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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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婉兒到了東都苑,這一回李賢並沒有將她拒在門外,而是親自出來迎接。隻是不再如以前那麽親近,言談交往之中多了許多客套的禮節,上官婉兒知道是因為如今無論自己去到哪裏,都貼上了天後使臣的標簽。

    “婉兒,你瞧,桃花開了。”

    桃紅柳綠是這個季節獨有的風景,仿佛天上落下的明霞,可惜明媚卻又憂傷。

    “天宮悲喜無常換,人間已是三月天。”上官婉兒低低念道,穿過木棉,穿過桃園,穿過那時隱時現的悲喜和無常。

    “婉兒,在長安的時候,我就不斷的在想你。我想若我沒有撕毀那兩套書會怎樣?我想我恐怕就那樣一輩子做傀儡,我想我就算得到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所以,我還是很慶幸,我沒有跟你回去見母親。”李賢抬著頭,負手走著,眼中隱含著悲傷和不舍,卻並沒有轉頭去看她。

    上官婉兒默然無聲,不再如最初般覺得別扭和抵觸,反是平淡的接受他們對自己的感情。也許是他們與身俱來就有著皇家子孫的優勢,對任何事或人都抱著強權的姿態,即然無法以言語進行反駁,那沉默就是最好的拒絕。

    李賢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避而遠之,故作輕鬆隨意的笑說道:“若遇上你的時候你再年長些,我一定會從母親那裏把你要來做妃子。”

    聽著他真誠自然的話,上官婉兒依舊沉默無言,卻不禁惶然淚下,真的有如果就好了,如果太平是個皇子呢?說不定自己早做了她的妃子,可惜這世上就沒有如果這個兩個字。

    “婉兒,你怎麽又哭了。你想起幺娘了麽?”

    幺娘?已經很久沒聽見過這個稱呼了,說來也真是奇怪,為何太平一從觀裏回宮,就非要旁人都以“太平”喚她。明明不喜歡讀書的人,卻陪著自己熬夜看奏章。

    “恩,是啊。”上官婉兒沒有否認,想起那時候,又忍不住在嘴角溢出一絲笑意來,見到李賢遞來手絹,笑著接過拭了淚。

    “婉兒,宮裏是不相信眼淚的地方,以後別再流淚了,至少別在旁人麵前。”

    流淚就表示軟弱嗎?上官婉兒點點頭,忽然開口道:“賢,這是否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李賢目中閃動,長歎道:“也許吧。”

    上官婉兒欲言又止,心中悲涼頓生,她知道無論李賢怎樣去憧憬未來或是再怎樣去掙紮,他都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上官婉兒忽然不忍心就這樣看見他的敗亡,不忍心看見他自太子的寶座上掉下來,可她又不知道還能怎樣去解救他。

    或許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去救他,李賢早就放棄了太子的位置,早就做好了打算。

    “婉兒,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什麽?”上官婉兒從紛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和戒備。

    李賢察覺她的反應,苦笑道:“放心好了,我隻是帶你去看個東西罷了。這邊走。”

    上官婉兒見他指引的方向是東都苑的偏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你知道我要帶你看什麽嗎?這東西,算是我最後能送你的禮物。”李賢的語氣悲涼傷感,仿佛在做著最後的訣別一樣。

    他走進幾重偏殿的宮門,一邊走著,一邊說著。偏殿共有十多閣,是東宮六率的所在,上官婉兒不知他指的是什麽,隻是隨他漸行漸深,到了一座閣前,但見得上頭寫的是“武庫”。

    東宮本有太子親衛六率,有武庫實屬正常,但上官婉兒隱隱意識道李賢帶自己來的目的並不簡單。停在門前,上官婉兒止步道:“我什麽也不想要。”

    李賢聽出她拒絕入內的意思,笑道:“你不知道我母親讓你來的目的嗎?她在我這裏遍布耳目,也許她早就知道了……”

    “天後知道了什麽?天後隻是讓婉兒來探望太子。”上官婉兒心生警兆,惶急的脫口辯解。

    “你不是想留在我母親身邊嗎?我送你的禮物,能讓她看到你留在她身邊的價值。”李賢說著推開了門。門內昏暗無光,些許的白銀色的光亮,透著森寒。

    “你這是什麽意思?別了,賢,我不想看了,我回去了。”上官婉兒臉色微變,終是意識到了不尋常,不敢再往前一步。

    “什麽意思也不是,反正她已經知道了,我便不妨將它作為禮物,送給我心愛的女人而已。”李賢笑了笑,那笑中充滿了淒愴,讓上官婉兒覺著自己這一步踏進去,就仿佛有什麽東西要被自己帶走了一樣。

    “不不不,還是不要了。”上官婉兒轉身欲走,卻被李賢拉住。李賢的力氣很大,容不得她反抗,上官婉兒被他拉進去的一瞬間,猛地閉上了雙眼。

    她不知道李賢要給自己看的是什麽,但她已經大概猜到了,她不敢看,她害怕自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好了,婉兒,即然你不願看,那麽我問你,你是不是我母親派來的?”李賢見她緊緊的閉著雙目,反是冷靜地問道。

    上官婉兒點了點頭,不由自主的睜開了眼睛去看他,有些不解。

    “即然如此,那你是否該帶些什麽回去才是?”李賢說著,拉住她的手往裏麵走去。

    屋子裏是一排排六率所換用的常規舊器,在最深處隱隱是幾十個被黑布遮住的大箱子。

    “回去。”上官婉兒深深蹙眉,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周身都在顫抖著。

    “婉兒,中宮殿沒有聖上的旨意是不能搜查東宮的,我母親想要的證據就在這裏,鐵證如山。聽著,當你從這裏出去的時候,我就把我的性命托付給你了。”

    當那些黑布被李賢大力的掀開,借著微弱的天光,上官婉兒看到的是一箱箱閃動著咄咄逼人寒芒的亮銀鎧甲,嶄新的兵戈劍戟。

    上官婉兒震驚失色,猝然捂嘴,脫口低呼道:“你怎敢私藏兵器?”

    “我反抗我母親,但我更懼怕她,我不願就這樣退位,更不願做她的傀儡,這是唯一的出路。”李賢在見到兵器的一瞬,雙目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渾身都是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

    上官婉兒頓然不知所措,深深後悔自己方才沒有強硬的離開,或許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是極想要親眼見到李賢所謂的證據。念及至此,上官婉兒矛盾橫生,到底自己這是想要救他,還是要在已經立在懸崖邊上的李賢身後再推上一把?

    “你知道嗎?我為此已經準備了許久,我也並不打算回頭。婉兒,我要你知道,宮廷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你隻要選對了陣營,你就能活下去。不過,身在皇家,活著早就等於死了。”李賢拿起一柄劍,眯著雙目仔細的打量,光亮的劍身散發著森森寒芒。

    上官婉兒驚懼地道:“賢,你不能這樣!天後並沒有打算要發兵東宮,你不能先下手!”

    “她派了你來,等於是已經給我下了通牒。今日,我要麽跪著去見她,要麽……”李賢目色一凜,把手中劍一橫,“鹿死誰手尤未可知!”

    “你,你,你可以說這些兵器是用來護衛東宮的,六率兵器太過陳舊,換一批新的。”

    “你信嗎?”李賢轉目投向失色的上官婉兒,冷冷一笑道:“這裏的兵器足夠裝備五千軍士啦。”

    上官婉兒倏地奪下他手裏的劍來,卻不料劍身太重,一時拿捏不穩,反被劍沉帶得打了個踉蹌。她不屈不撓得強製穩住,心神俱亂地叫道:“賢,你放棄吧!不是還有聖上嗎?”

    “正是因為還有聖上,我不願讓他再次看見自己的親人互相殘殺,才遲遲沒有下定決心。可是婉兒,過不了今夜了,我不允許自己跪著去求母親的原諒,然後終此一生,都要做任由她擺布的傀儡!”李賢說著,拿下她撐住的劍來,伸手想要扶穩她。

    上官婉兒甩開他的手,連退數步,拚命搖著頭,氣恨地再度湧出熱淚,她是真的好氣,恨極了他們。為什麽要讓自己夾在中間難做?為什麽要給她看這些,還說什麽把性命交付在了她手上的話?她隻是個奴婢,什麽都不是,怎麽就成了那個起到決定關鍵的人了?

    李賢見她拚命搖頭後退,雙目一紅,柔聲道:“婉兒,你不想活下去嗎?”

    上官婉兒仍然無法接受,仍然無法理解他們為何要把這些強壓給她。

    “婉兒!想想你的身世!”李賢突然厲喝道。

    上官婉兒渾身一震,“什,什麽……”

    李賢目中沉痛,踏前道:“婉兒,別忘了,你們上官家,就是亡在她手上的!當年你祖父寫了廢後詔書,你才淪落掖庭。好好想想你一會回去了該怎麽回複?是說什麽都不知道,還是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實回稟?母親她早就知道我私藏兵器的事,你想讓她懷疑你的忠心還是想要博取她的信任?”

    上官婉兒捂住了雙耳,根本不願聽他的任何話,可那句句鑽入耳中,糾纏在心尖子上。是啊,她能不說麽?若是不說,難道要暗中幫助李賢成事?這就是他方才所謂的性命托付給了自己的意思?

    “太子殿下,你想我幫你麽?”上官婉兒止不住心頭震撼,強製震靜的問著。

    “你肯嗎?”李賢目中忽的閃動,忽然有了點希望和一絲絲的期待。

    “天後對婉兒有知遇之恩,至於婉兒身世,婉兒想要聽她親口對婉兒講。可我,又不願看見你如此墮落敗亡。然而,就算我不如實回稟,我相信天後也有辦法搜查東宮,說不定,在我來的路上,她就已經準備好了。所以無論今日我帶回去什麽,都和你的生死無關不是嗎?賢,你說,我有什麽理由去做那麽吃虧又不討好的事?”如此說著,上官婉兒實在是有些鄙夷自己,但她也有些恨,恨他們這玩弄心機。

    李賢目色一沉,卻哂然一笑,搖頭道:“婉兒,你真是聰明,難怪母親那麽中意你。”

    “我就當你是在稱讚我好了。”上官婉兒笑的有些無力,旋即道:“你是決定了嗎?”

    “是的,若你回去什麽也沒說,明日我就會兵發中宮。”李賢說得淡然和堅毅。

    上官婉兒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冷笑道:“李賢,我真的好恨你,你為何一定要逼我呢?”說到此處,上官婉兒忽然有點理解了天後曾說過李賢不要逼她的意思。李賢現在就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在他和天後之間去做選擇,甚至沒有退路。

    “算了,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吧。”上官婉兒揚手打斷李賢想要出口話,帶著滿身傷心轉身步出了武庫。

    外頭晴空萬裏,卻止不住叫人滿心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