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湖水望不盡的蒼蒼莽莽, 湧湧蕩蕩，望不盡那龍首山的頃千蔥綠, 萬紫碧光。

    宋玉欣賞著這迷人景色，間或抬手遮蔽耀眼的陽光, 望著湖水波光粼粼, 一波漾著一波，規律的叫人萌生倦意。

    韋如芳倒是興致很高, 叫了幾個尚宮一並博戲, 宋玉本不是好賭之人，不是一眾玩樂更沒興趣, 便由得她們吵鬧, 自己在一旁倚著斜塌有一搭沒一搭的假寐。

    “太平，別躺著。”宋玉正朦朦朧朧間，猛地被謝瑤環給驚醒，皺眉道：“做什麽？”

    謝瑤環笑道：“年紀輕輕, 總這麽躺著會躺出病來的，你不是想學劍麽？來，我教你。”

    宋玉腦子還有點昏沉, 愣是沒有反應過來，捂著額頭傻乎乎的問道：“我何時說要學劍了？”

    謝瑤環道：“那你要學嗎？”

    宋玉想了很久, 才逐漸回過味來，雙眸一亮, 一躍而起道：“學啊, 當然要學。”

    謝瑤環笑而不語, 當先出了亭子。

    一旁的韋如芳聽見，不忘回頭揶揄道：“仔細摔成王八。”

    “呸！”宋玉眉梢一挑，一邊係著胸帶一邊偷覷她手裏的牌，衝幾個尚宮道：“八塊一，五對六，唉唉！她有天王......哎喲......”

    “太平！”韋如芳惱火的把手裏牌一推，作勢要爬起來打她。

    宋玉驚叫一聲，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跑著跑著，跑到了謝瑤環跟前，微微喘著氣，也便笑不出來了，轉頭看了看亭子裏頭還在博戲的幾人，不免苦笑著又搖了搖頭。

    “又愁又笑的。”謝瑤環察覺到她的些許苦意，微微皺了皺眉。

    宋玉擺擺手道：“沒事。”快樂不過是短暫的，她不過是想盡可能的讓自己看起來更愉悅些。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明明是在嬉笑的人群裏，你卻偏偏如世外之人一樣，仿佛看戲。

    “拿著。”謝瑤環不知她心中所想，卻也看出她的寂寥來，拔了一根楊柳遞給她，自己又摘了一根。

    宋玉跟著她清理了旁支末葉，隨手揮了揮，“刷刷刷”三響，依著電視劇裏的俠客，收了條枝在後。

    如今的她長得越發高挑，雖然穿了齊胸的粉色襦裙，但眉宇間的英氣卻是掩都掩不住，反是那點粉嫩都被襯的嫵媚起來。

    謝瑤環眼睛一亮，收了柳條道：“架子擺的不錯，就是下盤虛，以後得多練練。”

    宋玉難得聽她誇一次自己，得意的眉梢上挑，下盤虛......？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麽，湊上前問道：“瑤環，這個學了，能打人不？”

    謝瑤環斜著頭遠離她，一臉看怪物的表情道：“我是讓你強身健體的吧。”

    “哎呀，我又不是要打人，隻是學了武藝，總可以保護自己嘛。”宋玉嘴上雖這麽說，心裏想的卻是萬一成了武林高手，萬一有個突發情況，還能以暴製暴。

    謝瑤環哪裏肯信她的話，卻也覺著她所言在理，沒好氣的說道：“去尚宮局學六藝也沒見你這麽積極的。”

    提起去尚宮局婚前學習的那段時日，正巧也是和婉兒相互躲避的日子，一想起來宋玉便滿腹不是滋味。

    宋玉生氣道：“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身為公主，這禮樂射禦書數也都是必須要學的。”謝瑤環眉梢微挑，在宋玉看來全然一副大總管的模樣。

    “你在教坊司是怎麽調教小宮婢的？”宋玉記得她以前是尚宮局教坊司的教司，好奇之下而問道。

    謝瑤環微微皺眉道：“怎麽？”

    宋玉頗覺好玩，湊上去笑道：“沒什麽，你快跟我講講，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你平日裏一本正經的，不知她們有沒有瞧見過你不正經的時候？哎呀......我可是有見過的喲。”說著她便低低的笑起來。

    謝瑤環聽得眉頭一蹙，估摸著她那腦袋瓜子裏就沒裝著什麽好事，也不知想到什麽，眼睛一轉，拿著柳條的那隻手一抬，毫無征兆的朝宋玉側腿打了下去。

    宋玉倏地一驚，跳開叫道：“啊！做什麽！”

    謝瑤環也不是真要打她，卻是肅然道：“想跟我學，一切都得聽我的，少跟我耍滑頭，站好了！”

    裙擺被柳條帶動，雖沒觸到肌膚，卻能叫宋玉感到那股氣勁。她不免乍了乍舌，下意識的摸了摸小腿，嘟囔道：“好容易讓我覺得你好玩些了，還是這麽不討人喜歡。”

    謝瑤環目色一沉，再度抬手，作勢要打，宋玉駭然一跳，忙退開幾步立正站好。

    “站好！”

    “你真打啊？”宋玉眼睛一瞪，但心裏卻也覺得謝瑤環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那種人。

    謝瑤環挑唇一笑道：“那你可要學？”

    宋玉恨她一眼，道：“如何不學？”

    “那就得認真。”謝瑤環不理會她的小氣節，慢悠悠的繞著她轉，將她打量來道：“身架子倒是不錯......”話未完，她把手裏枝條隨手往上一拋，身影隨之騰起，於半空中接住，又如長天落下，穩穩佇立，柳條如劍，斜於身側。

    謝瑤環今日穿的非是勁裝，卻是一身袒領襦裙，饒是如此，也遮不住她那英姿動人，直把宋玉看得呆住，耳中聽她道：“來一個？”

    宋玉幹咽一口，自問辦不到，方待要搖頭，恍然瞧見亭子那邊圍了不少人在遙望，一時拉不下臉來，心下難免惴惴。

    她看了眼謝瑤環，本還想叫她隨便擺個簡單的花式，可謝瑤環仿佛不知道麵子這回事般，還挑了挑眉梢與她。

    宋玉抿了嘴，終是抹不開臉麵，回憶著她方才是怎麽使得。謝瑤環見她猶猶豫豫，暗笑不已，開口道：“使劍一開始，先手到眼到。”

    宋玉最是舉一反三，當即領悟了要義，先想了想走勢動作，反複兩三，約莫感覺還行，就怕是接不住，便也不敢向謝瑤環一樣扔得太高。她隻是意思一下，假意拋了拋，接住之後才猛地發覺反手握了柳條，隻這麽一愣，已落了地，突兀之下立足不穩，打了個踉蹌。

    謝瑤環心頭一跳，忙掠過去扶穩她，“沒事吧？”

    聽得亭子那頭傳來幾聲嬌笑，宋玉好不尷尬，麵子上掛不住的訕訕，憋紅了臉把謝瑤環手拂開道：“再來。”

    謝瑤環微一錯愕，已見她退開幾步。但見宋玉臉色已沉，一股說不上來的鋒芒之氣如晨光般耀了謝瑤環滿眼，直把她瞧得雙目清亮。

    到底是沒看錯的人啊......謝瑤環如是想著，卻又有些笑她那張薄麵皮，經不得人說她一句不是，笑她一個不好。

    此時宋玉已如前般將柳枝拋出，單腳點地時，眸中精芒一閃，人已然躍出，接過之後卻是於空中旋身。反手握劍，橫於身前，舞如遊龍般，衣裙嘶嘶破風，似裹著雙腿卻又似龍尾穿梭。

    須臾，穩穩落地，衣裙自然而然恢複柔美姿態。

    也不知是誰拍了一下手掌，亭子那處的宮人紛紛叫好。

    謝瑤環自認方才就那麽一小會兒入了迷，明明是很柔美的女子卻是那麽的具有淩厲鋒芒，明明是很有氣勢的卻又含了許多的綽約多姿。

    隻有宋玉自己才知道，方才那叫什麽舞劍？純粹就是把交誼舞裏頭的動作拿來現賣，投機取巧而已。不過看到謝瑤環愣愣的樣子，她頓時便得意非凡起來，正待衝她揚揚眉，謝瑤環卻將手裏的枝條舞了一朵劍花，朝外刺出。

    但聽得她嘴裏念道：“一點春，萬丈紅！”

    宋玉心神一緊，慌忙學她那般也舞了一記，尚未反應過來，謝瑤環又變了個花式。

    “兩相斷......千尋沫......”

    “三世生......百回首......”

    宋玉雖然在小時候看武俠劇時有幻想過自己當俠女的一天，但卻從未碰過劍，這一下跟著謝瑤環舞來，又不想被笑話，直忙得手腳慌亂。弄得急了，渾身都毛躁起來，不禁心底暗罵起這文縐縐女氣氣的劍訣。

    “你......你慢點兒......”宋玉喘著氣罵著，謝瑤環卻不理她，仍是繼續。宋玉差點跟不上，匆忙之中隨意的擺了兩下，倒也重新找準了位置。

    謝瑤環雖快，可招式卻簡單得很。漸漸地，宋玉總算是摸清楚了她的套路，什麽三世生，百回首？說的唯美好聽，不就是挽三朵劍花，再殺個回馬槍嘛......心裏是這麽暗自腹誹的，宋玉還是一邊跟著一邊暗暗琢磨。

    她倆在這兒練劍，亭子那邊圍的人是越發多了。韋如芳瞧得目定口呆，想不到太平還跟謝瑤環較上了勁，當真跟她一板一眼的學起劍法來，看這架勢倒是有模有樣，隻是初學，純粹模仿，顯得笨拙生澀，卻也叫一眾人等都為其喝彩。

    “呀，婉兒？你來啦？”韋如芳轉了頭就望見亭子廊道遠遠立了一撥人，當先一個不是上官婉兒是誰？她忙使喚擁堵人群散開讓道，上前挽住上官婉兒胳膊笑道：“你怎麽才來？你敲太平她可得勁兒哩。”

    上官婉兒早便來了，隻是此處圍得人太多過不去。跟隨的宮人想排開他們讓路，上官婉兒不掃眾興，便在這裏看著。

    她尚是第一次見到宋玉舞劍，雖非劍，卻能感到她那鳳舞九天的氣勢。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鼓掌助威，甚或喝彩歡呼，隻是安安靜靜的遠遠兒的望著。在她眼裏，眼前的景色仿佛一幅濃墨丹青的畫，生動而美麗，美得叫人沉迷，動人的叫人心醉。

    即便是宋玉相形見絀的手忙腳亂，也叫她情不自禁的在嘴角噙起一抹繾綣的笑意。這個她喜歡的人，從來都是出色的，上官婉兒滿心滿眼全都是那耀眼的色彩。

    “誒，不理我呢。”韋如芳見她隻看宋玉，笑著不滿道。

    上官婉兒這才回過神來，朝她微微一笑應道：“韋姐姐。”

    韋如芳瞧她這副癡癡的樣子，拿手肘捅她一記，笑罵道：“思春啦？”

    上官婉兒少有的沒有害羞，竟是對她抿嘴笑了起來。韋如芳暗罵她一聲“大膽”，將她拉近了道：“瞧你這樣子，仔細被天後曉得。”

    上官婉兒微微一怔，旋即目中一暗，垂開了頭去，又深深歎了口氣。

    韋如芳抿了抿嘴唇，再挽了她道：“走吧，去亭子那邊。”

    上官婉兒正待隨行，驀地一陣喝彩聲起，兩人望了去，原是那邊兩個已舞完了劍。

    宋玉氣喘籲籲，滿頭都是汗，口幹舌燥的拿手扇風，指了謝瑤環道：“我跟你說，就你這套劍法，給我，五日便會。”

    她不曉得上官婉兒來了，更不知上官婉兒聽她故意大聲說話，已在遠處偷笑不已。上官婉兒知她好麵子，逞強，也不想想光是會個表相哪裏就叫會了？

    謝瑤環微微而笑道：“像不過是花架子。”在宋玉變臉之前，她近前鄭重說道：“太平，學劍，學得是道行，像不一定會，會不一定懂。不過你天資聰穎，學得很快，我會好好教你的。”

    “我可不會拜你做師父。”宋玉半開著玩笑，摸著衣袖到處找手絹。

    謝瑤環見此，猜到她在找什麽，無奈搖頭道：“你怎麽會帶手絹在身？”說著便從自己的襦裙袋子裏摸了方手絹。

    宋玉嘿嘿聳肩，正要接過，卻不想謝瑤環已抬手替自己擦拭起額頭的汗水。宋玉一驚，仰麵望著謝瑤環，這才發覺原來她比自己高了半個頭。離得這般近，她才發現謝瑤環臉頰棱角其實並不是很分明，也有著她嫵媚的曲線，甚至說這張臉，出人意料的好看。

    還記得第一次見她，就覺得自己跟她絕對處不來，事實證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的確不待見她。如今想來，恐怕隻是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吧？謝瑤環並非那麽的生人勿近，至少在韋如芳走了之後，她將令月閣照看得井井有條，對宮人們都很好，對自己......唔......

    仔細瞧著眼前這冷豔的臉龐，宋玉心中微動，突然就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有點不安，也有點躁動。就想離她遠一點，再遠一點......

    “嗯？......”謝瑤環見她突然後退，手停在半空疑惑的朝她看去。

    宋玉也瞧見了那還在半空中的手，還有那粉白的手絹，頓時尷尬萬狀，一把搶過手絹，一邊擦一邊惶急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說著她就急匆匆的往亭子走了回去，心裏麵還反複叫著離她遠一點。

    謝瑤環愣了好半會兒，這才回過味來，轉頭看去的一瞬在嘴角抹了一片意味深長的笑意，可也在這一瞬間，那抹笑意消失無蹤。

    “婉兒？”宋玉方踏上亭子，抬頭便見到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收回看向謝瑤環的目光，朝宋玉莞爾一笑，接過她手裏的手絹，將她拉過坐下，替她擦拭肩頸的餘汗，頭也不抬的對著正上來的人說道：“回頭我洗幹淨再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