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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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昔財為傷命刃,從來智乃護身符。

    賊髡毒手謀文士,淑女雙眸識俊儒。

    已幸餘生逃密網,誰知好事在窮途?

    一朝獲把封章奏,雪怨酬恩顯丈夫。

    話說正德年間,有個舉人,姓楊名延和,表字元禮,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貫。祖上流寓南直隸揚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揚州江都縣。此人生得肌如雪暈,唇若朱塗,一個臉兒,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裏有什麽裴楷,那裏有什麽王衍?這個楊元禮,便真正是神清氣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縱,學問夙成,開著古書簿葉,一雙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時候,便看完一部。人隻道他查點篇數,那曉得經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爛的熟在肚子裏頭。一遇作文時節,鋪著紙,研著墨,蘸著筆尖,颼颼聲,簌簌聲,直揮到底,好像猛雨般灑滿一紙,句句是錦繡文章。真個是:筆落驚風雨,書成泣鬼神。

    終非池沼物,堪作廟堂珍。

    七歲能書大字,八歲能作古詩,九歲精通時藝,十歲進了府庠,次年第一補廩。父母相繼而亡。丁憂六載,元禮因為少孤,親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誌讀書,十九歲便得中了鄉場第二名。不得首薦,心中悶悶不樂,歎道:“世少識者,不耐煩赴京會試。”那些叔伯親友們,那個不來勸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時常催促同行。那楊元禮雖說不願會試,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氣忿的說話,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這幾個同年們催逼不過,發起興來,整治行李。原來父母雖亡,他的老尊原是務實生理的人,卻也有些田房遺下。元禮變賣一兩處為上京盤纏,同了六個鄉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誰?一個姓焦名士濟,字子舟;一個姓王名元暉,字景照;一個姓張名顯,字弢伯;一個姓韓名蕃錫,字康侯;一個姓蔣名義,字禮生;一個姓劉名善,字取之。六人裏頭,隻有劉、蔣二人家事涼薄些兒。那四位卻也一個個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萬,地方上叫做小王愷。說起來連這舉人也是有些緣故來的。那時新得進身,這幾個朋友,好不高興,帶了五六個家人上路。一個個人材表表,氣勢昂昂,十分濟整。怎見得?但見:輕眉俊眼,繡腿花拳,風笠飄搖,雨衣鮮燦。玉勒馬一聲嘶破柳堤煙,碧帷車數武碾殘鬆嶺雪。右懸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鮫函,威風倍壯。揚鞭喝躍,途人誰敢爭先;結隊驅馳,村市盡皆驚盼。正是:處處綠楊堪係馬,人人有路透長安。

    這班隨從的人打扮出路光景,雖然懸弓佩劍,實落是一個也動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為緊要。

    一舉一動,俱要留心。千不合,萬不合,是貪了小便宜。在山東兗州府馬頭上,各家的管家打開了銀包,兌了多少銅錢,放在皮箱裏頭,壓得那馬背郎當,擔夫痑軟。一路上見的,隻認是銀子在內,那裏曉得是銅錢在裏頭。行到河南府榮縣地方相近,離城尚有七八十裏。路上荒涼,遠遠的聽得鍾聲清亮。抬頭觀看,望著一座大寺:蒼鬆虯結,古柏龍蟠。千尋峭壁,插漢芙蓉;百道鳴泉,灑空珠玉。螭頭高拱,上逼層霄;鴟吻分張,下臨無地。顫巍巍恍是雲中雙闕,光燦燦猶如海外五城。

    寺門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寶華禪寺”。這幾個連日鞍馬勞頓,見了這麽大寺,心中歡喜。一齊下馬停車,進去遊玩。

    但見稠陰夾道,曲徑紆回,旁邊多少舊碑,七橫八豎,碑上字跡模糊,看起來唐時開元年間建造。正看之間,有小和尚疾忙進報。隨有中年和尚油頭滑臉,擺將出來,見了這幾位冠冕客人踱進來,便鞠躬迎進。逐一位見禮看坐。問了某姓某處,小和尚掇出一盤茶來吃了。那幾個隨即問道:“師父法號?”那和尚道:“小僧賤號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幹,到荒寺經過?”眾人道:“我們都是赴京會試的,在此經過,見寺宇整齊,進來隨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師遠出,有失迎接,卻怎生是好?”說了三言兩語,走出來分忖道人擺茶果點心,便走到門前觀看。隻見行李十分華麗,跟隨人役,個個鮮衣大帽。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暗暗地歡喜道:“這些行李,若謀了他的,盡好受用。我們這樣荒僻地麵,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來的東西了。見物不取,失之千裏。不免留住他們,再作區處。”轉身進來,就對眾舉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眾舉人道:“但說何妨。”

    和尚道:“說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夢,夢見天上一個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後園地上,變了一塊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貴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狀元,決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這裏荒僻鄉村,雖不敢屈留尊駕,但小僧得此佳夢,意欲暫留過宿。列位相公,若不棄嫌,過了一宿,應此佳兆。隻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見罪。”

    眾舉人聽見說了星落後園,決應在我們幾人之內,欲待應承過宿,隻有楊元禮心中疑惑,密向眾同年道:“這樣荒僻寺院,和尚外貌雖則殷勤,人心難測。他苦苦要留,必有緣故。”眾同年道:“楊年兄又來迂腐了。我們連主仆人夫,算來約有四十多人,那怕這幾個鄉村和尚。若楊年兄行李萬有他虞,都是我眾人賠償。”楊元禮道:“前邊隻有三四十裏,便到歇宿所在。還該趕去,才是道理。”卻有張弢伯與劉取之都是極高興的朋友,心上隻是要住,對元禮道:“且莫說天時已晚,趕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慮。現成這樣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為誤事。若年兄必要趕到市鎮,年兄自請先行,我們不敢奉陪。”

    那和尚看見眾人低聲商議,楊元禮聲聲要去,便向元禮道:“相公,此處去十來裏有黃泥壩,歹人極多。此時天時已晚,路上難保無虞。相公千金之軀,不如小房過夜,明日蚤行,差得幾時路程,卻不安穩了多少。”

    元禮被眾友牽製不過,又見和尚十分好意,況且跟隨的人,見寺裏熱茶熱水,也懶得趕路,向主人道:“這師父說黃泥壩晚上難走,不如暫過一夜罷。”元禮見說得有理,隻得允從。眾友分付抬進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計,連忙備辦酒席,分忖道人宰雞殺鵝,烹魚炮鱉,登時辦起盛席來。這等地麵那裏買得湊手?原來這寺和尚極會受用,件色雞鵝等類,都養在家裏,因此捉來便殺,不費工夫。佛殿旁邊轉過曲廊,卻是三間精致客堂,上麵一字兒擺下七個筵席,下邊列著一個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齊整。悟石舉杯安席。眾同年序齒坐定。吃了數杯之後,張弢伯開言道:“列位年兄,必須行一酒令,才是有興。”劉取之道:“師父,這裏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連喚道人取出色盆,斟著大杯,送第一位焦舉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遜,吃酒便擲,取麽點為文星,擲得者卜色飛送。

    眾人嚐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幹。原來這酒不比尋常,卻是把酒來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熱藥,做來顏色濃釅,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覺神思昏迷,四肢痑軟。這幾個會試的路上吃慣了歪酒,水般樣的淡酒,藥般樣的苦酒,還有尿般樣的臭酒,這晚吃了恁般濃醖,加倍放出意興來。猜拳賭色,一杯複一杯,吃一個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廂陪了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這些轎夫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爛。

    隻有楊元禮吃到中間,覺酒味香濃,心中漸漸昏迷,暗道:“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決有緣故。”

    就地生出智著來,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卻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氣,必是多吃熱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齊來勸。那和尚道:“楊相公,這酒是三年陳的,小僧輩置在床頭,不敢輕用。今日特地開出來,奉敬相公。腹內作痛,必是寒氣,連用十來大杯,自然解散。”楊元禮看他勉強勸酒,心上愈加疑惑,堅執不飲。眾人道:“楊年兄為何這般掃興?我們是暢飲一番,不要負了師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隻放元禮不過,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個醒的跳出圈子外邊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禮道:“實是吃不下了,多謝厚情。”和尚隻得把那幾位抵死勸酒。卻說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這些行李,眾管家們各揀潔淨房頭,鋪下鋪蓋,這些吃醉的舉人,大家你稱我頌,亂叫著某狀元、某會元,東歪西倒,跌到房中,麵也不洗,衣也不脫,爬上床磕頭便睡,齁齁鼻息,響動如雷。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們大碗頭勸著,一發不顧性命,吃得眼定口開,手痑腳軟,做了一堆矬倒。

    卻說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著一把注子,色味雖同,酒力各別。間或客人答酒,隻得呷下肚裏,卻又有解酒湯,在房裏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歸房,人人熟睡。那些賊禿們一個個磨拳擦掌,思量動手。悟石道:“這事須用乘機取勢,不可遲延。萬一酒力散了,便難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臥房門首,聽了一番,思待進房,中間又有一個四川和尚,號曰覺空,悄向悟石道:“這些書呆不難了當,必須先把跟隨人役完了事,才進內房,這叫做斬草除根,永無遺患。”悟石點頭道:“說得有理。”遂轉身向家人安歇去處,掇開房口,見頭便割。這班酒透的人,匹力撲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齊殺倒,血流遍地。其實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