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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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旗手衛,有個蔭籍百戶李雄。他雖是武弁出身,卻從幼聰明好學,深知典籍。及至年長,身材魁偉,膂力過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將官。因隨太監張永征陝西安化王有功,升錦衣衛千戶。娶得個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愛。生下三女一男:兒子名曰承祖,長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來是先花後果的。倒是玉英居長,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產月英之後,便染了個虛怯症候,不上半年,嗚呼哀哉。可憐:留得舊時殘錦繡,每因腸斷動悲傷。

    那時玉英剛剛六歲,承祖五歲,桃英三歲,月英止有五六個月。雖有養娘□□伏侍,到底像小雞失了雞母,七慌八亂,啼啼哭哭。李雄見兒女這般苦楚,心下煩惱,隻得終日住在家中窩伴。他本是個官身,顧著家裏,便擔閣了公事;到得幹辦了公事,卻又沒工夫照管兒女。真個公私不能兩荊捱了幾個月日,思想終不是長法,要娶個繼室,遂央媒尋親。那媒婆是走千家踏萬戶的,得了這句言語,到處一兜,那些人家聞得李雄年紀止有三十來歲,又是錦衣衛千戶,一進門就稱奶奶,誰個不肯。三日之間,就請了若幹庚貼送來,任憑李雄選擇。俗語有雲:“姻緣本是前生定,不許今人作主張。”

    李雄千擇萬選,卻揀了個姓焦灼人家女兒,年方一十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專在各衙門打幹,是一個油裏滑的光棍。李雄一時沒眼色,成了這頭親事,少不得行禮納聘。不則一日,娶得回家,花燭成親。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伶百俐,隻是心腸有些狠毒。見了四個小兒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見丈夫十分愛惜,又不時叮囑好生撫育,越發不懷好意。他想道:“若沒有這一窩子賊男女,那官職產業好歹是我生子女來承受。如今遺下許多短命賊種,縱掙得潑天家計,少不得被他們先拔頭籌。設使久後,也隻有今日這些家業,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幾何,可不白白與他辛苦一世?須是哄熱了丈夫,後然用言語唆冷他父子,磨滅死兩三個,止存個把,就易處了。”

    你道天下有恁樣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歲,還未知命短命長,生育不生育,卻就算到幾十年後之事,起這等殘忍念頭,要害前妻兒女,可勝歎哉。有詩為證:娶妻原為生兒女,見成兒女反為仇。

    不是婦人心最毒,還因男子沒長籌。

    自此之後,焦氏將著丈夫百般殷勤趨奉。況兼正在妙齡,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間,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歡萬喜,百順百依。隻有一件不肯聽他。你道是那件?但說到兒女麵上,便道:“可憐他沒娘之子,年幼嬌癡。倘有不到之處,須將好言訓誨,莫要深責。”焦氏攛唆了幾次,見不肯聽,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尋起李承祖事過,揪來打罵。不道那孩子頭皮寡薄,他的手兒又老辣。一頓亂打,那頭上卻如酵到饅頭,登時腫起幾個大疙瘩。可憐打得那孩子無個地孔可鑽,號淘痛哭。養娘□□解勸不祝那玉英年紀雖小,生性聰慧,看見兄弟無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個善良之輩,心中苦楚,淚珠亂落。在旁看不過,向前道告母親:“兄弟年幼無知,望乞饒恕則個。”焦氏喝道:“小賤人,誰要你多言?難道我打不得的麽?你的打也隻在頭上滴溜溜轉了,卻與別人討饒?”玉英聞得這話,愈加哀楚。

    正打之間,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親,放聲號慟。李雄見打得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鬧將起來。那婆娘索性抓破臉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讓。早有人報知焦榕,特來勸慰。李雄告訴道:“娶令妹來,專為要照管這幾個兒女,豈是沒人打罵,娶來淩賤不成。況又幾番囑付。可憐無母嬌幼,你即是親母一般,凡事將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樣。”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幾句,陪個不是,道:“舍妹一來年紀小,不知世故;二來也因從幼養嬌了性子,在家任意慣了。妹丈不消氣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歡,待我接回去住幾日,勸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罷,作別而去。

    少頃,雇乘轎子,差個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進門,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總有甚不好處,也該看爹娘分上訪個好對頭匹配才是,怎麽胡亂肮髒送在這樣人家,誤我的終身?”焦榕笑道:“論起嫁這錦衣衛幹戶,也不算肮髒了。但是你自己沒有見識,怎麽抱怨別人?”焦氏道:“那見得我沒有見識?”焦榕道:“妹夫既將兒女愛惜,就順著他性兒,一般著些痛熱。”焦氏嚷道:“又不是親生的,教我著疼熱,還要算計哩。”焦榕笑道:“正因這上,說你沒見識。自古道:‘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心下趕不喜歡這男女,越該加意愛護”焦氏道:“我恨不得頃刻除了這幾個冤孽,方才幹淨,為何反要將他愛護?”焦榕道:“大抵小兒女,料沒甚大過失,況婢仆都是他舊人,與你恩義尚疏,稍加責罰,此輩就到家主麵前輕事重報,說你怎地淩虐。妹夫必然著意防範,何繇除得?他存了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還要疑你有甚緣故,可不是無絲有線。你若將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撫養大了,不怕不孝順你。”焦氏把頭三四搖道:“這是斷然不成。”

    焦榕道:“畢竟容不得,須依我說話。今後將他如親生看待,婢仆們施些小惠,結為心腹。暗地察訪,內中倘有無心向你,並口嘴不好的,便趕逐出去。如此過了一年兩載,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愛。那時覷個機會,先除卻這孩子,料不疑慮到你。那幾個丫頭,等待年長,叮囑童仆們一齊駕起風波,隻說有私情勾當。妹夫是有官職的,怕人恥笑,自然逼其自荊是恁樣陰唆陽勸做去,豈不省了目下受氣?又見得你是好人。”焦氏聽了這片言語,不勝喜歡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錯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緊要處,再來與哥哥商量。”

    不題焦榕兄妹計議。且說李雄因老婆淩賤兒女,反添上一頂愁帽兒,想道:“指望娶他來看顧兒女,卻到增了一個魔頭。後邊日子正長,教這小男女怎生得過?”左思右算,想出一個道理。你道是什麽道理?元來收拾起一間書室,請下一個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書堂讀書,每日茶飯俱著人送進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學。教他遠了□□,躲這打罵。那桃英、月英自有□□照管,料然無妨。常言:“夫妻是打罵不開的。”

    過了數日,隻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備些禮物,送將回來。焦氏知得請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這番歸來,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將笑撮在臉上,調引這幾個個男女,親親熱熱,勝如親生。莫說打罵,便是氣兒也不再嗬一口。待婢仆們也十分寬恕,不常賞賜小東西。大凡下人,肚腸極是窄狹,得了須微之利,便極口稱功誦德,歡聲溢耳。李雄初時甚覺奇異,隻道懼怕他鬧吵,當麵假意殷勤,背後未必如此。幾遍暗地打聽,冷眼偷瞧,更不見有甚別樣做作。過了年餘,愈加珍愛。李雄萬分喜悅,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樣勸喻,便能改過從善。如此可見好人原容易做的,隻在一轉念耳。”從此放下這片肚腸。夫妻恩愛愈篤。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個兒子。誰知做親二年,尚沒身孕。心中著急,往各處寺觀庵堂,燒香許願。那菩薩果是有些靈驗。

    燒了香,許過願,真個就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乳名亞奴。你道為何叫這般名字?元來民間有個俗套,恐怕小兒家養不大,常把賤物為名,取其易長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兒狗兒之名。那焦氏也恐難養,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隻喚做亞奴,以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兒狗兒之意。李雄隻道焦氏真心愛惜兒女,今番生下亞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滿月,遍請親友吃慶喜筵宴,不在話下。常言說得好:“隻愁不養,不愁不長。”眨眼間,不覺亞奴又已周歲。那時玉英已是十齡,長得婉麗飄逸,如畫圖中人物,且又賦性敏慧,讀書過目成誦,善能吟詩作賦。其他描花刺繡,不教自會。兄弟李承祖,雖然也是個聰明孩子,到底趕不上姐姐,曾詠綠萼梅,詩雲:並是調羹種,偏栽碧玉枝。

    不誇紅有豔,兼笑白無奇。

    蕊綻鶯忘啄,花香蝶未窺。

    隴頭羌笛奏,芳草總堪疑。

    因有了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歡,連桃英、月英也送入書堂讀書。又嚐對焦氏說道:“玉英女兒,有如此美才,後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訪一個有才學的秀士入贅家來,待他夫婦唱和,可不好麽?”焦氏口雖讚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設計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陝西反賊楊九兒據皋蘭山作亂,累敗官軍,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揮趙忠充總兵官,統領兵馬前去征討。趙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薦為前部先鋒。

    你想軍情之事,火一般緊急,可能勾少緩?半月之間,擇日出師。李雄收拾行裝器械,帶領家丁起程。臨行時又叮囑焦氏,好生看管兒女。焦氏答道:“這事不消分付。但願你陣麵上神靈護祐,馬到成功,博個封妻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