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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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東風,不見柳梢殘雪。禦樓煙暖,對鼇山彩結。簫鼓向晚,鳳輦初回宮闕。千門燈火,九衢風月。繡閣人人,乍嬉遊、困又歇。豔妝初試,把珠簾半揭。嬌羞向人,手撚玉梅低說。相逢長是,上元時節。
這一首詞,名《傳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間,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車駕幸五嶽觀凝祥池。每常駕出,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執紅紗珠珞燈籠。至晚還內,駕入燈山。禦輦院人員輦前唱《隨竿媚》來。禦輦旋轉一遭,倒行觀燈山,謂之“鵓鴿旋”,又謂“踏五花兒”,則輦官有賞賜矣。駕登宣德樓,遊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駕幸上清宮,至晚還內。
上元後一日,進早膳訖,車駕登門卷簾,禦座臨軒,宣百姓先到門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紅袍獨坐,左右侍近,簾外金扇執事之人。須臾下簾,則樂作,縱萬姓遊賞。華燈寶燭,月色光輝,霏霏融融,照耀遠邇。至三鼓,樓上以小紅紗燈緣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車駕還內。當時禦製夾鍾宮《小重山》詞,道:羅綺生香嬌豔呈,金蓮開陸海,繞都城。寶輿四望翠峰青。東風急,吹下半天星。萬井賀升平。行歌花滿路,月隨人。紗籠一點禦燈明。簫韶遠,高宴在蓬瀛。
今日說一個官人,從來隻在東京看這元宵,誰知時移事變,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卻如何:雖居北地,也重元宵。未聞鼓樂喧天,隻聽胡笳聒耳。家家點起,應無陸地金蓮;處處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鬢邊挑大蒜,岐婆頭上帶生蔥。
漢兒誰負一張琴,女們盡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東京製造,到己酉歲方成次第。當年那燕山裝那鼇山,也賞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觀看。這個官人,本身是肅王府使臣,在貴妃位掌箋奏,姓楊,雙名思溫,排行第五,呼為楊五官人。因靖康年間流寓在燕山,猶幸相逢姨夫張二官人在燕山開客店,遂寓居焉。楊思溫無可活計,每日肆前與人寫文字,得些胡亂度日。忽值元宵,見街上的人皆去看燈,姨夫也來邀思溫看燈,同去消遣旅況。思溫情緒索然,辭姨夫道:“看了東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間元宵?姨夫自穩便先去,思溫少刻追陪。”張二官人先去了。
楊思溫挨到黃昏,聽得街上喧鬧,靜坐不過,隻得也出門來看燕山元宵。但見:蓮燈燦爛,隻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駢闐,便是列成王母隊。一輪明月嬋娟照,半是京華流寓人。
見街上往來遊人無數,思溫行至昊天寺前,隻見真金身鑄五十三參,銅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書“敕賜昊天憫忠禪寺”。
思溫入寺看時,佛殿兩廊,盡皆點照。信步行到羅漢堂,乃渾金鑄成五百尊阿羅漢。入這羅漢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錢,道:“諸位看燈檀越,布施燈油之資,祝延福壽。”
思溫聽其語音,類東京人,問行者道:“參頭,仙鄉何處?”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國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間複為行者,請官人坐於凳上,閑話則個。”
思溫坐凳上,正看來往遊人,睹一簇婦人,前遮後擁,入羅漢堂來。內中一個婦人與思溫四目相盼,思溫睹這婦人打扮,好似東京人。但見:輕盈體態,秋水精神。四珠環勝內家妝,一字冠成宮裏樣。未改宣和妝束,猶存帝裏風流。
思溫認得是故鄉之人,感慨情懷,悶悶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時。那行者叫得醒來,開眼看時,不見那婦人。楊思溫嗟呀道:“我卻待等他出來,恐有親戚在其間,相認則個,又挫過了。”對行者道:“適來入院婦女何在?”行者道:“婦女們施些錢去了。臨行道:‘今夜且歸,明日再來做些功德,追薦親戚則個。’官人莫悶,明日卻來相候不妨。”思溫見說,也施些油錢,與行者相辭了,離羅漢院。繞寺尋遍,忽見僧堂壁上,留題小詞一首,名《浪淘沙》:盡日倚危欄,觸目淒然。乘高望處是居延。忍聽樓頭吹畫角,雷滿長川。荏苒又經年,暗想南園。與民同樂午門前。僧院猶存宣政字,不見鼇山。
楊思溫看罷留題,情緒不樂。歸來店中,一夜睡不著。巴到天明起來,當日無話得說。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尋昨夜的婦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熱鬧。正行之間,忽然起一陣雷聲,思溫恐下雨,驚而欲回。抬頭看時,隻見:銀漢現一輪明月,天街點萬盞華燈。寶燭燒空,香風拂地。
仔細看時,卻見四圍人從,擁著一輪大車,從西而來。車聲動地,跟隨番官,有數十人。但見:嗬殿喧天,儀仗塞路。前麵列十五對紅紗照道,燭焰爭輝;兩下擺二十柄畫杆金槍,寶光交際。香車似箭,侍從如雲。
車後有侍女數人,其中有一婦女穿紫者,腰佩銀魚,手持淨巾,以帛擁項。思溫於月光之下,仔細看時,好似哥哥國信所掌儀韓思厚妻,嫂嫂鄭夫人意娘。這鄭夫人,原是喬貴妃養女,嫁得韓掌儀,與思溫都是同裏人,遂結拜為表兄弟,思溫呼意娘為嫂嫂。自後睽離,不複相問。著紫的婦人見思溫,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溫隨從車子到燕市秦樓住下,車盡入其中。貴人上樓去,番官人從樓下坐。原來秦樓最廣大,便似東京白樊樓一般,樓上有六十個合兒,下麵散鋪七八十副卓凳。當夜賣酒,合堂熱鬧。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去秦樓裏麵坐地,叫過賣至前。那人見了思溫便拜,思溫扶起道:“休拜。”打一認時,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兒。思溫甚喜,就教三兒坐,三兒再三不敢。思溫道:“彼此都是京師人,就是他鄉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溫取出五兩銀子與過賣,分付收了銀子,好好供奉數品葷素酒菜上來,與三兒一麵吃酒說話。三兒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後來鼎建秦樓,為思舊日樊樓過賣,乃日納買工錢八十,故在此做過賣。幸與官人會麵。”
正說話間,忽聽得一派樂聲。思溫道:“何處動樂?”三兒道:“便是適來貴人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思溫問韓國夫人事體,三兒道:“這夫人極是照顧人,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和養娘各坐。三兒常上樓供過伏事,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思溫又問三兒:“適間路邊遇韓國夫人,車後宅眷叢裏,有一婦人,似我嫂嫂鄭夫人,不知是否?”三兒道:“即要覆官人,三兒每上樓,供過眾宅眷時,常見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廝認。”思溫遂告三兒道:“我有件事相煩你,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就尋鄭夫人。做我傳語道:‘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問哥哥詳細。’”三兒應命上樓去,思溫就座上等。
一時,隻見三兒下樓,以指住下唇。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恁地乃了事也。思溫問:“事如何?”三兒道:“上樓得見鄭夫人,說道:‘五官人在下麵等夫人下來,問哥哥消息’。夫人聽得,便垂淚道:‘叔叔原來也在這裏。傳與五官人,少刻便下樓,自與叔叔說話。’”思溫謝了三兒,打發酒錢,乃出秦樓門前,佇立懸望。不多時,隻見祗候人從入去,少刻番官人從簇擁一輛車子出來。
思溫候車子過,後麵宅眷也出來,見紫衣佩銀魚、項纏羅帕婦女,便是嫂嫂。思溫進前,共嫂嫂敘禮畢,遂問道:“嫂嫂因何與哥哥相別在此?”鄭夫人揾淚道:“妾自靖康之冬,與兄賃舟下淮楚,將至盱眙,不幸箭穿駕手,刀中梢公,妾有樂昌破鏡之憂,汝兄被縲絏纏身之苦,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義不受辱,為其執虜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從,見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於祖氏之家。後知是娼戶,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蘇小卿何榮!死如孟薑女何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被人得知,將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憐我,亟令救命,留我隨侍。項上瘡痕至今未愈,是故項纏羅帕。倉皇別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當時更衣遁走,今在金陵,複還舊職,至今四載,未忍重婚。妾燃香煉頂,問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脫生計以無門。今從韓國夫人至此遊宴,既為奴仆之軀,不敢久語,叔叔叮嚀,驀遇江南人,倩教傳個音信。”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詳,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溫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間,怎敢引誘?”拿起抽攘,迎臉便打。思溫一見來打,連忙急走。那番官腳蹠行遲,趕不上。走得脫,一身冷汗,慌忙歸到姨夫客店。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籲籲地,問道:“做甚麽直恁慌張?”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張二官見說,嗟呀不已,安排三杯與思溫謔索。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嫂嫂鄭夫人,那裏吃得酒下。
愁悶中過了元宵,又是三月。張二官向思溫道:“我出去兩三日即歸,你與我照管店裏則個。”思溫問:“出去何幹?”
張二官人道:“今兩國通和,奉使至維揚,買些貨物便回。”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獨自無聊,晝長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樓。入樓閑望一晌,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便叫:“楊五官!”
思溫看時,好生而熟,卻又不是陳三,是誰?過賣道:“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前時陳三兒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來。”思溫不見三兒在秦樓,心下越悶,胡亂買些點心吃,便問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麽?”小王道:“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道是天王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