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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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知滿是詫異地望著那淡藍晶瑩,它在半空中微微旋轉之後,忽而無聲無息地飛向窗戶。她連忙伸手去抓,藍芒從其指尖劃過,倏然穿透窗紙,飛出了屋子。
慧知“啊”了一聲開門便追,那團藍芒如流螢般曳出長長光影,在疾風細雨中越飛越遠。
她隻披著薄薄的羅衫,卻不知寒意地癡癡追隨,穿過樹林越過亭台,一路上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相伴,她好似完全著了魔。
淡藍光影飛至山間,最終停了下來。四周草木茂盛,隱約有白色石欄圍成一圈,她朝著那光亮走去,看到它懸浮於一池寒水之上。空中水中,藍影幽幽,恍如幻境。
慧知歪著頭望著它,伸出手掌想讓它飛回,可是藍瑩卻依舊不斷旋轉著,緩緩朝下降落。接觸水麵的瞬間,它映出一片光華,照亮了碧色池底。
她驚訝地看到在那幽深水中,沉著一柄古色古香的長劍。
水波浮動,劍影搖曳。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入了水中。指尖觸及劍鞘的那一刻,半空中的藍色晶瑩閃爍光芒,慢慢舒展身姿,細絲般的光亮交錯流轉,匯成了一朵重瓣蓮花。
“惜月……”光影微微起伏地喚著那個名字。
她張了張嘴,費勁地問:“你在叫誰?”
“你……不是惜月嗎?”那朵藍色蓮花還在緩慢展開,直至完全綻放,露出了蓮蕊。
她愕然,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覺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指尖傳來絲絲寒意,她低頭,望著水底的長劍,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它取出。藍光落到了她的手畔,忽而問道:“你知道夙淵嗎?”
她還是發愣,這兩個字似乎也有些熟悉,可是腦海中依舊全然空白。
“夙……淵?那是什麽?”
“北溟的黑龍。你的……心愛之人。”
“黑龍?龍是什麽?”她努力地想了想,感到莫名的心慌,“什麽是……心愛之人?”
“你竟然真的不記得了……”它的光芒微微減弱,飄飄忽忽地飛到了她麵前,“恐怕連我也忘記了吧……我是蓮華。”
*
玉京宮巡山弟子發現慧知的時候,天光漸亮,風雨初止,葉梢猶在滴水。她渾身濕漉漉地坐在久已荒廢的化劍池邊,手中緊緊握著一把長劍,肩頭閃著微弱的藍色光影。
他們嚇了一跳,問她為何來到此處,她卻神思恍惚,猶如做了一場大夢。
他們將她送回到太虛道長那裏,他不禁驚愕問道:“慧知,你為何會去了後山,又將這長劍取了來?”
她低頭望著手中的劍,神情木訥,一句話都不說。明晨聞訊趕來,見了她手中的劍之後,道:“這是蘊虹劍,據說劍主曾被妖龍所惑,故此在她死後,這柄劍沒能進入森羅塔,一直被置於化劍池中,希望能洗淨其間的戾氣。”
太虛道長心覺蹊蹺,又追問數次,慧知愣愣地望著前方,忽而開口道:“師傅,我聽了一夜的故事。”
“故事?”
“它說,我叫顏惜月。”
明晨一驚,太虛道長昨日也聽他說起過這個名字,當即上前道:“誰告訴你的?”
慧知卻沒回答這個問題,隻握著劍望向窗外。晨曦微露,天朗氣清,雨後的洞宮山蒼翠如畫,遠處森羅塔巍然屹立。太虛道長望其背影,隱隱感覺到慧知的體內充盈著無窮的靈氣,似乎有某種被封存已久的東西在慢慢生長。
“慧知,你果然具有靈根,不枉我帶你回來。”太虛道長說罷,凝神拈訣,自起周身縈散出茫茫光影,慢慢地將慧知包融在內。
她緊蹙雙眉,隻覺周圍霧靄重重,朦朧虛幻。白亮的光影在遠處閃爍躍動,好似翩然飛舞的發光蝴蝶。漸漸的,那一片片光影越轉越快,竟匯成了無數畫麵。
寂靜之中,她的腦海刺痛不已。
她被強大的力量牽引著飛速倒退,那些畫麵迅疾閃過,她看到有人在街頭流浪,有人在畫船歌舞,有人在高樓歡飲,又有人在寒窗苦讀……或淒涼或歡悅,或肆意或執著,那些身份不同的人經曆著悲歡離合酸甜苦辣,但透過他們的身體,她都看到了同一個靈魂。
忽然間身子一輕,牽引的力量驟然消失,她連連後退跌坐在地,手中的長劍亦摔落下去。
冷汗自額間涔涔而下,她的心內混亂不堪,吃力問道:“師傅,那些人……”
“都是你的前世。”太虛道長深深呼吸,臉色亦微微發白,“轉世之前都會消除生前所有記憶,我方才強行施法讓你溯回過往,但也隻是片斷而已。”
明晨問道:“可曾記起關於顏惜月的過去?”
她茫然搖頭,太虛道長掐指沉吟:“昨日聽說自森羅塔被毀至今已有四百九十多年,但我方才盡力之下隻能讓她回溯前五世過往,還不能夠想起更早之前的事情。”
慧知虛弱地坐在地上,過了半晌才道:“師傅,我想去看看更早以前的自己。”
太虛道長一怔:“你要往哪裏去尋?”
她低頭,從袖中取出了那簇淡藍的晶瑩。昨夜的盛放似乎消耗了過多的靈氣,此時的它黯淡無光,寂靜冰涼。
“它說,我來自青丘,也來自昆侖。”
在眾人看來,這樣一個心智不全的少女要想獨自尋去青丘和昆侖,簡直是不可能實現的妄想。太虛道長勸解了幾句,慧知隻是低垂著眼簾不再說話,他慨歎一聲,掌心浮現白光一團。
“既然如此,為師送你幾分靈力,但途中艱難險阻皆要你獨自承擔。”
白光浮湧,縈繞了慧知全身,滲入經脈肌膚,最終匯聚如丹。
她不善言辭,隻是握著蘊虹劍向太虛道長及明晨跪下叩首,神情淡然。當天下午,明晨派人去找她再想問話,卻已是人去樓空,不知所蹤。
*
慧知離開了洞宮山,獨自踏上了前途莫測的遙遙之路。
關於顏惜月與夙淵的過往,她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可是不知何故,一旦用心回憶之時,內心深處總會有悵然若失的惆悵與哀傷,那是她此生從未體會的複雜感覺。
她帶走了蓮華,但它的靈力已經很微弱,就算問及過去,也不知道那條蒼黑巨龍最後的結局。
蓮華的記憶,隻停留在靈霈師兄自盡而逝的那一刻。
據太虛道長說,與昆侖相比,青丘距離洞宮山似乎要近一些。可那是神秘的地方,甚至連太虛道長都未曾去過,她隻能依照著師傅的指點孑然走向西南。
雖然有靈力護體,可是她不會禦劍之術,單靠著一雙腳踽踽獨行。
路途崎嶇,風雨時來,她走過繁華鼎盛的城市,也走過荒蕪陰森的密林;她住過人煙稀少的小村,也睡過冰涼濕冷的草地;她嚼著苦澀難吃的野果,也飲下甘甜沁人的山泉……街市上人來人往,她背著蘊虹劍沉默獨行,黃昏降臨時分,玲瓏窗中都點起了燈,她怔然回首,沒有一處是她的家。
那麽,傳說中的那條黑龍呢?
如果龍有數千年的壽命,它還存活於這個世間,失去了顏惜月的它,又在什麽地方獨自度過了那麽多時光?
*
她從春末走到深秋,樹葉泛黃,片片墜落。
可是所謂的青丘如同海市蜃樓般不可捉摸,她窮盡全力去尋找,卻依舊沒有結果。疲憊的時候,她甚至想著是否要轉向北方去找昆侖仙境,但師傅說過,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凡人更是難以接近。
迷茫中,她穿過荒蕪的田野,走到了已破敗坍圮的廢村。
夜幕降臨,西風瑟瑟,今夜隻能又在郊外度過。然而當她剛剛踏入這個荒廢的村子時,四周幽暗的草叢裏卻閃爍起了碧綠的光點。
慧知不由一驚,那是野獸充滿饑餓的眼睛。
她握著劍迅疾後退,草叢後的黑影已接連撲出。腥風大作,一頭頭餓瘋了的野狼露出利齒朝著她撕咬而來。慧知情急之下連連出劍,寒光飛掃間,最先撲來的兩頭野狼哀嚎著噴濺汙血。沉重的狼屍才跌落在地,又有後繼者堵住了慧知的退路,將她團團包圍。
一頭野狼自側麵撲上,竟躲過慧知的劍鋒,一下子咬住她的手臂。她拚力掙脫飛身斜掠,卻又覺背後一痛,已被利爪狠狠抓下。她迅疾回身劈斬,一頭凶狠的野狼被削去了耳朵,但依舊仰天長號,喚出了更多的同伴。
她在狼群的撲咬下拚死衝出重圍,可是群狼追擊不放。眼看前方廢墟中又竄出數條黑影,慧知心頭一涼,咬牙持劍欲刺,卻聽嚎聲回蕩,如同鬼泣。
她猛然回頭,那暗黑夜幕下亮起一雙碧凜凜的眼目,一頭巨狼踏著月色緩緩而來。四周狼群聽得這一聲嚎叫,雖還眼露凶光,卻都依次後退,護擁在其身後。
慧知緊握劍柄,袖中的蓮華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險,也拚力飛出,懸在了近前。
巨狼用碧綠的眼目緊盯著她,忽而往後退了半步,竟發出低沉的聲音:“是你?”
“……什麽?”她的手心冒著冷汗,不知它是何用意。巨狼道:“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你變了模樣,卻為何還用著原來的劍,帶著這個法寶?”
她茫然不知應該怎樣回答,蓮華似乎想到了什麽,微微浮動。
風聲掠過,夜幕下忽起煙塵彌漫,待等一切盡散之後,狼群前卻出現了一個器宇不凡的灰袍男子。
“我們在南台村見過。”他頓了頓,道,“那時你住在耿家,身邊還有一個穿黑衣的年輕人。”
*
荒村中,狼群四散低伏,慧知聽他講了南台村的事情,好似一夢。
“當年是他將我打傷,令我不能化為人形,但也是他給了我穆棱東珠,以助我重新修煉。”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悟道,“四百多年一晃而逝,你本是凡人,應該早已輪回多次,也難怪不記得以前……但那黑龍呢?”
“我……不知道。”她低頭,“顏惜月跟他……經曆了那麽多事情,如果我是她,應該永遠都不會忘記吧。”
宗峻淡淡道:“既然已是轉世,那也不一定非要探究過往。如果每個人都窮追以前之事,那豈不是都異常辛苦?”
她愣了愣,想到他剛才說的往事,往荒涼的村莊望了望,道:“那麽,你的瑞娘呢?她還在嗎?”
他微微一怔,沉默之後,道:“……離開南台村後,因我起初還是狼形,她隻能帶著我躲進山林。後來,我重新變回人形,與她一同生活了七年。再後來,她便得病死了。”
他回過身,望著黑黢黢的荒村,“這是我與她生活過的地方。”
“……數百年來你一直留在此地?”
“也去過其他地方。我看著她的孩子盼兒出嫁,便離開了村子,因為我的模樣不會變,常住下去村民們會覺得奇怪。後來,我就守護著她的子女後代,一直過了很多年……最後才回到了這個最初生活的村莊。”
她聽罷悵然:“有些事情,有些人,還是忘記不了。”
“那麽你呢?獨自一人又要去哪裏?”
她低聲道:“我……想找到青丘,找了許久了。”
“青丘?”宗峻皺了皺眉,打量她道,“如沒有高深法術,就算尋到了,也是進不去的。”
“那我也想去試試。”慧知道,“聽了你說的一切,更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笑了笑,行禮道:“那麽,就容我送你去青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