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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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遊誰似古人情?春夢秋雲未可憑。

    溝壑不援徒泛愛,寒暄有問但虛名。

    陳雷義重逾膠漆,管鮑貧交托死生。

    此道個人棄如上,歲寒惟有竹鬆盟。

    話說元朝天順年問,江南蘇州府吳趨坊有一長者,姓施名濟,字近仁。其父施鑒,字公明,為人謹厚誌誠,治家勤儉,不肯妄費一錢。生施濟時年已五十餘矣。鑒晚歲得子,愛惜如金。年八歲,送與裏中支學究先生館中讀書。先生見他聰秀,與己子支德年齡相仿,遂令同卓而坐。那時館中學生雖多,長幼不一,偏他兩個聰明好學,文藝日進。後支學究得病而亡,施濟稟知父親,邀支德館穀於家,彼此切磋,甚相契愛。未幾同遊序序,齊赴科常支家得第為官,施家屢試不捷,乃散財結客,周貧恤寡,欲以豪俠成名於世。父親施鑒是個本分財主,惜糞如金的,見兒子揮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將家財散盡,去後蕭素,乃密將黃白之物,埋藏於地窖中,如此數處,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與兒子。從來財主家往往有此。正是: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頭疼腹痛,三好兩歉的,到老來也是判個死日;就是平昔間沒病,臨老來伏床半月或十日,兒子朝夕在麵前奉侍湯藥,那地窖中的話兒卻也說了。隻為他年已九十有餘,兀自精神健旺,飲吹兼人,步履如飛。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雖喚做吉祥而逝,卻不曾有片言遺囑。常言說得好: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那施濟是有誌學好的人,少不得殯殮祭葬,務從其厚。

    其時施濟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滿,妻嚴氏勸令置妾。施濟不從,發心持誦《白衣觀音經》,並刊本布施,許願:“生於之日,舍三百金修蓋殿字。”期年之後,嚴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頭,夫妻說起還願之事,遂取名施還,到彌月做了湯餅會。施濟對渾家說,收拾了三百兩銀子,來到虎丘山水月觀音殿上燒香禮拜。正欲喚主僧囑托修殿之事,忽聞下麵有人哭泣之聲,仔細聽之,其聲甚慘。

    施濟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觀看,隻見一人坐在劍池邊,望著池水,嗚咽不止。

    上前看時,認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間一條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館中讀書。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肯口,以便耕種,桂生就出學去了。後來也曾相會幾次,有十餘年不相聞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驚,喚起相見,問其緣故。桂生隻是墮淚,口不能言。施公心懷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觀音殿上來問道:“桂兄有何傷痛?倘然見教,小弟或可分憂。”桂富五初時不肯說,被再三盤詰,隻得吐實道:“某祖遺有屋一所,田百畝,自耕自食,盡可糊口。不幸惑於人言,渭農夫利薄,商販利厚。將薄產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銀三百兩,販紗段往燕京。豈料運奏時乖,連走幾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債,如狼似虎,利上盤利,將田房家私盡數估計,一妻二子,亦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親戚賠補。某情極,夜間逃出,思量無路,欲投澗水中自盡,是以悲泣耳。”

    施公惻然道:“吾兄勿憂。吾適帶修殿銀三百兩在此,且移以相贈,使君夫妻父子團圓何如?”桂生驚道:“足下莫非戲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於我,何戲之有?我與君交雖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見吳下風俗惡薄,見朋友患難,虛言撫慰,曾無一毫實惠之加。甚則麵是背非,幸災樂禍,此吾平時所深恨者。況君今日之禍,波及妻子。吾向苦無子,今生子僅彌月,祈佛保佑,願其長成。君有子而棄之他人,玷辱門風,吾何忍見之!吾之此言,實出肺腑/遂開筐取銀三百兩,雙手遞與桂生。

    桂生還不敢便接,說道:“足下既念舊情,肯相周濟,願留借券。倘有好日,定當報補。”施公道:“吾憐君而相贈,豈望報乎?君可速歸,恐尊嫂懸懸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夢也想不到此,接銀在手,不覺屈膝下拜。施濟慌忙扶起。桂生垂淚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後,定當踵門叩謝。”又向觀音大士前磕頭說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補答,來生亦作犬馬相報。”歡歡喜喜的下山去了。後人有詩讚施君之德:

    誼高矜厄且憐貧,三百朱提賤似塵。

    試問當今有力者,同窗誰念幼時人?

    施公對主僧說道:“帶來修殿的銀子,別有急用挪去,來日奉補。”主僧道:“遲一日不妨事。”施濟回家,將此事述與嚴氏知道。嚴氏亦不以為怪。次日另湊銀三百兩,差人送去水月觀音殿完了願心。

    到第三日,桂生領了十二歲的長兒桂高,親自到門拜謝。施濟見了他父子一處,愈加歡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從容問其償債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賜,已足本錢。奈渠將利盤算,田產盡數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說罷,淚如雨下。施濟道:“君家至親數口,今後如何活計?”桂生道:身居口食,一無所賴。家世衣冠,羞在故鄉出醜,隻得往他方外郡,傭工趁食。”施公道:“‘為人須為徹。’肯門外吾有桑棗園一所,茅屋數間,園邊有田十畝。勤於樹藝,盡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暫過幾時何如?”

    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鄉餓鬼。隻是前施未報,又叨恩賜,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長年十二,次年十一,但憑所愛,留一個服侍恩人,少盡犬馬之意,譬如服役於豪宦也。”施公道:“吾既與君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豈有此理!”當喚小廝取皇曆看個吉日,教他入宅,一麵差人分付看園的老仆,教他打掃房屋潔淨,至期交割與桂家管業。桂生命兒、子拜謝了恩人。桂高朝上磕頭。施公要還禮,卻被桂生扶住,隻得受了。桂生連唱了七八個暗,千恩萬謝,同兒子相別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錢帛之類。分明是: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過了數日,桂生備了四個盒子,無非是時新果品,肥雞巨鯽,教渾家孫大嫂乘轎親到施家稱謝。嚴氏備飯留款。那孫大嫂能言快語,讒餡麵議。嚴氏初相會便說得著,與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連施家未周歲的小官人,一見了孫大嫂也自歡喜,就賴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瞞姆姆說,奴家見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來有這個俗忌:大凡懷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壞了脾胃,要出青糞,謂之“受記”,直到產後方痊。嚴氏道:“不知嬸嬸且喜幾個月了?”大嫂道:’五個足月了。”嚴氏把十指一輪道:“去年十二月內受胎的,今年九月間該產。嬸嬸有過了兩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兒,奴與姆姆結個兒女親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棄,隻怕扳高不來。”當日說話,直到晚方別。大嫂回家,將嚴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聽了,各各歡喜,隻願生下女兒,結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陰似箭,不覺九月初旬,孫大嫂果然產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嚴氏又差女使去問安。其時隻當親眷往來,情好甚密,這話閣過不題。

    卻說桑棗園中有銀杏一棵,大數十圍,相傳有“福德五聖之神”棲止其上。

    園丁每年臘月初一日,於樹下燒紙錢奠酒。桂生曉得有這;日規,也是他命運合當發跡。其年正當燒紙,忽見有白老鼠一個,繞樹走了一遍,徑鑽在樹底下去,不見了。桂生看時,隻見樹根浮起處有個盞大的竅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邊張望。桂生說與渾家,莫非這老鼠是神道現靈?孫大嫂道:“鳥瘦毛長,人貧就智短了。常聽人說金蛇是金,白鼠是銀,卻沒有神道變鼠的話,或者樹下窖得有錢財,皇天可憐,見我夫妻貧苦,故教白鼠出現,也不見得。你明日可往肯門童瞎子家起一當家宅課,看財交發動也不?”桂生平日慣聽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個到童瞎子鋪中起課,斷得有十分財采。夫妻商議停當,買豬頭祭獻藏神。

    二更人靜,兩口兒兩把鋤頭,照樹根下竅穴開將下去。約有三尺深,發起小方磚一塊,磚下磁壇三個,壇口鋪著米,都爛了。撥開米下邊,都是白物。原來銀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聲“慚愧”,四隻手將銀子搬盡,不動那磁壇,依;日蓋磚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東西,約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計要將三百兩還施氏所贈之數,餘下的將來營運。

    孫大嫂道:“卻使不得!”桂生問道:“為何?”孫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貧來此,倘問這三百金從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銀杏樹下掘得的,原是他園中之物,祖上所遺,憑他說三千四千,你那裏分辨?和盤托出,還隻嫌少,不惟不見我們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賢妻所見如何?”孫大嫂道:“這十畝田,幾株桑棗,了不得你我終身之事。幸天賜藏金,何不於他鄉私與置些產業,慢慢地脫身去,自做個財主。那時報他之德,彼此見好。”

    桂生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你說的是。我青遠房親族在會稽地方,向因家貧久不來往。今攜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處置辦良田美產,每歲往收花利,盤放幾年,怕不做個大大財主?”商量已定。到來春,推說浙中訪親,私自置下田產,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帳一次。回時舊衣舊裳,不露出有錢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紹興府會稽縣已做個大家事,住房都買下了,隻瞞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兩家兒女同時出痘,施濟請醫看了自家兒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兒,此時隻當親媳婦一般。大幸痘都好了。裏中有個李老兒號梅軒者,素在施家來往。遂邀親鄰酸錢與施公把盞賀喜,桂生亦與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