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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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與皇後的關係向來都是相敬如賓,因為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皇後大度今上又十分體貼,宮裏麵少有那些爭鬥,皇後的位置穩如金湯,相應的,太子趙暘的地位也從來都十分安穩,旁人不敢覬覦,或者說是就算有心想爭個勝負,但看到今上對待趙暘的情景,便知道爭奪無望。
或許便是因為如此,趙暘性情溫和仁慈,又沒有受過什麽挫折,在薛氏這件事情上,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走不出來了。
屏退了眾人,趙暘有些推搡地在皇後身旁坐下了,他長長歎了一聲,就好像小時候那樣趴在了皇後的膝蓋之上,卻沒有說話。
皇後也知道薛氏之事對他的影響,也是一歎,道:“薛氏走了這麽久,你也該放下了,不說你是太子,就是尋常人家的男兒……”
“我以為我和她就會像您和父皇一樣,長長久久地相伴下去。”趙暘把頭埋在了皇後那層層疊疊的綾羅衣裙當中,聲音有些發悶,“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能對誰說……”
皇後摸了摸他的頭發,道:“就算我和你父皇,也沒法永遠相伴的,說不定哪一日……”
趙暘悶悶道:“道理我自然是明白,隻是我受不了現在這樣……現在這樣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的日子。”
“可他日若你當了皇帝,那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薛氏還在,你也無法對她傾吐一切。”皇後沉重道,“母親知道道理你都明白,隻是明白是一回事,還得你自己真的想通透。”
趙暘沉默了下去,從喉嚨裏麵發出了沉悶的哽噎。
皇後硬了硬心腸,道:“在母親這裏,現在你可以盡情悲傷悲痛,但出了這重華宮卻是不能了,你得把薛氏給忘了,你是帝國的太子,怎麽能因為這樣的小情小愛而迷茫?”
趙暘紅著眼睛看向了皇後,卻隻是怔怔看著,過了許久,便慢慢地起了身。
“你向來比小曦成熟穩重,這件事情上,你卻比他還要幼稚了。”皇後又道,“想明白了,便喚人上來梳洗換了衣裳,然後回去吧!”
趙暘忽然問道:“若是父皇不在了,母後不會傷心嗎?”
皇後道:“自然會傷心,但傷心並不是全部,我還有你和小曦這兩個孩子,就算為了你們倆,我也要把傷心放到最後,先保你們的安泰。”
趙暘再一次沉默了下去,仿佛在思忖著什麽。
皇後也知道現在許多話都隻不過是講一講道理,可道理誰不知道呢?她並不想再用這些大道理來說教趙暘,於是道:“你隻是一時間轉不過彎了,若是在東宮實在是觸景傷情,不如去夏宮住一兩個月吧!”
趙暘勉強笑了笑,道:“不了母後,或許明日我就想明白了吧!”
說著,他喚了人進來打水給他擦了臉,然後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便出了重華宮往東宮去了。
雖然心中迷茫,但在麵上趙暘並沒有顯現出有什麽不同。回去東宮之後,他先過問了趙椿和趙檀的功課,然後便處理了日常的事物,手中事務處理完畢,又沒有新的政事傳來,他倒是突然起了興致,換了一身衣裳就往宮外去了。
夏日的京城十分炎熱,雖然市坊中有綠樹,但這烈日驕陽炙烤之下,還是讓人無法興起逛街的心情,故而東西兩市罕見地沒那麽熱鬧。
趙暘順著街市逛了逛,順手買了些小玩意,然後便走到了齊王府跟前了。
自從劉太妃過世之後,趙溥守孝,齊王府仿佛是變相地被圈禁了起來,門口連個人都沒有,隻有那兩個石獅子孤零零地站著。
趙暘上前去敲了門,過了許久才有人應答。
來人開門見是趙暘,頓時嚇了一跳,一時間又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讓他進去,這麽踟躕之下,終於引來了王府長史。
長史看到趙暘也是一愣,急忙請了他進來,然後便讓人去告訴趙溥。
這炎炎夏日,趙溥原是在水榭上納涼,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來訪,突然聽說趙暘來了,心裏一個打突,一時間想不出最近還有什麽事情,於是隻讓人去請了趙暘到水榭來。
趙暘跟在長史身後一路到了水榭,見到趙溥之後,隻簡單的拱了拱手。
兩人在水榭中坐下,卻是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趙溥和趙暘之間的關係並沒有他與趙曦的關係那麽親近過,這甚至是趙暘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到齊王府來。
尷尬的沉默之後,是趙溥先開了口。
趙溥問道:“太子殿下今日過來,是有什麽事情麽?”
趙暘看著趙溥,過了許久才緩緩道:“隻是路過了齊王府,便想著進來看一看。”
趙溥設想過許多答案,但並沒有想到這一種。
趙暘問道:“皇叔最近過得好不好?”
趙溥微微皺了眉頭,拿不定他這樣問是有什麽目的。
見趙溥沒有回答,趙暘又問道:“太妃沒了,崔妃也馬上會處死,皇叔會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嗎?”
趙溥不知要如何回答,於是隻好低下了頭。
趙暘仿佛覺得有些奇怪,他盯緊了趙溥,接著問道:“皇叔會不會心中充滿了怨恨和不甘?”
趙溥抬眼看向了趙暘,幹澀道:“殿下問的這些,都恕我無法回答。”
趙暘嗤笑了一聲,道:“我想也是,皇叔這樣的人,大約是不會有感覺的吧!”說完,他起了身,也沒再說什麽,便帶著人往外走了。
趙溥不太明白他跑這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是命長史送了他出去。
和趙暘不一樣,趙溥的人生到目前為止都不像他那樣順暢,他剛出生的時候先帝還在,雖然劉太妃得寵,他也頗受先帝疼愛,但那個時候皇子皇孫們的關係可並不像現在這麽和睦,現在稱得上是仁慈的今上,那會兒完完全全是鐵血手腕,劉太妃早早兒就投誠,才換得了他的安然長大。
等到他封了齊王,今上開始用仁慈掩蓋自己的□□,日子長久了,他也被這樣的假象遮蔽了眼睛,以為今上真的就是一個仁慈的帝王,然後便蠢蠢欲動起來——沒想到才剛動一動,還沒搞出什麽名堂,便麵臨了一個敗局。
事實上他並不為自己的失敗而覺得沮喪或者其他,當然了,劉太妃的死對他來說是十分的悲痛,母子之情無法抹殺,隻是和自己所圖謀的皇位比起來,這都算不了什麽,他所悲歎的是劉太妃無法活著享受到太後的榮耀。
如此,他自然是無法理解趙暘——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曾理解過這個仁慈得有些過分了的太子殿下。
長史送走了太子回到水榭,有些擔憂,於是問道:“太子殿下今日過來,是不是還有聖上的意思在裏麵?”
趙溥道:“這可就不知道了,誰知道他來是做什麽的呢?”
長史琢磨了一會兒,道:“聖上隻說了讓殿下好好在府裏麵守孝,倒是也沒說別的,就算太子殿下有什麽想法,也應當不會有大的想法吧!”
“你能明白太子在想什麽?”趙溥譏諷地笑了一聲,“若是能明白,你倒是與我說一說,他今日跑來問這些怨恨不甘是為了什麽?”
長史尷尬地笑了笑,道:“這臣便不甚了了了……”
趙溥道:“他是想當仁慈之君的,所以這會兒是仁慈的太子,他想什麽是無所謂的,也不用去管他究竟在想什麽,花點心思在別的上頭吧!”
長史應了一聲,又道:“刑部已經給崔家定了罪,是謀逆的大罪,整個崔家都受到牽連了——包括本家。”
趙溥並不意外,隻道:“這樣的大罪,不牽連本家也說不過去——誰讓他們都姓崔呢?”
長史又道:“還好殿下現在在家守孝,否則若是牽扯其中,倒是不好了。”
趙溥嗤笑一聲,道:“若沒有牽扯其中,我母妃是怎麽死的呢?”
長史噎了一下,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趙溥擺了擺手,道:“罷了不說這些事情,總之現在我是沒法出去了,就好好在家琢磨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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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糾結和算計趙曦是感受不到了。
他的煩惱隻持續了一日,在尚書省磋磨了一天之後,便忘得無影無蹤了。
回到陳王府,他胃口極好地吃了一大桌子菜,酒足飯飽之後,便拍著肚皮攤在了軟墊上,隨手抱著小霸氣揉著它的腦袋。
一旁沈玉嬌道:“你不怕熱了?小霸氣身上都是毛!”
小霸氣大約是不怕熱的,它就趴在了趙曦的肚子上,大腦袋擱在了他旁邊的倚靠上,還一下一下地甩著尾巴。
趙曦四肢大敞,懶洋洋道:“不怕不怕,小霸氣都不怕熱,我怕什麽熱?”
小霸氣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抬頭去看趙曦和沈玉嬌,耳朵也抖動了兩下,倒是顯得十分可愛。
沈玉嬌道:“等會兒你身上就都是豹子毛,衣服上也會都是豹子毛。”
趙曦搓了搓小霸氣脖子上的毛,道:“有毛才是豹子啊,要事光溜溜的,就不好看了。”
沈玉嬌忍不住笑道:“我今天去國公府,倒是看到表哥把他養的那隻獅子狗的毛給剃了,看起來好滑稽。”
趙曦打量了一下身上的小霸氣,認真地想了想,道:“小霸氣這麽漂亮,就算天熱也不能剃毛,剃了以後小霸氣就不能用風騷的皮毛去勾引其他的豹子了。”頓了頓,他終於動手把小霸氣給抱到旁邊去了,還順手把身上衣服給脫了,取過了矮幾上的扇子給自己扇了幾下,又用腳把蹭過來的小霸氣給輕輕踢到旁邊去,“哎還是不能像冬天一樣抱著,抱一會兒還好,抱久了好熱好熱。”
沈玉嬌掩嘴笑道:“方才就說熱,你還說不怕呢!”
趙曦重新懶洋洋地往後靠了,道:“這麽熱的天,都不想去什麽尚書省了……整天和那些老爺子們在一起,說話和猜謎似的,整日都是打不完的機鋒……”
沈玉嬌道:“在家你也是沒事做的。”
趙曦一本正經道:“誰說沒事做了?咱倆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那麽多,而且每一樣都比去尚書省有意義多了。”
沈玉嬌也一本正經道:“這麽熱的天,都不想和你在一起做事好嘛!”
趙曦道:“我們可以去莊子上麵,那裏有一汪清泉,正好咱倆可以去玩水。”
沈玉嬌道:“你就想一想吧,反正我瞧著父皇母後這會兒是不會讓你去。”
趙曦長歎了一聲,道:“真希望我哥快點好起來,我也有借口可以和你一起塊兒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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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雖然熱,但過去得也是很快,一轉眼入了秋,天氣就轉涼了。
趙曦終於從尚書省開始輪去其下的六部,倒是比之前在尚書省中輪值的時候還輕鬆一些。
而他的忙碌則意味著沈玉嬌的清閑——或許這是沈玉嬌重生以來最清閑的一段日子,無憂無慮,無所顧忌,自由自在。
在國公府與陸氏閑聊的時候,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陸氏說起了這些。
陸氏笑道:“這是大好事,我每天都想著能自由自在,睡到自然醒什麽都不操心,可我卻是勞碌命,不僅要管家裏的事情,還要管你小舅成親。”
說起了宋惠,陸氏便覺得十分糟心。以宋惠的條件,要找個名門閨秀是再容易不過了,就算他年紀著實是大了一些,但家事學問官職相貌樣樣拿得出手,可他卻比女方還要挑剔,今天嫌棄人家長得不夠高,明天嫌棄人家家裏兄弟太拖後腿,這麽挑三揀四下來,便讓人覺得實在難以伺候。
沈玉嬌笑道:“小舅說不定會自己看中一個,到時候就會來求著舅媽你了。”
陸氏很克製地翻了個白眼,道:“真希望他快點看中一個,快點娶妻,也省得每次出去都要被人問‘你家小叔有訂親嗎’‘你家看看我家妹妹好不好啊’‘我覺得我家侄女兒特別好你看看吧’這種問題了……”
沈玉嬌笑道:“將來表哥長大了,舅媽不也要這麽相看的?”
陸氏道:“你表哥早就訂下來了,我便等著他加冠之後娶妻,我就能享福了。”
兩人正說著,宋惠便從外頭回來了,隻見他穿著一身簇新的袍子,看到沈玉嬌的時候還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大嫂和嬌嬌竟然都在!”他的聲音十分驚喜,“走走一塊兒玩馬球去!”
陸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今天看中哪家的姑娘沒有?”
宋惠嬉皮笑臉道:“大嫂,你再這樣我就改口喊你娘親了!不成親也不是什麽大事嘛!咱家也不少我這一個的!”
陸氏聽著這話就要去擰他的耳朵,道:“你要是喊我娘親,我明兒就給你說一個定下來。”
宋惠哎喲哎喲地躲到了沈玉嬌的身後,嬉笑道:“大嫂大嫂,打馬球才是正經事,娶個什麽妻嘛!”
陸氏終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就這麽拖著吧,等到時候你大哥來找你,你可別來找我哭!”
沈玉嬌在一旁也禁不住笑,正想說什麽的時候,木樨卻匆忙從外麵進來了。
“齊王側妃請您去一趟齊王府。”木樨低聲說道,“就在外頭等著呢!”
沈玉嬌微微一怔,問道:“哪個側妃?”
木樨道:“二姑娘。”
沈玉嬌猶豫了一會兒,皺了皺眉頭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宋惠就在旁邊站著,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大咧咧笑道:“還是離齊王遠些吧!”
沈玉嬌抿了抿嘴唇,向木樨道:“你去問問究竟什麽事情吧!”
木樨點了頭,又匆忙出去了。
陸氏道:“若真的有什麽事情,你便還是先去一趟吧!這兩層關係夾著,你處理起來也要更加小心才是。”
然而木樨出去之後再回來,也並沒有說是什麽事情,隻說齊王府的人已經回去了,仿佛也並不是很急的樣子。
沈玉嬌並沒有追問,在宋國公府用了晚膳之後,才回去陳王府。
回去之後,她才知道齊王府裏沈玉媱生了個兒子,她一邊問了趙曦身邊的老人這樣情形應當怎樣準備禮單,一邊打發了人去問趙曦知不知道齊王府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趙曦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就過來了,他這個月正好在工部跟著一群人實驗火藥,還在府裏麵辟了一塊地方專門給他擺弄這些,可火藥這玩意實在太容易爆,於是常常來不及梳洗,便是一副亂七八糟的樣子。
接了旁邊的侍女遞過來的濕巾擦了擦臉,趙曦道:“你不說我都不知道皇叔添了個兒子,不過現在皇叔還在孝期中,也是不會擺酒什麽的,送點不容易出事的東西過去就得了。”
沈玉嬌點了頭,便讓人去準備禮物,又把下午沈玉媱派人找她的事情說了:“也不知道側妃找我是有什麽事情,我讓木樨去問,她派來的人也沒說。”
趙曦抓了抓頭發,道:“既然沒說,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吧?要是真想找你,肯定還會再找的。”
沈玉嬌笑了笑,道:“你說的有理——你今天又在府裏玩了一下午這火硝麽?”
提起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趙曦臉上就浮現了笑容,他手舞足蹈道:“今兒跟著工部一起做大炮來著,我回來以後想原樣做個小的給你看,剛才用竹子削了個,隻不過炮彈一發出去,竹管就裂開了,還在試驗怎麽才能不讓竹管裂開呢!”
“那今天晚膳吃過沒有?你可別說你又給忘了!”沈玉嬌笑著問道。
趙曦道:“喝了一碗粥,這會兒還沒餓呢!”
沈玉嬌道:“那就讓他們準備些吃的,餓了記得吃就是了。”
趙曦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腰,道:“最近我一直在玩這些,你沒有生氣吧?我每次回去,你都已經睡著了,我都不好意思打擾你起來……”
沈玉嬌笑道:“反正你在工部也就一個月,下個月輪去戶部,就該我看著你打呼嚕了。”
趙曦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道:“找個時間咱倆去外頭打獵玩,這秋天啦,京城外麵有一處的景色特別特別好看。”
沈玉嬌笑道:“好啊,也許久沒出京了,你這麽一說,倒是真想去。”
“就我們倆去。”趙曦說道,“不帶其他人了,也免得人帶多了,朝中有人說這個說那個的。”
沈玉嬌點頭:“那你看什麽時候好?”
趙曦道:“要不就明天?明天正好休沐,我也不用進宮,咱倆就隻帶著幾個侍衛,輕車簡行出去就好了。”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趙曦也就沒再去玩他的火藥大炮什麽的,興致勃勃地和沈玉嬌說了明天準備什麽時候出發,還要穿什麽衣服。
說到了興頭上,就開始和沈玉嬌一起在櫃子裏麵翻找合適的衣服,又開始在旁邊點評哪個顏色好看哪個顏色不好看。最初趙曦的意見倒是還有幾分靠譜,沈玉嬌還跟著他的意思找了許多衣裳出來搭配,到了最後便發現,若是按照他的建議來,便是穿得稀奇古怪不成樣子了,於是便不再搭理他,隻收拾了兩件清爽的胡裝。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便一起去休息,第二日就早早地隻帶了幾個侍衛,出了京城,一路往北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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