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三 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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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王晁便下令收整行裝撤回韶蘿城,秦艽隨王晁騎馬,白芷和茯苓則在馬車中照顧莫痕。出了櫟陵後,秦艽心不在焉的拉著韁繩,心中還在想昨兒個夜裏時承說的那句。
五個月前,翕山,靈隱寺。
原來那麽早的時候,鍾衍就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行蹤。
昨夜時承回完那句後不論她再問什麽,他都不回答,隻低著頭彎著腰,她問一句,他回一句娘娘恕罪,她問一句,他回一句娘娘恕罪。聽得她一度很想戳他兩劍。
雖說已經死心,可除夕那夜,她還是不敢輕易憶起。再怎麽說,那也是她此生的第一個孩子,且從前為鍾衍換血解毒時玉大哥便說的很清楚,換血之後,她便很難再懷孕。
拿自己孩子的命,換了鍾衍一命,換了一個帝王的命。
那許是她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
當時覺得慶幸,慶幸自己可以救他,而如今,她很後悔,為了那麽薄情之人,做那麽荒唐的事。
是的。
於此刻的自己來說,為鍾衍換血解毒,是件荒唐至極的事。
那個孩子,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或許會是最後一個。
那夜她是真的萬念俱灰,看著清冷的落英殿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直到瞧見那燃的正烈的紅燭,才依稀想起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所以她問綠蘿姑姑要了那壇女兒紅。
這落英殿這麽冷,這楚宮這麽冷,這楚宮裏的人心這麽冷,他們都需要一把大火暖一暖,捂一捂。
但那些心思不知為何竟被連翹看了出來。
她不動聲色的將綠蘿姑姑和綾蘭遣了出去,然後拉住了她伸向燭台的手,說多壽曾告訴過她,桂宮裏有條密道可以通往宮外。
那時的自己其實並沒有多想活著。
隻是……
晴鎖紅著眼睛將櫃中的長相思抱了出來。她這才想起,落英殿裏還有長相思,那是娘親生前最珍愛之物,是娘親留給她唯一的遺物。也讓她記起,娘親當初用自己的性命,換了她的命,還有娘親留下的那封信裏最後那些話。
阿晚,無論此後際遇如何,一定莫要忘記,這世上曾經有人那樣愛你,你是娘親生命的延續,你活著,娘親便也活著,如若不然,娘親便真的不在了。
楚國的白雪,陳國的桃林,南國的紅豆,薑國的山水,還有北岑的草原,這五國之最裏,楚國的雪娘親已看了一輩子。
娘親這一生都未能踏出過楚國一步,若是可以,剩下的那些山河美景,你便替娘親去瞧一瞧。
想起這些,自孩子沒了之後一聲都哭不出來的她,終於抱著長相思哭了起來。
長相思是她唯一從楚宮裏帶出來的東西,她和連翹她們放火後從桂宮密道偷跑之事,連綠蘿姑姑都不知道,鍾衍他怎麽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找到靈隱寺?又為何要將他身邊最得力的暗衛遣來保護自己?
秦艽越想越想不明白,擰眉揉了揉眉心,櫟陵已成了一座空城,但韶蘿城卻熱鬧依舊。櫟陵的百姓大多逃到了韶蘿城,是以如今的韶蘿城人滿為患,嘈雜的緊。
見烈焰軍回城,百姓都迅速退到了兩邊,嘈雜聲也漸漸低了下來,轉而變成了陣陣的歡呼聲。秦艽望著歡欣鼓舞的百姓,眉眼漸漸舒展,唇角微微揚了起來,百裏江果然說話算數,說退兵便一絲半刻也不多滯留。
王晁跟在莫狄身邊多年,自在南國營帳裏聽了百裏江同秦艽的對話,已猜到了秦艽的真實身份,這一路上回頭瞧了她好幾次,卻幾番都欲言又止。秦艽被他瞧的有些發毛,見他又向自己看了過來,不由開口說道:“王副將,有何事你且說,莫要再憋著了。”
王晁怔了怔,思忖片刻將欲開口,卻見秦艽神色驀地一變,揮起馬鞭狠狠抽了馬兒一下,扯緊韁繩跨馬急速衝了出去。
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跨馬衝到了街頭,拉了拉韁繩喝住了馬兒,繼而利落地翻身下馬,一把拉住了一個驚慌閃躲的女子。
那女子穿著一身樸素的羅裙,挽著墮馬髻,插著幾支看似簡單卻極為精巧的珠釵,綁著根秋香色的發帶。被秦艽拉住時,她慌亂的丟開另一隻手中的菜籃,遮住了自己的臉。
秦艽望著她並沒有什麽用處的動作,勾唇挑了挑眉。
女子透過指縫瞧見她的神色,擰眉咬了咬唇,無奈地放下了手。
眉清目秀,秀雅絕俗,麵色紅潤,比起八個月前,她的氣色當真好了許多。可是……她原本……是該死在鍾衍手中的。
看著麵前的辛宜安,秦艽腦海中卻忽然想起了宜安出事那日,她說她要用那個願望換宜安和穆清平安,鍾衍冷淡至極的回她,一個願望換不了兩個人平安。
知道宜安死後,她那樣恨他,咬牙切齒地同他說,自己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他。
亦想起了除夕前一日,慕玄回稟她的那些話。
他說穆小侯爺在櫟陵日日醉生夢死,房中還擺著辛美人的牌位,說辛美人的墓是空的,可她的骨灰在穆小侯爺房裏。
慕玄不會騙她,隻能是穆清在演戲騙人,彼時他已在邊關,且宜安之事知道內情之人並不多,這般算下來,他要騙的人,隻怕是她。
想至此,秦艽放開拉著辛宜安胳膊的手,勾唇輕笑,“宜安,許久不見。”
辛宜安幹笑了兩聲,“嗬嗬……阿晚……”
秦艽蹲下身,不緊不慢地將散落在地上的菜撿一一回菜籃裏,繼而站起身,將菜籃遞給辛宜安,道:“我想,有些事,你們需要給我一個解釋了。”
辛宜安接過菜籃,再抬頭時眸中竟隱隱閃著淚光,看著秦艽點頭道:“好,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阿晚,跟我回城主府,那裏有人在等你,她已經找你很久了。”
莫痕重傷,原本他和王晁也打算帶他去城主府修養。聽見辛宜安的話,秦艽並未問誰在等她,而是點了點頭,翻身上了馬,將手遞給馬下的辛宜安,看著她笑道:“宜安,我記得你曾經說過若是可以,你很想學騎馬,來,我帶你騎馬。”
辛宜安仰頭瞧著她,見她雙眸明亮如星,麵容燦若春華,身穿鴉青儒衣,頭戴逍遙巾,跨馬而立,像極了一個翩翩少年郎,忽然覺得陛下也許並沒有錯,送她離開深宮,於她而言確實是對的。
穆清原是同莫痕一起駐紮在櫟陵外的,隻不過在戰事中受了傷,才被送回韶蘿城養傷,聽辛宜安說完這些,秦艽驀地想起自己半月前在櫟陵大街上看見的那個人影,一如此刻的宜安這般,挎著菜籃,挽著墮馬髻,隻不過那時的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羅裙。
原來半月前她瞧見的那個人,真的是宜安。
很快便到了城主府,辛宜安深知既已被她撞見,就無法再隱瞞了,便直直帶著秦艽去了他們居住的別苑。
剛踏入別苑,便迎麵跑來了一個穿著藕色襦裙的小丫鬟,一頭紮過來拉著辛宜安的胳膊說:“小姐,姑爺去北街給難民發放救濟糧了,說是……”說著,瞧見了宜安身後的秦艽,她驀地瞪大了眼睛,“貴、貴妃娘娘?”
秦艽勾唇笑了,“小環,穆清這就成你家姑爺了?”
小環顯然還未反應過來,仍舊呆愣愣的看著秦艽。
秦艽環顧了一圈四周,轉眸問道:“宜安,你不是說有人在等我嗎?是誰?”
辛宜安聞言頓了頓,道:“等她回來你就知曉了,”說著,拿胳膊肘捅了下還在發愣的小環,“別愣著了,快去叫他們回來。”
“哦!對!”小環回過神,笑著朝二人福了福身,飛快的跑了出去。
天氣悶熱的緊,屋子裏便更加悶熱,倒不如樹蔭底下來的涼快,辛宜安拉著秦艽坐在了荷塘邊大榕樹下的石凳上,執起茶壺斟了兩杯茶,遞給秦艽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不等她發問,便開口說道。
“那日你走後,陛下便來了,我同他說我寧可自己死,求他放過清哥哥,誰知他卻拿出了一顆生息。”
生息……
秦艽記得聽回雪說過此藥,是種假死藥,服之會令脈搏和心跳息止二十四個時辰,症狀與死人無異。
“陛下將藥給了我,說兩情相悅在尋常百姓家本是件大喜事,換在深宮之中,也不該變成一件十惡不赦之事,還說我隻管服了生息便好,其餘的事他會安排好,隻是出宮後清哥哥還需要演一段時間的戲。”
“我問陛下需要演多久,他卻說,若是某一天,鹿城傳來貴妃歿了的消息,便不用再演了。”
聞言,秦艽執著茶杯的手一頓,唇邊卻漸漸攢出了一絲笑意,果然不出她所料,穆清在房中擺牌位供骨灰,隻是為了騙她。
辛宜安抬眸瞧了瞧她,繼續說道:“我追問陛下到底為何要如此待你,他說他是一個帝王,能給予所愛之人的,唯有帝王之愛而已,除此之外無論我如何問,他都不肯再多說,之後我服了生息,再醒來時已經出了鹿城。”
帝王之愛,難道不是雨露均沾嗎?秦艽放下茶杯,抿唇輕笑了一聲,不管怎樣,鍾衍的目的終究還是達到了。
辛宜安一把拉住秦艽的手,眼眶通紅,“對不起阿晚,我也不想騙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不起……”
秦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沒有怪你,我隻不過是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如今你和穆清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替你開心還來不及呢。”說著,她抬手拭去辛宜安麵頰上的淚珠,道:“哭什麽,這麽久未見了,來,給公子笑一個。”
辛宜安聞言,頓時破涕為笑,推開了她的手。
“這才對嘛,不然要穆清瞧見了還以為本公子欺負你了呢!”秦艽也笑道。
辛宜安看見她的笑靨,忽然有些於心不忍,便將剩下要說的話都咽了回去,心中暗想還是等她回來再說。
秦艽瞧她的樣子便知曉她還有話要說,可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怕,自在街上遇見宜安後她便一直很心慌,慌的她不想再聽關於鍾衍的任何一句話了。
就這樣。
反正如今她已離開了楚宮,不論之前有什麽,她都不想再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