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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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昔日唐太祖姓李名淵,承隋天下,建都陝西長安,法令一新。仗著次子世民,掃清七十二處狼煙,收伏一十八處蠻洞,改號武德,建文學館以延一十八學士,造淩煙閣以繪二十三功臣,相魏徵、杜如晦、房玄齡等輩以治天下。貞觀、治平、開元,這幾個年號,都是治世。隻因玄宗末年,寵任奸臣李林甫、盧杞、楊國忠等,以召安祿山之亂。後來雖然平定,外有藩鎮專製,內有宦官弄權,君子退,小人進,終唐之世不得太平。

    且說洛陽有一人,姓李名源,字子澄,乃飽學之士,腹中記誦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見朝政顛倒,退居不仕,與本處慧林寺首僧圓澤為友,交遊甚密。澤亦詩名遍洛,德行滿野,乃宿世古佛,一時豪傑皆敬慕之。每與源遊山玩水,吊古尋幽,賞月吟風,怡情遣興,詩賦文詞,山川殆遍。忽一日,相約同舟往瞿塘三峽,遊天開圖畫寺。源帶一仆人,澤攜一弟子,共四人發舟。不半月間至三峽,舟泊於岸,振衣而起。忽見一婦人,年約三旬,外服舊衣,內穿錦襠,身懷六甲,背負瓦罌而汲清泉。圓澤一見,愀然不悅,指謂李源曰:“此孕婦乃某托身之所也,明早吾即西行矣。”源愕然曰:“吾師此言,是何所主也?”圓澤曰:“吾今圓寂,自有相別言語。”四人乃入寺,寺僧接入。茶畢,圓澤備道所由,眾皆驚異。澤乃香湯沐浴,分付弟子已畢,乃與源決別。說道:“澤今幸生四旬,與君交遊甚密。今大限到來,隻得分別。後三日,乞到伊家相訪,乃某托身之所。三日浴兒,以一笑為驗,此晚吾亦卒矣。再後十二年,到杭州天竺寺相見。”乃取紙筆作《辭世頌》曰:四十年來體性空,多於詩酒樂心胸。

    今朝別卻故人去,日後相逢下竺峰。

    咦!幻身複入紅塵內,贏得君家再與逢。

    偈畢,跏趺而化。本寺僧眾具衣龕,送入後山岩中,請本寺月峰長老下火。僧眾誦經已畢,月峰坐在轎上,手執火把,打個問訊,念雲:三教從來本一宗,吾師全具得靈通。

    今朝覺化歸西去,且聽山僧道本風。

    恭惟圓寂圓澤禪師堂頭大和尚之覺靈曰:惟靈生於河南,長在洛陽。自入空門,心無掛礙。酒吞江海,詩泣鬼神惟思玩水尋山,不厭粗衣藜食。

    交至契之李源,遊瞿塘之三峽。因見孕婦而負罌,乃思托身而更出。再世杭州相見,重會今日交契。

    如今送入離宮,聽取山僧指秘。咄!三生共會下竺峰,葛洪井畔尋蹤跡。

    頌畢,茶毗之次,見火中一道青煙直透雲端,煙中顯出圓澤全身本相,合掌向空而去。少焉,舍利如雨。眾僧收骨入塔,李源不勝悲愴。

    首僧留源在寺閑住數日,至第三日,源乃至寺前訪於居民。去寺不半裏,有一人家姓張,已於三日前生一子。今正三朝,在家浴兒。源乃懇求一見,其人不許。源告以始末,賄以金帛,乃令源至中堂。婦人抱子正浴,小兒見源果然一笑,源大喜而返。是晚,小兒果卒。源乃別長老回家不題。

    日往月來,星移鬥換,不覺又十載有餘。時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黃巢作亂,天下騷動,萬姓流離。君王幸蜀,民舍宮室悉遭兵火,一無所存。虧著晉王李克用興兵滅巢,僖宗龍歸舊都,天下稍定,道路始通。源因貨殖,來至江浙路杭州地方。時當清明,正是良辰美景,西湖北山遊人如蟻。源思十二年前圓澤所言“下天竺相會”,乃信步隨眾而行,見兩山夾川,清流可愛,賞心不倦。不覺行入下竺寺西廊,看葛洪煉丹井。轉入寺後,見一大石臨溪,泉流其畔。源心大喜,少坐片時。忽聞隔川歌聲,源見一牧童,年約十二三歲,身騎牛背,隔水高歌。源心異之,側耳聽其歌雲: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又雲: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當時恐斷腸。

    吳越山川遊已遍,卻尋煙棹上瞿塘。

    歌畢,隻見小童遠遠的看著李源拍手大笑。源驚異之,急欲過川相問而不可得。遙望牧童渡柳穿林,不知去向。李源不勝惆悵,坐於石上久之。問於僧人,答道:“此乃葛稚川石也。”

    源深詳其詩,乃十二年圓澤之語並月峰下火文記,至此在下竺相會,恰好正是三生。訪問小兒住處,並言無有,源心怏怏而返。後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為“三生石”,至今古跡猶存。後來瞿宗吉有詩雲:清波下映紫襠鮮,邂逅相逢峽口船。

    身後身前多少事?三生石上說姻緣。

    王元瀚又有詩雲:

    處世分明一夢魂,身前身後孰能論?

    夕陽山下三生石,遺得荒唐跡尚存。

    這段話文,叫做“三生相會”。如今再說個兩世相逢的故事,乃是《明悟禪師趕五戒》,又說是《佛印長老度東坡》。

    話說大宋英宗治平年間,去那浙江路寧海軍錢塘門外,南山淨慈孝光禪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兩個得道高僧,是師兄師弟,一個喚做五戒禪師,一個喚作明悟禪師。這五戒禪師年三十一歲,形容古怪,左邊瞽一目,身不滿五尺,本貫西京洛陽人。自幼聰明,舉筆成文,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長成出家,禪宗釋教,如法了得,參禪訪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問何謂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殺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盜財物;第三戒者,不聽淫聲美色;第四戒者,不飲酒茹葷;第五戒者,不妄言造語。

    此謂之“五戒”。

    忽日雲遊至本寺,訪大行禪師。禪師見五戒佛法曉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數年,大行禪師圓寂,本寺僧眾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參禪。那第二個喚做明悟禪師,年二十九歲,生得頭圓耳大,麵闊口方,眉清目秀,豐彩精神,身長七尺,貌類羅漢,本貫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聰明,筆走龍蛇,參禪訪道,出家在本處沙陀寺,法名明悟。後亦雲遊至寧海軍,到淨慈寺來訪五戒禪師。禪師見他聰明了得,就留於本寺做師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著說法,二人同升法座講說佛教,不在話下。

    忽一日冬盡春初,天道嚴寒,陰雲作雪,下了兩日。第三日雪霽天晴,五戒禪師清早在方丈禪椅上坐,耳內遠遠的聽得小孩兒啼哭聲。當時便叫身邊一個知心腹的道人喚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門外各處看,有甚事來與我說。”清一道:“長老,落了同日雪,今日方晴,料無甚事。”長老道:“你可快去看了來回話。”清一推托不過,隻得走到山門邊,那時天未明,山門也不曾開。叫門公開了山門,清一打一看時,吃了一驚,道:“善哉,善哉!”正所謂:日日行方便,時時發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問前程。

    當時清一見山門外鬆樹根雪地上一塊破席,放一個小孩兒在那裏,口裏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將這個孩兒丟在此間?

    不是凍死,便是餓死。”走向前仔細一看,卻是五六個月一個女兒,將一個破衲頭包著,懷內揣著個紙條兒,上寫生年月日時辰。清一口裏不說,心下思量:“古人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連忙走回方丈,稟覆長老道:“不知甚人家,將個五七個月女孩兒破衣包著,撇在山門外鬆樹根頭。這等寒天,又無人來往,怎的做個方便,救他則個!”長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難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飯與他,喂養長大,把與人家,救他性命,勝做出家人。”

    當時清一急急出門去,抱了女兒到方丈中回覆長老。長老看道:“清一,你將那紙條兒我看。”清一遞與長老。長老看時,卻寫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時生,小名紅蓮。”長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裏,養到五七歲,把與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後一帶三間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內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來,藏在空房中,無人知覺,一向長老也忘了。不覺紅蓮已經十歲,清一見他生得清秀,諸事見便,藏匿在房裏,出門鎖了,入門關了,且是謹慎。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倏忽這紅蓮女長成一十六歲,這清一如自生的女兒一般看待。雖然女子,卻隻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襪,頭上頭發前齊眉,後齊項,一似個小頭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內茶飯針線。清一指望尋個女婿,要他養老送終。

    一日時遇六月炎天,五戒禪師忽想十數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徑走到千佛閣後來。清一道:“長老希行。”長老道:“我問你,那年抱的紅蓮,如今在那裏?”清一不敢隱匿,引長老到房中,一見吃了一驚,卻似: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長老一見紅蓮,一時差訛了念頭,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紅蓮到我臥房中來,不可有誤。你若依我,我自抬舉你。此事切不可泄漏,隻教他做個小頭陀,不要使人識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應允,心內想道:“欲待不依長老又難,依了長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壞了女身,千難萬難。”

    長老見清一應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鎖了房門跟我到房裏去。”清一跟了長老徑到房中,長老去衣箱裏取出十兩銀子,把與清一道:“你且將這些去用,我明日與你討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謝長老抬舉。”隻得收了銀子,別了長老,回到房中,低低說與紅蓮道:“我兒,卻才來的,是本寺長老他見你,心中喜愛。你今等夜靜,我送你去伏事長老。你可小心仔細,不可有誤。”紅蓮見父親如此說,便應允了。

    到晚,兩個吃了晚飯。約莫二更天氣,清一領了紅蓮徑到長老房中,門窗無些阻當。原來長老有兩個行者在身邊伏事,當晚分付:“我要出外閑走乘涼,門窗且未要關。”因此無阻。長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紅蓮來。候至二更,隻見清一送小頭陀來房中。長老接入房內,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時來領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說長老關了房門,滅了琉璃燈,攜住紅蓮手,一將將到床前,教紅蓮脫了衣服,長老向前一摟,摟在懷中,抱上床去。當日長老與紅蓮雲收雨散,卻好五更,天色將明。長老思量一計,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廚,長老開了鎖,將廚內物件都收拾了,卻教紅蓮坐在廚中,分付道:“飯食我自將來與你吃,可放心寧耐則個”紅蓮是女孩兒家,初被長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廚內,把鎖鎖了。少間,長老上殿誦經畢,入房,閉了房門,將廚開了鎖,放出紅蓮,把飲食與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廚內,依先鎖了。至晚,清一來房中領紅蓮回房去了。

    卻說明悟禪師當夜在禪椅上入定回來,慧眼已知五戒禪師差了念頭,犯了色戒,淫了紅蓮,把多年清行付之東流。

    “我今勸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說出。至次日,正是六月盡,門外撇骨池內,紅白蓮花盛開。明悟長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蓮花,將回自己房中,取一花瓶插了,教道人備杯清茶在房中。卻教行者去請五戒禪師:“我與他賞蓮花,吟詩談話則個。”

    不多時,行者請到五戒禪師。兩個長老坐下,明悟道:“師兄,我今日見蓮花盛開,對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請師兄吟詩清話。”五戒道:“多蒙清愛。”行者捧茶至,茶罷,明悟禪師道:“行者,取文房四寶來。”行者取至麵前,五戒道:“將何物為題?”明悟道:“便將蓮花為題。”五戒撚起筆來,便寫四句詩道:一枝菡萏瓣初張,相伴葵榴花正芳。

    似火石榴雖可愛,爭如翠蓋芰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