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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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春雨過後,京城處處蓬勃生機。

    綠樹紅花,姹紫嫣紅,陽光明媚,春風旖旎。

    或許是因為整整一個冬天都無法肆意玩樂的緣故,每到了春日,京城裏麵大大小小各種由頭的大宴小晏就多了起來,有那附庸風雅的玩一玩魏晉時候的曲水流觴,有那假模假樣的就愛叫上那鶯鶯燕燕齊聚一堂美其名曰憐香惜玉,林林總總,花樣繁多。

    這些世家子弟勳貴之後大多紈絝,他們躺在了祖輩的榮光之上,既不用去努力上進,也不用擔心有一日會從高處跌下——他們對自己的身家都極有信心——於是剩下的也就是吃喝玩樂了。

    趙曦便是在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把趙暘從一個鶯鶯燕燕環繞的宴席上給拖出來的,設宴的是安國公的次子蔣慕之,他大哥蔣敬之曾是趙暘身邊的伴讀,後來在東宮當了一段時間的差,現在已經去了工部,他也就是這樣見過了趙暘,然後便把趙暘請到了自己的宴席之上。

    蔣慕之開始時候是沒想到趙暘這樣好請的,他從前聽自己大哥說起太子,仁厚端正一絲不苟,他原隻是動了動心又膽大包天去請,沒想到趙暘竟然答應了下來,還能與自己這樣的紈絝子弟們打成一片說說笑笑毫不冷場。

    蔣慕之一邊是忐忑一邊是欣喜,欣喜是因為自己竟然這麽輕易就搭上了太子,而忐忑嘛……便在趙曦突然出現的那一刻得到了印證。

    趙曦一腳踹開了門,直接上前去踹翻了在座的賓客又掀了桌子,二話不說就拖著趙暘往外走,鶯鶯燕燕們嚇得花枝亂顫地尖叫,蔣慕之一開始還想怒喝一聲誰在造次,一看是趙曦,氣焰徹底沒了,已經喊出口了的那個“誰”在舌頭裏麵過了個彎兒,後頭就變成了求饒的話語。

    “陳王殿下……您、您怎麽來了……”蔣慕之揉了揉自己的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順耳又討好,“恰好太子殿下也在呢……一起來喝酒……?”

    趙曦拎著趙暘像拎小雞似的,扔給了身後的內侍,冷漠地看了一眼蔣慕之,道:“喝酒?倒是不必了,明日就請安國公準備好說辭,解釋解釋帶壞太子是個什麽罪名吧!”

    蔣慕之想要解釋,腦子裏麵卻是一片漿糊,眼睜睜看著趙曦大搖大擺地帶著趙暘走了。

    身後有認識趙曦的,這時候才戰戰兢兢開了口,卻是一句感慨:“陳王如今看起來倒是比太子還要威風了啊。”

    然後就有人附和:“是啊,之前看著跟小孩兒似的還不太懂事的樣子,現在看著,嘖嘖,太子的氣勢都比他弱了。”

    蔣慕之頭都大了,這宴會哪裏還有心思開下去,於是便草草結束,讓人都散了。他坐立不安地呆了一會兒,便老老實實地打發了人去找了自己的大哥蔣敬之,把這宴會的事情給說了。

    蔣敬之在工部當了侍郎,正忙著做水車的事情,一聽家裏人過來又說了這麽件事情,哪裏還坐得住,便告了個假匆匆回家去了。

    回到家,看到蔣慕之哭喪著一張臉,他煩悶地一腳踹了過去,問道:“你沒腦子嗎?請太子做什麽?”

    蔣慕之抱著蔣敬之的腿哭嚎起來:“我也沒想到就這麽一請就來了啊……他們都說想見見太子的美姿容……我就想著反正請了也不會來……誰知道就來了……”

    蔣敬之大力把他踹開,怒道:“前頭科舉泄題的事情都還沒完呢!你還敢惹太子?”

    蔣慕之愣了一下,道:“不是……已經過去這麽久了,還沒完?”

    蔣敬之簡直恨鐵不成鋼了,他拎著蔣慕之的耳朵,道:“你什麽時候聽說結案了?這事情正好是陳王在查呢!太子前段時間都被關禁閉在東宮了,就連我都不敢去打擾,你膽子倒是大得很!”

    蔣慕之哆嗦了一下,全然沒想到這科考的事情還未查清,自己竟然一不留神就趟了渾水,頓時就癱軟了下來,害怕道:“那……那會不會扯到我身上啊?我可和這事情沒關係的!”

    蔣敬之瞪了他一眼,道:“你好好在家裏呆著,這段時間什麽都不許做了,這宴會也不許再開,我與父親商量一二,再告訴你該怎麽辦吧!”

    蔣慕之隻有點頭,一句都不敢辯駁了。

    蔣敬之前去找了安國公蔣萼說了蔣慕之的事情,蔣萼已經是老臣了,對這朝中動向看得清楚得很,他倒是沒有蔣敬之那樣的擔憂,隻是吩咐了下去把蔣慕之打了五十大板,又寫了謝罪的折子遞上去,然後第二日就把蔣慕之塞到京郊大營去了。

    轉天蔣敬之在工部做水車的時候便遇著了趙曦,他旁敲側擊地說了說自家弟弟的事情,看著趙曦的神色,又笑道:“殿下放心吧,京郊大營如今是鎮遠將軍姚開農統領,京城的紈絝們但凡不聽話,送去那裏再出來,都是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了。”

    趙曦倒是忍不住一笑,道:“說得好像京郊大營都成了紈絝子弟的改造之地一樣。”

    蔣敬之也跟著笑了起來,溫和道:“我那不中用的弟弟也該教訓教訓了,他這此還鬥膽敢把太子殿下也拉到那樣的宴會上去,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趙曦道:“罷了,我不管這麽多,昨日我隻是要去找太子殿下,之後種種都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和我可沒關係。”

    蔣敬之聽著這話覺得有些憋屈了,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麽好,於是悶著頭去看水車的圖紙。

    趙曦在工部呆了半日便去了刑部,他昨日去找趙暘便是因為從供詞中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要向趙暘問個清楚,這會兒刑部派人來,大約也是有了頭緒。

    刑部尚書遊楷見到趙曦來了,便帶著他往刑部大牢走,一邊走一邊道:“昨兒殿下發現那個求佛的時候忽然買到題的和那個喝茶時候買到題的中間有些相似之處,臣命人把那兩人重新審問了一遍,發現了供詞中都提到了一個白麵書生,臣於是又探查了一番,重新把其他的人也都審問了一遍,最後根據他們的供詞,找到了這麽一個人,已經讓人抓來,如今就關在牢中。”

    趙曦跟著遊楷走到大牢裏麵,看到了一個模樣清俊的書生,他緊緊抿著嘴唇,對著牆壁坐著。

    遊楷指了指那書生,道:“他叫張鈞,京城人士。”

    趙曦微微挑眉,道:“轉過身來讓孤看看你長什麽樣子。”

    喚作張鈞的書生不情不願地轉了身,抬眼看向了趙曦,淡定地拱了拱手:“見過兩位大人。”

    趙曦看了看這張鈞,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

    遊楷並沒有立刻把這張鈞提出來審問的意思,於是帶著趙曦往外走,一麵走一麵道:“臣想著,這張鈞或許是個關鍵人物,先不忙著審問,晾著他一兩日,看看外頭會不會有人有異動。”

    趙曦想了想,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於是點了頭。

    遊楷笑道:“想來這案子過不了多久就能告破,臣也能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了。”

    趙曦輕歎了一聲,道:“這才了了一樁事情,還有那麽多事情堆積著,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安穩呢!”

    離開了刑部,趙曦也沒心情再回去工部看什麽水車,而是溜達著回府去了。

    回到府中正好看到沈玉嬌正在描花樣子,他便陪著她坐下了,捧著一杯茶,倒是長長地鬆了口氣。

    沈玉嬌手上沒停,問道:“怎麽今日回來這麽早?”

    趙曦道:“去了一趟刑部,問了下科考的案子,然後便回來了,想著現在真是不太平,邊關不穩,京城卻是歌舞升平,總覺得有種虛浮的感覺。”

    沈玉嬌問道:“科考的事情有頭緒了麽?”

    趙曦道:“大概是有了,過不了多久就能找出泄題之人。”

    沈玉嬌道:“既然如此,便放寬心吧!邊關之事,聽說父皇已經派了人帶兵前去,你且放寬心吧!”

    趙曦把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小霸氣招手叫了進來,然後把手裏的茶喂它喝了幾口,道:“怎麽都寬心不了,昨兒我去安國公府上把我哥給找出來,不知道惹了多大的動靜呢!今兒安國公就把他兒子送去京郊大營了。這鬧得好像是我做錯事了一樣。”

    沈玉嬌把小霸氣坐在屁股底下的布料給扯了出來,道:“隻要父皇和母後沒說你,你就當不知道了,安國公要是沒做錯事,幹嘛要把自己兒子送去京郊大營?”

    趙曦鬱悶地摟著小霸氣的脖子,道:“你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明明你在做事,也沒做錯事,可偏偏好像哪裏都不對,哪裏都做得不好。”

    沈玉嬌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道:“不如科舉這事情查完了,便休息幾日,不要再想這麽多了。”

    趙曦滿臉糾結地點了點頭,又發泄一樣地揉了揉小霸氣的下巴。

    小霸氣仰著頭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卻是一臉愜意。

    .

    趙曦滿心鬱悶的時候,東宮中的趙暘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不過和趙曦不同,他的煩惱並不是來源於自身,而是來自他最近寵愛萬分的張良娣。

    張良娣有一張肖似薛氏的臉,但又比薛氏更風情一些,眼角眉梢都寫著一個“媚”字。對被趙曦從安國公府拖出來這件事情,趙暘自己倒是沒覺得什麽,反而是張良娣憤憤不平。

    張良娣道:“陳王殿下雖然是您的親弟弟,可也不能這樣不給您麵子呀,您去安國公府隻不過是赴宴,他憑什麽就把您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給拉出來?長幼有別,陳王殿下怎麽連這些也不懂?”

    趙暘對張良娣平日裏是頗多縱容的,但聽到這麽一句話,臉色就變了,他冷笑了一聲,道:“我與小曦是什麽關係,還輪到你來說三道四了?且認清了你是個什麽玩意兒吧!”

    說著趙暘便起了身往外走。

    張良娣撲了過去,哭道:“您怎麽能這麽說妾身,妾身也是為了您好!陳王殿下那樣跋扈,哪裏有把您放在眼裏了?妾身是為了您抱不平呀!”

    趙暘低頭看著張良娣那張尖尖的小臉,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我見猶憐卻不顯狼狽,心又軟了,隻道:“不許說小曦的壞話,他是孤的弟弟。”

    張良娣又哭了一聲,道:“您把陳王殿下當弟弟,可陳王殿下把您當做什麽呢?今兒家裏人送了信來,說是把我家裏的小弟抓去刑部了……妾身都不知道為什麽,妾身的弟弟每日隻在家讀書,也不在外頭玩耍的,陳王這樣做,是不是公報私仇呢?”

    趙暘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張良娣,微微蹙眉,問道:“為何抓你弟弟?”

    張良娣隻哭:“妾身家裏人說,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了去,竟是連個理由也沒給的。”

    趙暘道:“既如此,我讓陳王進宮來說一說吧!”

    於是趙暘便讓高有利去了陳王府找趙曦,然後又哄了張良娣幾句,見她破涕為笑了,然後才鬆了口氣。

    趙曦原本在府裏麵躲懶,這會兒被叫來了東宮,還有些莫名。

    進了東宮,看到了趙暘,兄弟倆見了禮,他剛要說話的時候,瞟到了坐在一旁的張良娣,不由得愣了神:他忽然就想起了刑部抓住的那張鈞像誰,那眉眼幾乎就和張良娣是一個模子裏麵刻出來的了。

    這麽一愣,趙暘也覺察出幾分奇怪,他問道:“你盯著張氏看做什麽?”

    趙曦回過神來,一臉驚疑地看著趙暘,道:“突然見著張氏……覺得有些……”

    趙暘皺了皺眉,也沒多問什麽,便把張良娣方才說的話給說了,然後道:“你是真的讓人把張氏的弟弟抓去刑部了?所為何事?”

    趙曦看了看趙暘,又看了看張良娣,聯想到了今日在刑部時候和遊楷說的話定下的計策,腦子裏麵竟然把科考泄題的事情給串了起來:趙暘這裏有考題,張良娣看到了偷偷記下來傳給了張鈞,然後張鈞兜售給了京城的考生,最後泄題。

    可張良娣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樣做對張良娣有什麽好處?或者說對張家有什麽好處?若趙暘倒了,難道張良娣還有什麽好下場?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沉默的這一會兒,趙暘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了,他道:“小曦,可是有什麽事情不好開口?”

    趙曦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最後卻是斟酌了許久都不知要如何開口。

    趙暘皺了眉頭,揮了揮手讓張良娣先退下,然後拉著趙曦坐下了,耐著性子問道:“這是怎麽了?怎麽從進來開始臉色都怪怪的?”

    趙曦抬眼看向趙暘,緩緩開口問道:“哥哥當初可有把考題帶回東宮來?”

    趙暘有些莫名:“你如何突然問起這個?”

    趙曦又問:“張氏跟在哥哥身邊,是否見過考題?”

    趙暘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與張氏有什麽相關?她不過是一介婦人。”

    趙曦道:“還請哥哥與我一起去父皇那裏,這件事情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說給哥哥與父皇一起聽了。”

    趙暘笑道:“倒是如此慎重,走吧,若是這次能把科考泄題的事情一並處置了,倒也是好事。”

    趙曦欲言又止看了趙暘一眼,一時間倒是不知要如何說才好了。

    去到了延英殿,見到了今上,趙暘斟酌著把與遊楷的推測和今日抓到的張鈞給提了,又把自己的猜測給說了出來。

    趙暘在旁邊聽著,一開始是不以為意,到最後臉都白了。

    “父皇……此事、此事兒臣並不知情。”趙暘等趙曦說完之後,才開口說道,“兒臣的確有把考題帶回東宮……但……”

    今上擺了擺手,止住了趙暘的話語,而是看向了趙曦:“你先與遊楷審問那張鈞。”

    趙曦急忙應了下來。

    “此事先不要宣揚。”今上又道,“也不要露任何口風。”

    “是。”趙曦急忙答道。

    今上點了點頭,示意趙曦先退下,等到他出了延英殿以後,才看向了趙暘,輕哼了一聲,道:“這便是你縱情女色的後果了,東宮裏麵亂七八糟,才會給了人可趁之機。”

    趙暘低下頭,滿臉悔恨。

    “那張氏是如何進宮的?”今上問道。

    趙暘道:“是……是采選入宮,兒臣看她長得像薛氏……”

    “哼,恐怕是算準了你的心思,特地送進宮的吧!”今上冷笑了一聲,“你且好好想一想,這張氏可還做過別的什麽事情沒有。”

    趙暘快速在腦子裏麵思索了一遍,竟然發現自己對東宮中那麽一些女人了解都不多,就算是他很偏寵的張良娣,也沒有太關注她平日裏在做什麽。這麽一想,他的冷汗就冒出來了。

    見趙暘不說話,今上也知道是什麽情形了,他諷刺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母後當日說要把你東宮的女人都遣散,如今看來倒是極為正確的了,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堂堂太子,竟然連自己宮裏的人都管不好了?”

    趙暘低著頭沉默不語。

    “從前朕看你雖然在女色上糊塗,但政事上並沒有失了分寸,故而也不曾說你什麽。”今上道,“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了。薛氏已經沒了三年,下個月你就要娶舒氏進宮,你自己想一想應該如何吧。”

    趙暘抬眼看向了今上,眼眶微紅,道:“兒臣愧對父皇。”

    “你愧對的並非是朕,而是你自己。”今上道。

    趙暘低著頭,再一次沒有說話。

    今上道:“罷了,你先回去吧!好好想一想今後。”

    趙暘應了一聲,便默默退出了延英殿往東宮去了。

    .

    趙曦與遊楷連夜審訊了張鈞,之後又把張良娣從東宮提出來審問,張家仿佛是一無所知,張良娣隻說自己是受人指使,可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又說不清楚,案件進行到了這裏,似乎又要斷了。

    今上自然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他隻讓趙曦把張家的人統統下了大牢,挨個審訊,嚴刑拷打之下,倒是張良娣的母親劉氏經受不住開了口,說她當日送張良娣進宮是因為她娘家的意思,後來也都是她娘家與張良娣聯係。

    有了這麽一句話,自然就牽扯到了劉家,這麽順藤摸瓜查下去,最終是落到了趙溥的身上。

    蟄伏了三年的趙溥,通過劉太妃的關係牽出了這麽一張大網,最後把趙暘收入網中,差一點兒就能把趙暘一網打盡。

    會試泄題之事水落石出,趙溥被剝奪了王爵,直接關入了宗正寺。與趙溥相關的人統統入獄查辦,朝中風氣頓時大變。

    趙曦卻並沒有因為這案子告破而覺得歡欣鼓舞,他甚至有些沮喪,在王府當中,他向沈玉嬌傾訴著自己的困惑和傷懷。

    “我以為皇叔經過之前的事情……已經不再這麽……不再這樣了。”他沮喪地說道,“為什麽最後他過了這麽多年,還是要對哥哥下手呢?”

    沈玉嬌無法回答,甚至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趙曦看著沈玉嬌,長長歎氣:“我以前以為,皇叔和我的關係最好了,吃喝玩樂總在一起,他會對我這麽好,一定也和我是一樣的。”

    沈玉嬌想了想,道:“這大約是人各有誌吧!”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道:“等明日,我要去宗正看一看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