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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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初年柳陌遊,玉堂一見便綢縷。

    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米分雙眸在淚流。

    財貨拐,仆駒體,犯法洪同獄內囚。

    按臨駝馬冤想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醜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逮擅權,劾了一本。聖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六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原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裏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校”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

    次日收拾起程,幹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餘,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分付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嶽之音;車馬喧闌,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上產奇珍;閑蕩閑遊,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牽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荊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去處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隻見門□□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麽?”公於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前麵去,問王定:“這是那裏?”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裏一視,隻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無過於帝王,歎息不已。

    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

    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裏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生得清氣。”酒保說:“這等就說標致?他家裏還有一個米分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攏。”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米分。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藹,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憎順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夥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二見。”

    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罷。”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麽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1跟著老鴇往裏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幹我事。”在後邊自言自語。公子那裏聽他,竟到了裏麵坐下。

    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誇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恃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一三姐身子不健,辭了罷1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1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

    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致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羹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幾,不但名聲好聽,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連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米分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妹,總輸他十分□□。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麵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淨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隻對著玉姐。

    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分咐丫鬟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裏吃酒。”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裏,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後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隻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裏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於道:“不要你閑管1玉定沒奈何,隻得來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並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公於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隻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聽說隻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了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了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

    又說:“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隻見圍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擺設完備。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鬆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真個男貪女愛,倒鳳顛駕,徹夜交情,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追紅討喜,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鋇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這奴才手裏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裏,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於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裏隻怕鴇子心裏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幹首飾酒器,做若幹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