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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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真是潭潭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時侯。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青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為美景。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隻候人牽著帷幕,出來街上看燈遊耍。看官,你道如何用著帷幕?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麵,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著,隻要隔絕外邊人,他在裏頭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的。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閑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合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閑,隻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麵前一粒貓幾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隻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襄敏公分付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隻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禦宣德門樓,聖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著鼇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鬱;奏動禦樂,簫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禦覽。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製詩》為證:

    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鼇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在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裏向上看著。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麵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得稀鬆之處。遇見府中一夥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麽?”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到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鬆快,人鬧裏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裏尋。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裏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裏,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裏頭?隻得來見襄敏公。卻也囁囁孺孺,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

    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到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隻是叩頭請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著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來?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後知襄敏公看得等閑,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了解其意,隻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夫人道:“此子雖然憐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隻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勾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布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

    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裏緝捕,招帖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隻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裏放心?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分付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南陔貪著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隻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便在人叢裏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裏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心裏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裏來拐了,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裏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象不曉得什麽的。

    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著轎幌,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裏混過了。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裏喜歡,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轎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方才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

    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元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聖駕禦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分付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矚又叮矚。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禦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檀便,特此啟奏。”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人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日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

    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麽嵩呼拜舞之禮,卻也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禦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麽?”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隻因昨夜元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隻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神宗道:“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隻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裏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中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看,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