦。

    這般想著,伯任的太史令起而舉觴,先敬伯任,繼而與風昊套近乎。風昊似乎頗覺有趣,也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來,與他套話。太史令也想向風昊訴說現狀,沒兩三下,便被風昊套了個底朝天。

    風昊仿佛想嘲笑,又忍住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內心已經在咆哮了。事實上也是這樣:

    伯任還帶一點古意,他的太史令的權限比申王的太史令還大那麽一點點,管著占卜祭祀與記錄諸般事宜。“太史令”三個字,也不是輕易能夠許人的,國君才會給自己設個太史之類的輔佐。搞出這麽一個人來,伯任意欲何為,豈不是很清楚了?再看看伯任設置的這些官僚,無論哪一樣,都是換個名目,或者不需要換名字(比如太史令),就可以直接上任的國君的屬臣。

    風昊被氣樂了。

    太史令也是關心則亂,在他們看來,伯任無疑是個有能力、有道德、有擔當、有前途的主君,推動主君更進一步,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太史令繼續給風昊灌米湯,如果有風昊這樣的老師出現主持伯任登基祭天的儀式,無疑會令儀式更加輝煌。

    太史令借著酒意,故意用醉漢式的大聲說:“臣占卜過了,大吉!大吉呀!正在今歲!”

    風昊麵無表情地推開他的臉,心道,我tm比你占卜強多了!我隨便一個學生,不務正業都是申王的卜官!你給我這兒拿占卜說什麽事兒?

    伯任擺擺手,示意閹奴將太史令扶出,下令奏樂演上歌舞。衛希夷抽抽小肩膀,身子後斜,對庚道:“這個太史令太笨,用膳時奏樂,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用的呢。”這是排場,就像南君稱王一樣,不到那個身份,用了被稱為僭越。當然,像南君是倒黴,王城宮變,才被天邑稱之為僭越。像戎王,申王也不想他稱王,隻因沒有被申王打趴下,便被申王承認了。

    庚在她身後小聲嘀咕:“焉知太史令不明白呢?就是明白,才會催促吧?否則城主覺得時機到了,大家都不應聲,豈不尷尬了?”

    衛希夷想了一下那樣的場景,也覺得可樂,舉袖掩麵,笑個不停。

    兩人又低聲交換了一些意見,陽城的歌舞也與別人不一樣,舞女們比蠻地、天邑顯得豐滿而矯健,身材不似蠻地的靈活,也不像天邑的柔韌,配上舞步,卻別有一種風味。看了一會兒,衛希夷與庚的興趣就不在這上麵了,直到歌舞演罷,兩個彩衣侏儒邁著侏儒特有的像玩偶一樣的步伐走了進來,兩人的重又提起興趣,看他們講滑稽笑話。

    左麵的侏儒彩衣以綠色為底:“老夥計,你知道陽城最近有一件喜事嗎?”

    右麵的侏儒彩衣以紅色為底:“老夥計,這個我知道。”

    綠侏儒:“那你說說看呀。”短胳膊向前攤了一攤。

    紅侏儒:“當然是城主迎師傅。”看比例顯得大的腦袋昂了起來。

    綠侏儒:“不是不是,你說錯啦。”

    紅侏儒:“胡說胡說,這怎麽會不是喜事呢?”

    綠侏儒:“比這個大,比這個大。”

    紅侏儒:“那你說,那你說。”

    殿內的情緒被吊了起來,衛希夷也很想知道他們說的喜事是什麽。悄悄問庚:“難道是大師兄要娶妻了?”她看得分明伯任的宮殿裏沒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跡,宴會也沒有女主人出來招待。她還特意問過侍女,也是講伯任未曾娶婦。

    庚撇撇嘴:“怎麽會?對於國君,最大的喜事便是祭天正名。剛才太史令才鬧過的。”

    果然不其實,綠侏儒又複開口:“你知道太史令卜過一卦嗎?”

    紅侏儒:“這個我就不知道啦,我不知道,你知道?”

    綠侏儒:“當然啦,你這不才說嗎?太史令卜過一卦。”

    紅侏儒:“那你知道卜的什麽?是吉是凶?”

    衛希夷悶笑了起來,掐了庚一下。

    綠侏儒高聲道:“祭天正名,大吉!”

    紅侏儒跟著場聲道:“祭天正名,大吉!”

    伯任皺眉搖頭:“胡鬧胡鬧!下去!這等大事,也能由侏儒隨意談論取笑嗎?誰許侏儒胡言亂語?”

    姞肥心地很好,笑著勸道:“若是連侏儒也認為此事可行,我看就很吉利嘛。”

    伯任辛辛苦苦從家裏出來,勤勤懇懇種地蓋房子,難道是為了解放全人類?顯然不是!聰明人麵前就不要作戲裝憨厚,尤其是自己人麵前,伯任苦笑道:“離龍首城還是有些近,然而再沒有比這裏更合適的地方了。我意再等一等,等到申王無暇他顧之時才好。可惜他與戎王之爭草草收場了,否則……”

    此言一出,眾人皆知他誌向不小。若隻是一城之地,又不是申王畿內,伯任師門同氣連枝,皆是厲害人物,申王便賣個麵子承認了又如何?並不需要這般謹慎。此後他恐怕還是想著亦行征伐之事,或許會與申王的附庸們產生衝突,更有甚者,會將觸手伸到申王的口袋裏。

    此時若申王實力仍在,伯任再厲害了,也不能以一城之力與申王對抗。趁機搞事,才是伯任的打算。

    話說明白了就好嘛!這一下,連同小師妹都明白了,大師兄要玩一把大的。陽城的文武們拍額相慶,被架出去卻不肯走,蹲在柱子下麵聽壁腳的太史令猛地躥了出來:“臣便說了,是大吉嘛!去歲他們天時不好,咱們卻沒有大荒大澇。糧草亦足。這是天都在幫忙呀!”

    臣僚們一起歡呼,那架式,若非天色已晚,恨不得立時擊鼓點將,即時築起高台來祭天。

    這是一場後世經常會演的乏味的戲,此時卻十分新鮮,同門們看穿其意,隻因是大師兄的戲,都捧場地含笑點頭。

    太史令恭敬而客氣地說出自己占卜的結果,請示伯任,並向風昊請教,問是否妥當。又語及築祭天高台的諸般事宜,愈說愈是興奮,正講到興頭上,忽然止住了。

    眾人一齊奔出,站在台基高高的大殿長廊上往東南望去——天上,呼嘯下來一條一條的火線,像是拖著長長的直尾巴的蝌蚪。蝌蚪的腦袋砸向地麵,大地也在搖晃著。

    城內一片驚惶的聲音:“星隕了!星隕了!”

    眾人一齊望向“大吉”的太史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