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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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鼓角四更雞,日色高升月色低。
時序秋冬又春夏,舟車南北複東西。
鏡中次第人顏老,世上參差事不齊。
若向其間尋穩便,一壺濁酒一餐奇。
這八句詩乃吳中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地,學問包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一揮便就。為人放浪不羈,有輕世做物之誌。生於蘇郡,家住吳趨。做秀才時,曾效連珠體,做《花月吟》十餘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長空影動花迎月,深院人歸月伴花”;“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為人稱頌。本府太守曹鳳見之,深愛其才。值宗師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薦。那宗師姓方名誌,郭縣人,最不喜古文辭。聞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節,正要坐名黜治。卻得曹公一力保救,雖然兔禍,卻不放他科舉。直至臨場,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於遺才之未。是科遂中了解元。
伯虎會試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節下交,以識麵為榮。有程詹事典試,頗開私徑賣題,恐人議論,欲訪一才名素著者為榜首,壓服眾心,得唐寅甚喜,許以會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誇說:“今年我定做會元了。”眾人已聞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傳主司不公。言官風聞動本。聖旨不許程詹事閱卷,與唐寅俱下詔獄,問革。
伯虎還鄉,絕意功名,益放浪詩酒,人都稱為唐解元。得唐解元詩文字畫,片紙尺幅,如獲重寶。其中惟畫,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樂,都寓之於丹青。
每一畫出,爭以重價購之。有《言誌詩》一絕為證: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便人間作業錢。
卻說蘇州六門:藥、盤、肴、閻、婁、齊。那六門中隻有間門最盛,乃舟車輻轅之所。真個是:
翠袖三千摟上下,黃金百萬水東西。
五更市販何曹絕,四遠方言總不齊。
唐解元一日坐在閻門遊船之上,就有許多斯文中人,慕名來拜,出扇求其字畫。解元畫了幾筆水墨,寫了幾首絕句。那聞風而至者,其來愈多。解元不耐煩,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來懈元倚窗獨酌,忽見有畫肪從旁搖過,肪中珠翠奪目。內有一青衣小捶,眉目秀豔,體態綽約,舒頭船外,注視解元,掩口而笑。須臾船過,解元神蕩魂搖,問舟於:“可認得去的那隻船麽?”舟人答言:“此船乃無錫華學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後,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於去覓船,隻見城中一隻船兒搖將出來。他也木管那船有載沒載,把手相招,亂呼亂喊。那船漸漸至近,艙中一人走出船頭,叫聲:“伯虎,你要到何處去?這般要緊!”解元打一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個遠來朋友,故此要緊。兄的船往那裏去?”雅宜道:“弟同兩個舍親到茅山去進香,數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迸香,正沒有人同去,如今隻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遠道:“就去罷了,又回家做什麽!”雅宜道:“香燭之類,也要備的。”解元道:“到那裏去買罷!”遂打發童子回去。也不別這些求詩畫的朋友,徑跳過船來,與艙中朋友敘了禮,連呼:“快些開船。”
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撐篙搖櫓。行不多時,望見這隻畫舫就在前麵。解元分付船上,隨著大船而行。眾人不知其故,隻得依他。次日到了無錫,·見畫肪搖進城裏。解元道:“到了這裏,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處停泊,明日早行。“我們到城裏略走一走,就來下船。”
舟子答應自去。
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進了城,到那熱鬧的所在,撇了眾人,獨自一個去尋那畫肪,卻又不認得路徑,東行西走,並不見些蹤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條大街上來,忽聽得呼喝之聲。解元立住腳看時,隻見十來個仆人前引一乘暖轎,自東而來,女從如雲。自古道:“有緣千裏能相會。那女從之中,閶門所見青衣小授,正在其內。解元心中歡喜,遠遠相隨,直到一座大門樓下,女使出迎,一擁而入。詢之傍人,說是華學士府,適才轎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實信,問路出城。
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頃,王雅宜等也來了,問:“解元那裏去了?教我們尋得不耐煩”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擠就擠散了。又不認得路徑,問了半日,方能到此。”並不題起此事。至夜半,忽於夢中狂呼,如匣兢之狀。眾人皆驚,喚醒問之。
解元道:“適夢中見一金甲神人,持金檸擊我,責我進香不虔。我叩頭哀乞,願齋戒一月,隻身至山謝罪。天明,汝等開船自去,吾且暫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隻小船來到,說是蘇州去的。解元別了眾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時,推說遺忘了東西,還要轉去。袖中摸幾文錢,賞了舟子,奮然登岸。到一飯店。辦下舊衣破帽,將衣中換訖,如窮漢之狀,走至華府典鋪內,以典錢為由,與主管相見。卑詞下氣,問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吳縣人氏,頗善書,處一個小館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館,孤身無活,欲投一大家充書辦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時,不敢忘恩!”因於袖中取出細楷數行,與主管觀看。主管看那字,寫得甚是端楷可愛,答道:“待我晚間進府稟過老爺,明日你來討回話。”是晚,主管果然將字樣稟知學士。學士看了,誇道:“寫得好,不似俗人之筆,明日可喚來見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進解元拜見了學士。學士見其儀表不俗,問過了姓名住居,又問:“曾讀書麽?解元道:“曾考過幾遍童生,不得進學,經書還都記得。”學士問是何經。解元雖習《尚書》,其實五經俱通的,曉得學士習《周易》,就答應道:“《易經》。”學士大喜道:“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公子處作伴讀。”問他要多少身價,解元道:“身價不敢領,隻要求些衣服穿。待後老爺中意時,賞一房好媳婦足矣。”學士更喜。就叫主管於典中尋幾件隨身衣服與他換了,改名華安。送至書館,見了公子。
公子教華安抄寫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華安私加改竄。公子見他改得好,大驚道:“你原來通文理,幾時放下書本的?”華安道:“從來不曾曠學,但為貧所迫耳。”公子大喜,將自己日課教他改削。華安筆不停揮,真有點鐵成金手段。有時題義疑難,華安就與公子講解。若公子做不出時,華安就通篇代筆。
先生見公子學問驟進,向主人誇獎。學士討近作看了。搖頭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寫,必是請人。”呼公子潔問其由。公子不敢隱瞞,說道:“曾經華安改審。”學士大驚。喚華安到來出題麵試。華安不假思索,援筆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學士見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閱其文,詞意兼美,字複精工,愈加歡喜,道:“你時藝如此,想古作亦可觀也!”乃留內書房掌書記。一應往來書劄,授之以意,輒令代筆,煩簡曲當,學士從未曾增減一字。寵信日深,賞賜比眾人加厚。
華安時買酒食與書房諸童子共享,無不歡喜。因而潛訪前所見青衣小攫,其名秋香,乃夫人貼身伏侍,頃刻不離者。計無所出,乃固春暮,賦《黃鴦兒》以自歎:風雨送春歸,杜鵑愁,花亂飛,青苔滿院朱門閉。孤燈半垂,孤囊半枝2,蕭蕭孤影汪汪淚。憶歸期,相思未了,春夢繞天涯。
學士一日偶到華安房中,見壁問之詞,知安所題,甚加稱獎。但以為壯年鰥處,不無感傷,初不意其有所屬意也。適典中主管病故,學士令華安暫攝其事。
月餘,出納謹慎,毫忽無私。學士欲遂用為主管,嫌其孤身無室,難以重托。乃與夫人商議,呼媒婆欲為娶婦,華安將銀三兩,送與媒婆,央他稟知夫人說:“華安蒙老爺夫人提拔”複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麵小家之女,不習裏麵規矩。倘得於侍兒中擇一人見配,此華安之願也!”媒婆依言京知夫人。夫人對學士說了,學士道:“如此誠為兩便。但華安初來時,不領身價,原指望一房好媳婦。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難保其無他誌也。不若喚他到中堂,將許多丫授聽其自譯。”夫人點頭道是。
當晚夫人坐於中堂,燈燭輝煌,將丫鬟二十餘人各盛飾裝扮,排列兩邊,恰似一班仙女,簇擁著王母娘娘在瑤池之上。夫人傳命喚華安。華安進了中堂,拜見了夫人。夫人道:“老爺說你小心得用,欲賞你一房妻校這幾個粗婢中,任你自擇。”叫老姆姆攜燭下去照他一照。華安就燭光之下,看了一回,雖然盡有標致的,那青衣小慢不在其內。華安立於傍邊,嘿然無語。夫人叫:“老姆姆,你去問華安:‘那一個中你的意?就配與你。’”華安隻不開言。夫人心中不樂,叫:“華安,你好大眼孔,難道我這些丫頭就沒個中你意的?”華安道:“複夫人,華安蒙夫人賜配,又許華安自擇,這是曠古隆恩,米分身難報。隻是夫人隨身侍婢還來不齊,既蒙恩典,願得盡觀。”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嗇之意?也罷!房中那四個一發喚出來與他看看,滿他的心願。”原來那四個是有執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飾脂米分。夏清,掌香爐茶灶。秋香,掌四時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傳夫人之命,將四個喚出來。那四個不及更衣,隨身妝束,秋香依舊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後。室中蠟炬,光明如晝。華安早已看見了,昔日豐姿,宛然在目。還不曾開口,那老姆姆知趣,先來問道:“可看中了誰?”華安心中明曉得是秋香,不敢說破,隻將手指道:若得穿青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顧秋香,微微而笑。叫華安且出去。華安回典鋪中,一喜一懼,喜者機會甚好,懼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見月明如晝,獨步徘徊,吟詩一首:
徙倚無聊夜臥遲,綠揚風靜鳥棲枝。
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淨房室,其床帳家夥,無物不備。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擔東送西,擺得一室之中,錦片相似。擇了吉日,學士和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中堂雙拜,鼓樂引至新房,合晉成婚,男歡女悅,自不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