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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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令驚呆了。

    腳下的震動還未停止,城中滿是慌亂的聲音,伯任的笑容微微發僵。

    氣氛有點糟糕,衛希夷從來沒有見過等奇事,既無前例可循,也不知本地習慣。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幫大師兄度過這個難關!弟子們望向老師,臣僚們看向伯任。

    風昊是最沉得住氣的,將手往身後一背:“出城,看看去。”

    伯任擔心地叫了一聲:“老師。”

    風昊的聲音裏帶著冷怒的味道:“我倒要看看這是怎麽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沒有過!沒砸到頭上就沒事兒!”

    仿佛在講廢話,砸到頭上就砸死了呀!

    風昊本人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天上掉下星火來,年輕時倒是因為聽說過這樣的傳說,膽大包天地跑到遺址去看過。隻看到滿地的坑和大大小小的石頭,坑和石頭附近似乎有燒焦的痕跡。周圍荒無人煙,也沒有人敢居住,隻有一些舊日祭祀過的殘存。

    所以在說“沒砸到頭上就沒事兒”的時候,風昊也是有些心虛的。但是,學生們都還靠著他呢,他可不能露怯!琢磨著如何趁這有限的時間,找出一個理由,將此事掰成個“大吉”來。

    氣氛空前地緊張起來,一隊隊的士卒跑過,一隻隻火把打了起來,自宮中排出一隊長龍,往城外而去。陽城的百姓大約也是沒有想到,在上午圍觀過一次之後,天黑還能再圍觀一次,兩次圍觀的心情卻是天差地遠。

    不免有人心裏會想——怎麽他們一來,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這也是正是風昊等人擔心的。

    一路上,風昊心裏編了八套瞎話,就為了見到隕落的石頭之後說點場麵話,將這些玩藝兒活活掰成個吉兆。與他有一樣心思的,還有姞肥一幹人等,風巽雖然一張傲氣的臉,想法也與大家一樣。

    唯一不一樣的是衛希夷,她就一個念頭——老天你又來搗亂!我劈了你!

    氣鼓鼓地,衛希夷手按腰間佩劍,很有氣勢地跟在風昊的身後。這一次,風昊沒再講“小孩子不要看”之類的話,默許了她。不但是她,連女杼等人要跟著去,他也沒有阻止。陌生的地方,自己人跟在自己身邊才是安全的。

    春寒料峭,夜裏愈發顯得冷。來的時候隻覺得天地寬廣,尋物的時候隻恨怎麽還沒有到。許多人都走出了一身的汗,將裏衣粘在身上,濕乎乎的十分難受,也沒有人發出抱怨的聲音。

    從剛才的方位判斷,隕星落的地點在陽城之外不算太遠,大約是農田與荒地相交界的地方。心焦的人們隻覺得這段路是永遠也走不到了,沒想到走著走著,它便到了,遠遠聞到一股細微的不太一樣的味道的時候,有的人心裏開始打小鼓,又盼望著地方永遠不要到才好。

    當心中有這種企盼的時候,地方偏偏到了。地上一片狼藉,一大片的空地上麵,散落著各種形狀、不同大小的黝黑的塊塊。春耕還沒有開始,這裏沒有秧苗,大約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風昊從馬上下來,當先邁開了大步。他的心中是惱火的,給他下馬威,哪怕是老天,也不能讓他不生氣。他醞釀好了氣勢,預備走到跟前就一腳踩上去,然後開罵……

    “咦?”才抬起腳,風昊自己發現了不對勁兒的地方。他曾因聽聞傳說,去過隕星落地之處,別的沒看到,就看到了石頭和坑,還撿起過石頭研究了一回,確定與當地的石頭有些不同,但是依舊是石頭而非美玉寶石。

    眼前這些個,卻仿佛有些不同呀!大的如同臥牛一股大小,小的又似拳頭。在火把的照耀之下,隱隱泛著不同於石質的光澤。

    風昊蹲下身來,向隕星摸去。未觸到那巨大的如臥牛一般的隕星,便被風巽撲上來抓住了,師生二人較力的當口,伯任也撲了上來,太史令等人將心一橫,也圍了上來。各各伸手,摸到了隕星上,都是麵色一變。

    那一廂,師生二人也停了手,別人都摸了,也沒死,就沒得爭了,一起摸一摸好了。風昊不客氣地擠了上來,將別人擠到了一別,自己霸占了老大一塊地方,一巴掌拍了上去,另一隻手將要擠上來的小弟子揪著領子扔到了圈外麵。

    一摸上去,風昊便知道為什麽這些人變臉了。風昊自認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他走過的地方之多,申王這樣的人是比不上的。奚簡這樣的人,身負采風之責,到過的地方雖多,卻又不能像他這樣做一些奇怪的研究。

    但是,這次落下來的隕星,他沒有見過!

    上次看到遺落的石頭,多少能夠判別出來這是何物。即使不是本地出產,在他路過的地方,也有相似的。這次卻是大不相同。

    不止是他,伯任也是遊曆過的,伯任的僚屬裏也有外地過來的——皆無人識得此物。

    這就麻煩了!

    包括伯任在內,許多人心裏都打過腹稿的,隻是沒有料到過有這種情況!來曆倒是知道了,用處呢?效果呢?還不如下點大家都認識的東西呢!這樣也好編呀!不知道的東西,編都沒法兒編,一個編不好,事實會打臉的!

    衛希夷被老師扔到圈外,再被庚給牽到女杼身邊,怏怏不樂。蹲在地上,摸著一塊拳頭大小的隕星,拋上拋下,又聞了一聞:“不讓摸大的,我就摸小的。”

    小的也不讓!

    庚盡職盡責地將她再次往後拉:“不要亂摸。”

    衛希夷:……“喂!”

    “乖。”庚麵無表情地拍拍她的肩膀,對風昊的方向呶一呶嘴。那邊顯然是遇到了難題——不太好編瞎話。衛希夷沒有貿然擠過去插話,而是決定自己研究一下這塊黑疙瘩,有點像銅,又比銅輕。入手的解感與銅還有點類似。

    揚揚眉毛,衛希夷丟下了手裏的黑疙瘩,踱著步子,到了一塊比臥牛小些,約摸有條黃狗大小的黑疙瘩旁邊。圍著轉了一圈兒,麵無表情地拔劍。

    庚:……

    天是劈不到的,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可以泄憤地劈上一劈。

    “鏘——”金鐵交鳴之聲傳來,夜裏火星很是顯眼。

    衛希夷“咦?”了一聲,換了一個角度,再次狠狠劈了下去!

    又是一聲,衛希夷確定自己沒有聽錯,確實是兵器交格的聲音。衝庚伸出手來,庚接過一支火把,跑過來為她照亮。衛希夷伸手摸摸黑疙瘩上麵的劍痕,再將劍舉起,對著火把仔細觀察。

    這裏的動靜將風昊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衛希夷的第三劍再次劈出,這次加大了力道,將她的手震得發麻,手中長劍也被反彈開來,劍刃已經出現了豁口。緊接著,她又劈出了第四劍。

    太史令等人麵麵相覷,風昊等人卻安之若素。

    很好,很符合衛希夷的風格。

    衛希夷興衝衝提著劍奔了過來,到了麵前,將劍一提,太史令等人微驚之下,擺出了防禦的姿態。衛希夷沒有搭理他們,將劍湊到風昊麵前:“看呀!老師,這說不定是好東西哦。”

    風昊眯起眼睛,伸出手指抹過劍身:“嗯?”

    將劍塞到他手裏,又跑去撿了塊小黑疙瘩,也交給風昊:“掂掂試試。”

    “這——”風昊瞪大了眼睛。

    他會鑄造,雖然不是專業鑄造的大師,也懂各色金屬,雖然不是將一生消磨在礦場的匠人。入手一試,還是發現了問題的。黑疙瘩比銅輕,比青銅也輕。將黑疙瘩扔給伯任,風昊仔細研究了一下劍刃上的崩壞的豁口,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伯任模仿著他們的樣子,也試試輕重。姞肥的弟子們不等老師吩咐,跑去撿了數枚,分別孝敬了姞肥風巽等。黑疙瘩在手裏傳來傳去,也有試著不同來的,也有試不出來的。

    風昊有心成全小弟子,故意給她機會:“說吧!”

    衛希夷興奮地道:“老師,這個或許是一種金,它比銅,又比銅硬,若是用來打造刀劍,比銅好使呀。它會很有用的!”

    風昊再次為小弟子搶了個先:“那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呃?”衛希夷僵了一僵,這個,沒想過呀。不過,她可不是一個怯場的人,果斷地道:“它黑乎乎的,就叫黑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真是一個很貼切的名字呀……

    太史令原本以為,會起一個比如什麽星金之類高大上的名字,現在……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隻要是吉祥的就好!找回了場麵、撿回了尊嚴的太史令首先跳了出來,祝賀伯任得到吉兆。上天賜下此等“黑金”,必然昭示著主君武運昌隆,雲雲。

    從太史令開始,到百官,到衛士,一聲聲的歡呼。好消息隨著聲浪,一波一波地往陽城內湧去。這一夜,城內無論男女老幼,皆無心睡眠,前半夜是驚嚇,好些人家已經收拾好了包袱,準備連夜偷跑出城。到了後半夜,好消息傳來,便又將包袱解開,將衣裳首飾穿戴起來,準備著天明的慶典。

    伯任的心情經此起伏,再也不做“喜怒不形於色”之狀,將喜悅的心情真誠地反應在了臉上。笑著吩咐士卒:“將黑金悉數運回宮中,明日擇良匠鑄劍!築祭!我要祭天!”他更有一種心思,想佩著這黑金鑄的寶佩來完成祭禮。那一定會很威風。

    吩咐完,伯任心情大好,再次拜見老師。深深地覺得,自己的運氣是十分的好,老師更是帶來了好運的大好人。

    風昊撚須微笑,又是一副高人風範了:“哎喲,就為這等小事,瞧你們一個一個慌張的樣子!不知道老人家容易犯睏嗎?回去回去,我要休息了。”

    伯任躬身,請他先行,自己卻慈祥地摸摸小師妹的腦袋,攜著她的手同行。要不是小師妹別出心裁,還發現不了黑金有用處呢。

    回去的時候,心情便與出城完全不同了。出城焦慮,回城輕鬆,一道走,一道說笑,風昊心情也微有些飄,大聲叫著衛希夷的名字,要考慮她還記不記得怎麽觀星。

    風巽撥馬湊過去,咬牙提醒:“觀星占星,是能當著這麽許多人的麵兒胡說八道的嗎?”風昊不高興了:“我又沒講什麽不能說的!”於是,當衛希夷被伯任帶過來的時候,不得不與伯任一道勸這師生二人不要當眾打起來,那樣很丟臉……

    一路打打鬧鬧,誰也不覺得這樣輕狂,回到城中,個個興奮不已。伯任再次開宴,將沒吃完的酒席給補上。女杼卻推說年紀大了,熬不得夜,將已經睡著了的衛應帶去安歇。風昊看看衛希夷,塞給她一隻烤羊腿,也喊她去休息。

    衛希夷抱著羊腿:……侏儒戲我還沒看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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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希夷早早去睡了,第二天打著哈欠,揉著眼睛爬起來,思索著昨天風昊應該熬到很晚,今天可能還要與伯任商議事情,八成是上不了課了。開始考慮吃完飯再補個眠,在那之前,還要禮貌上去見過老師。

    請侍女領路,到了風昊那裏——這裏比衛希夷住的地方更寬大——風昊正在洗臉。一見到衛希夷來,風昊問道:“來做什麽?不累嗎?去去去,回去再休息兩天。一路也很累啦,走吧走吧。”

    “哦。”衛希夷有點莫名其妙,奇怪地搖著頭,狐疑地往回走。走不幾步,遇到打著嗬欠的姞肥,乖乖地叫了一聲:“師兄。”

    “哦哦,希夷啊?哈欠,不睏嗎?回去休息吧,我們咱們忙了一夜,都還沒睡呢。老師洗沐完了,正要睡一會兒呢。”

    衛希夷恍然大悟!

    背後傳來風昊大聲的咳嗽聲:“都不累嗎?不累給我繞著中庭跑八圈!年輕時不要熬掉身體,到老了可補不回來!”風昊大聲嚷嚷著好些個養生知識,不外現在要好好睡覺什麽的。並且絕口不提是他睏了要休息,這樣的真相。

    一瞬間,衛希夷很是懷疑,所謂“大師兄為了無所不知的名聲而隱居”這樣的流言,是不知道誰從風昊的身上截了某些特點,放到了伯任的聲音,捏成了這一段“秘辛”的。

    被自己的腦補逗到了,衛希夷笑出聲來,對姞肥擺擺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跳回了自己的住處,正遇到幾個歡笑的侍女。侍女們懷裏抱著黑陶瓶,長長和瓶身,瓶口插著數株臘梅。見到衛希夷,一齊行禮。嗅到了香氣,衛希夷讚道:“真香。”

    侍女中一個脂米分上得比別人更精致些的姑娘笑吟吟地道:“是呢,是為了準備大典用的。這花兒現在還開著,養得可不容易了呢。您的寢殿裏也有。國君與太史令商議大事,抽空特意吩咐下來的。”

    “咦?他還沒睡嗎?”

    “是呀。”

    伯任看似斯文,做事卻是雷厲風行,當天夜裏,他通宵沒睡商量著策略。第二天又親自監督起種種事宜來了,居然不打算補眠。

    衛希夷吐吐舌頭,心道,要做國君的人,就是不一樣,睡得都得比別人少。蹦回去自己房裏,嗅了一陣兒梅花。衛希夷閑來無事,拖著庚教她識字。庚與衛應的沙盤等物,一路上顛簸,不大合用了,衛希夷找到了伯任宮中的侍女,問她哪裏可以找到沙盤。

    侍女驕傲地一挺胸:“好教女郎知道,這些宮中是盡有的。”

    衛希夷往她的胸上看了兩眼,心說,長得胖也不用驕傲成這個樣子!我師姐,她比你還胖呢。

    侍女的胸脯又挺高了一點,帶著絲神秘的語氣道:“我們這裏還有一樣別處沒有東西!比刻刀好用多啦!”

    衛希夷不腹誹了,問道:“那是什麽?”

    侍女在前麵引路:“昨日您住進來之後又是赴宴又是出城,沒來得及跟您稟報。我主已將一切都備妥了,都在這裏呢。您看,這個是筆,這個是墨,不用刻,可省力了。”

    衛希夷與庚麵視一眼,兩人莫名地覺得,這個東西會很好!侍女又向她演示了要如何用墨,以及筆的用法。“筆”有點像刷子,將些狼毛粘在細木條上。用法也像刷子,蘸點墨,在削好的竹片上劃上字符。筆頭很軟,不可用力太過,又要不時蘸墨,可比起拿刀刻畫,實在是安全又省力的做法。

    衛希夷很喜歡這個“筆”笑道:“這可真是不錯。哎,有沙盤嗎?”

    您還沒忘了那東西呀……侍女笑容一僵:“有的。”

    新人學寫字,都是用的沙盤,衛希夷很懂跟大師兄可以不客氣,但是也不能太不客氣。其實人和人相處,道理也都差不多。

    不多時,兩個小姑娘便頭碰頭地在沙盤上劃來劃去了。衛希夷撥了兩下手中的長木條,忽然說:“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庚頭也不抬地道:“太叔那裏不用擔心,到了祁地,就是他自己的國度了,也無人掣肘,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女瑩麽……她哥哥已經被騙倒了,隻要她不慌神兒,就不會有岔子。我隻擔心,他們過得太順心了,會將他們的母親給放出來。”

    “咦?哎,這裏錯了,少了一道橫杠,”衛希夷給添上了一劃,“他們會嗎?”

    庚認真記下了錯的地方,將沙抹平,繼續寫:“人就是這樣,好了傷疤忘了疼。疼的時候撕心裂肺,好了之後就覺得自己勇敢,不會再怕了。車正看到妹妹們都如他所願地安份了,就會追求更多的‘和睦’,女瑩姐妹倆,嗯,女兒總是與母親更貼心一點。她們已經沒有父親了,兄長又嚴厲,不會覺得母親可憐嗎?那是生身母親,又不是仇人。三個人如果都過得舒暢了,是很難再繼續狠下心腸囚禁母親的。從您說過的許侯之女的舉動來看,她是個聰明的蠢人,我們看她蠢,她的很多辦法卻很實用。她還有一個許多人都沒有的長項——識時務,很會服軟認錯,依附於強者。母親都認錯認輸了,有幾個兒女還能再狠心囚禁她?”

    衛希夷驚出一身汗來:“把她放出來,她會做什麽呢?”

    “一時半刻,也做不出什麽,罪婦麽……她的兒子還沒有自己的封地,她也隻能在天邑貴人中陪著小心。接下來會做什麽,就看她這些日子有沒有改變了。”

    將沙子再抹平,庚緩緩地道:“不過也不用急,不在今日,不在今年。她還需要一些時間,車正是她的親兒子,她了解車正,車正也不是不懂她,會看住她的。”

    “可是這樣,阿瑩就要難做了。”

    “此地主人離開故國,披荊斬棘十數載,才有此一城,不夠艱難嗎?一城之國,尚且如此,何況還想做王。”

    “我也不是很擔心她會壞事,沒有人幫她,她就什麽也做不了。可是她真的很煩人啊……”

    “車正握一家大權,不須擔心。女瑩剛硬,且越來越年長有城府,也不用擔心。值得擔心的,反而是她的長女,那個人太聽話了。”

    衛希夷沉默了一下,女媤她就不太關心了,並且覺得女媤這個人很粘乎,仿佛第二個許後,令人不太舒服。伸出手,女瑩會抓住,女媤搞不好會尖叫告發。還是算了吧。

    庚微笑了一下,繼續劃拉:“等下去睡一小會兒吧,昨天的宴攪了,今天或許還有一宴的。”

    “好。今天能好好聽侏儒說笑話了。”衛希夷懷著美好的願望,補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