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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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溥死了。
宗正寺的人發現的時候,他屍身冰冷,已經故去多時。
他們急忙向今上上了奏折,隨後便有今上身邊的高靈芝親自前來宣讀了旨意。
在旨意當中,趙溥仍然是庶人的身份,並且因為勾結外敵牽連頗多,他就算死了,身後遺留的那許多事情都無法得到解脫。
沈玉媱和側妃劉氏帶著趙溥唯一的兒子阿平惶惶然呆在齊王府的下人住的院子裏麵,然後便等到了宮裏麵的旨意還有趙溥的死訊。
旨意中,沈玉媱和劉氏都會賜毒酒。
劉氏一臉淒惶,接旨之後哭道:“早知如此,我不如一頭碰死了。”
沈玉媱摸了摸阿平的腦袋,抬眼看向了前來宣旨的那位內侍,問道:“聖上可說了阿平的去處?”
那內侍看了一眼沈玉媱,不陰不陽地笑道:“到時候自然會有去處。”
沈玉媱沉默了下去,目送了那內侍離去,沒有再出聲。
身邊的劉氏原隻是哭著的,這會兒忽然爆發一樣站了起來,指著阿平道:“還有什麽去處?不如跟著他父親一起去了好!你如今的心軟,他日也隻會讓阿平怨恨於你!”
阿平瑟縮了一下,看著劉氏,又往沈玉媱懷裏躲了躲。
沈玉媱並不去理會劉氏,而是抱著阿平站起身來,往屋子裏麵走去了。
雖然已經下旨要賜毒酒,但這毒酒卻並沒有和聖旨一起來,這中間是為什麽?沈玉媱這個時候倒是冷靜異常,她一邊細細思索著,一邊又情不自禁地去想阿平的將來。
從三年前劉太妃去世的時候——或者更早一些,崔氏當了正妃的時候,她就已經隱隱約約看出了趙溥的所為,她從前隻是傻,隻是不會用心去看,等到滿身傻氣散盡,等到她終於擦亮了雙眼,她心中便如明鏡一樣。
最初的時候她是給姚夫人傳了消息,後來又想辦法與沈清遞了□□,最後又請托了沈玉嬌照顧阿平,對於她今日麵對的下場,她並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期待已久了。
她無時不刻不在後悔,她後悔當初的無知妄為,後悔到她都不想活下去。
劉氏見她走了,卻是仰頭大笑,仿佛瘋癲了一樣。
她與沈玉媱不同,她嫁給趙溥,便是劉家對趙溥全心全意的支持,當然了,她明裏暗裏也幫著趙溥做了不少事情,譬如這科舉中埋下的棋子,通過采選送入宮中的女人,她按照當初劉太妃叮囑的那樣,慢慢的幫著趙溥鋪路,可路並沒有鋪就,她的命卻要斷送了。
趙溥被關入宗正寺的時候,她還在想能不能看在宗室的麵子上,她能僥幸活下來,哪怕是個庶人,也比死了好,可到頭來還是一杯毒酒。
想到這裏,她不禁眼眶一紅,眼淚就大滴大滴地往外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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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溥死訊傳到了陳王府的時候,趙曦和沈玉嬌都很是意外。
趙曦愣了許久,道:“我上回去宗正寺看皇叔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呢……怎麽會……”
沈玉嬌卻是想起了齊王府中的沈玉媱,道:“皇叔的兩個側妃會如何處置呢?”
趙曦想了想,道:“按例也會處死的吧……不知父皇是如何打算——隻是現在父皇在讓人準備和葉達可汗派來的使臣和談,或許沒有心思去管這些的。”
沈玉嬌抿了抿嘴唇,斟酌了一會兒,道:“我想去看看沈側妃,不知道可不可以過去?”
趙曦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又有些恍然,於是道:“這我可拿不定主意,明日我進宮的時候,幫你問一問父皇吧!”
沈玉嬌點了頭,又問道:“你說父皇正在準備和談的事情,那麽……真的要和親嗎?”
趙曦沉重地點頭,道:“父皇準備從宗室女中選一個——雖然小八嚷嚷著說要去,父皇是不會允許她過去的。大姐她們都在小八府上勸她呢。”說到這裏,他歎了一聲,又道,“小八也不知道西突厥那邊是多艱苦,她和親過去了,難道還能像在京城這樣逍遙麽?”
沈玉嬌想到平日裏與趙暖說笑的樣子,還有趙暖一貫的言談舉止,倒是有幾分理解,道:“小八未必是突發奇想吧!她也不是無知懵懂的婦人。”
趙曦苦笑了一聲,道:“並非是說她愚昧無知,隻是心疼她去了突厥之後無依無靠。”
沈玉嬌也不知要說什麽好了,於是隻好笑道:“看來也隻能打贏了那西突厥,才能免除這些讓人煩惱的事情了。”
趙曦也跟著笑了笑,神色間有些鬱鬱。他欲言又止了許久,最後抬眼看向了沈玉嬌,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會像太子哥哥那樣嗎?”
沈玉嬌微微一愣,噗嗤一笑,道:“你是說像太子殿下那樣三妻四妾養一屋子?那怎麽可能?”
趙曦倒是沒防著聽到這麽一句,頓時笑噴了,倒是把心頭上那些鬱悶都散開,道:“哪裏,我是說像他那樣一蹶不振,好像全世界都欠著他一樣。”
沈玉嬌道:“若你不在了,我當然會很想你,但我會努力活下去,代替你看遍這世間美好,等到了陰間地府,把這些年我經曆過的事情,再一一說給你聽。”
趙曦微微一愣,隻覺得心頭一暖,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會一蹶不振的……”
沈玉嬌抿嘴笑了笑,問道:“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趙曦輕歎道:“那天在東宮,太子哥哥說了很多……很多我從來都沒想過的話語,仿佛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太子哥哥了。”
沈玉嬌道:“太子殿下一直沒能從薛姐姐的去世中走出來,想來他對薛姐姐一定是一往情深。”
趙曦道:“可他並不是孤家寡人,他還有小椿和小檀,如果他一味頹廢一味放縱,小椿和小檀會怎麽看呢?為父者有為父的責任,太子有太子的責任,他卻因為薛姐姐的事情,把所有的一切都扔下……我怎麽想,都覺得他做得不對。”
“你對太子殿下已經這麽說過了?”沈玉嬌倒是十分意外趙曦能說出這麽一番話的。
趙曦搖了搖頭,道:“還沒呢……我不敢說……我怕刺激到他。”
沈玉嬌道:“下月時候舒氏就要進宮了,說不定到那時,有太子妃的引導,太子殿下就會漸漸恢複過來呢!”
“但願如此吧!”趙曦這樣說道。
兩人也沒有多聊太子,話題一轉,就說起了西突厥的戰事,然後便講起了這些年趙曦在工部主持做的那些軍器軍械。因為這些年軍器軍械上的改進,大周的兵力從絕對實力上來說是增長了的,隻是因為各地各個都督府的配備不同,南北東西各有差距。
說著說著趙曦便想起來軍器軍械的製作和數目的問題,便匆匆忙忙進宮去找今上了。
這麽一去,又是一個下午,回來又是晚上,一直打上燈的時候,沈玉嬌才見著趙曦風塵仆仆地進到屋子裏麵來。
脫了外麵的衣裳,趙曦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水,先道:“我問了父皇了,父皇說若你想去看看沈側妃,明日就可以去。”頓了頓,他又道,“我明日要去京郊大營,父皇這次是想在京郊大營與突厥人和談,大約要去兩日吧!”
沈玉嬌應了下來,先問了他用過晚膳沒有,一聽說沒有,便讓人把一直準備著的飯菜給端上來,看著他吃過,又去給他準備去京郊大營的物事了。
第二日一早,沈玉嬌先送了趙曦出京,然後便轉頭去了齊王府。
進到齊王府中,她便直接去了正廳,然後讓人把沈玉媱給請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沈玉媱便帶著阿平來到了正廳,沈玉嬌也不叫他們行禮,隻讓他們在旁邊坐下了。
“我是問了父皇,今日才特地過來的。”沈玉嬌這樣說道,“若你有什麽事情的話,今日大約是最後的機會了。”
沈玉媱把阿平拉到身前來,道:“我母親這幾日一直想找著機會進來看我,卻一直沒法子,我這輩子辜負母親頗多,臨死了也不想讓母親傷心……唯獨這孩子,年歲還小,又一直聽話,當初便說了想請你照看一二,如今仍是要這麽說……”
沈玉嬌看了一眼阿平,他眉目清秀,倒是十分漂亮。
“你仿佛已經算好有今日一樣。”沈玉嬌歎了一聲,“若你有什麽話想帶給二嬸,今日你說了,我便帶給她。”
沈玉媱想了一會,道:“便告訴母親,權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吧!”
沈玉嬌輕歎了一聲,點了點頭。
沈玉媱道:“我之前見過聖上,求聖上留阿平一條生路,聖上沒有答複,但那日的聖旨中又沒有提及阿平……可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沈玉嬌道:“既然父皇沒有說,那或許就是已經答應你了吧!”
沈玉媱道:“我想讓阿平去廟裏麵出家,這輩子就安安靜靜在寺廟裏麵渡過,再不沾染這紅塵紛擾權力紛爭……可我就快要死了,死了也好,雙眼一閉,便什麽都不知道了。”頓了頓,她並沒有等著沈玉嬌說話,又道,“那日我說要告訴你一件關於你母親的事情,今日便告訴你吧!你母親的病當初就是老太太下的藥,後來病死也是老太太指使大太太動的手。那天我去老太太屋子裏麵時候,在外頭聽她親口對大太太說的。那會兒都沒有旁人在,這麽多年也沒人提起過,想來隻有老太太大太太還有我知道了。老太太現在已經死了,可大太太還在,嬌嬌,這件事情我並不是想故意瞞著你。那個時候我壓根兒沒覺得是什麽大事,所以都沒想過要說,到後來我和你的關係那樣尷尬,那些年我又驕傲自大,也沒想著要說,最後便隻能用這事情來換阿平的安泰……想一想,我自己都覺得羞愧極了。”
沈玉嬌已經愣住,腦子裏麵一片嗡嗡,幾乎都要聽不清沈玉媱在說什麽了。
她說宋喬兒的病是因為周氏?死也是因為周氏?
她怎麽不知道?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過?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沈玉媱還想說什麽,卻看到沈玉嬌麵如白紙,目光渙散,急忙起身上前去掐了她的虎口讓她回過神來。
“為什麽這麽多年沒有人說起過?”沈玉嬌勉強回神,茫茫然看向沈玉媱,聲音嘶啞。
“我……我不知道。”沈玉媱低下了頭。
沈玉嬌盯緊了她,問道:“那麽你為什麽之前從來不說?”
沈玉媱閉了閉眼睛,道:“或許……或許你不知道會比較好?”
“如果是你的母親被人害死了,然後我明明知道,卻瞞著你十餘年,你會覺得是我對你好?”沈玉嬌倏地站了起來,快速在廳中來回走了幾步,又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你明明可以早早告訴我,就算你不用這件事情作為砝碼,我仍然會為你照看阿平!”
沈玉媱嚅囁了一會兒,沒有說出話來。
“我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或許是因為太激動,她的手微微發抖,就連聲音都有些飄忽,“除了你,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除了周氏。”
沈玉媱隻搖頭,道:“我也不過比你大一點……當年我聽到還記下來……已經是很意外了。”
“好一個意外!”沈玉嬌顫聲笑道,卻再也忍不住把手邊博古架上的花瓶給摔了出去,眼眶微紅,仿佛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
阿平被嚇得縮回到了沈玉媱的身後,拽住了她的衣袖,不敢吭聲。
沈玉媱回身安撫了阿平,卻也不知要說什麽才好,她是沒有想到沈玉嬌會是這樣反應的——在她的設想中,沈玉嬌應該會很樂意知道這麽一個隱蔽的消息,然後直接去對付周氏也好其他人也好,然後她的阿平就會得到沈玉嬌的照看。
而沈玉嬌扔了一個花瓶,又獨自站了許久,才慢慢平複下來。
她轉身看向沈玉媱,又冷漠的看了一眼阿平,道:“你的想法和請求我會告訴父皇,至於最後會怎樣,父皇和母後會有決斷。”
沈玉媱抿了抿嘴唇,上前了一步,溫聲道:“那在這裏就多謝嬌嬌。”
沈玉嬌沒有理會她,甚至再沒有多說一句話,便往外走去了。
出了齊王府,沈玉嬌憋著一口氣上了馬車,便讓人往安樂侯府去。可到了安樂侯府的門口,她又冷靜了下來,命馬車回轉陳王府。
到了陳王府,她便找了戴嬤嬤來,讓她去一趟宋國公府,問一問當年宋喬兒的病情,然後又讓人去給沈清府上遞帖子,準備親自去拜訪姚夫人。
若是宋喬兒的病有蹊蹺,那麽姚夫人不可能一無所知。她現在自然不能打草驚蛇直接去問周貞娘了,她要做的,是先把證據都拿到手,最後用這些證據去要周貞娘的命。
很快姚夫人就回了帖子說隨時可拜訪,沈玉嬌換了一身衣裳,便出府往沈清府上去了。
進去了相府,沈玉嬌便看到姚夫人迎在二門處,臉上還帶著幾分笑。
“要過來便直接來好了,還下什麽帖子?”姚夫人溫和的笑道,“我左右都是在家中的,你隨時過來,我都在。再說了咱們也能算是一家人,下帖子倒是顯得生疏。”
沈玉嬌笑了笑,道:“禮不可廢,若是正好二嬸沒空怎麽是好?”
姚夫人也是一笑,倒是沒再繼續說下去。
沈玉嬌道:“我今天去看了二姐,二姐托我照顧阿平。”
姚夫人微微一怔,忽然掉下淚來,道:“我原也想去看她,隻是……隻是不得其法。”
“二姐托我告訴二嬸,說‘便告訴母親,權當沒生過我這個不孝的女兒吧!’”沈玉嬌也沒怎麽鋪墊,便把話給說了出來,她看著姚夫人的神色,見她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心下有些不忍。
姚夫人扶著身邊的黃雪,身子搖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穩了,慢慢道:“這話她也不是第一次說……大約是恨我太多吧……”話雖然這麽說著,可她的眼淚還是湧了出來,怎麽擦都擦不幹淨。
兩人慢慢地走進了花廳坐下,沈玉嬌道:“有件事情,還想問一問二嬸,不知道二嬸還記不記得我母親。”
姚夫人擦了眼淚,抬眼看向沈玉嬌,問道:“你母親怎麽了?”
沈玉嬌思忖了一會兒,便把沈玉媱說的話重新說了一遍,然後道:“二姐說了這麽些,我聽著心驚肉跳,當年我不記事,也不知道其中蹊蹺,想問一問二嬸可窺得一二?”
姚夫人一驚,道:“雖說你母親當年纏綿病榻,可……可我卻不知道這事情與老太太有關……媱媱從哪裏聽到的?”
沈玉嬌看著姚夫人的神色,道:“二姐說是在老太太屋子外頭意外聽到的。”
姚夫人皺了眉,道:“她怎麽都沒和我說過……”頓了頓,她看向沈玉嬌,道,“這事情我的確不清楚,若是我知道有內情,當年就會告訴你了。這種事情瞞著你和瑉哥兒,那便太沒有道理了。”
姚夫人說得坦然,沈玉嬌也沒從她的話語中抓出什麽不對來,於是輕歎了一聲,道:“我乍一聽這事情,整個人都懵了。”
“媱媱不該瞞著你。”姚夫人並不讚同沈玉媱的做法,“更不該用這件事情來作為交換讓你去照看阿平。”
沈玉嬌歎道:“我已經派人去宋國公府問問當年的情形了,不知道國公府知道多少。”
姚夫人想了想,道:“當初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婆子們應當還在,那時候也有幾個跟著我們回去了吳郡,但並沒有一起回到京城來,若你想知道當年的事情,不如打發人去吳郡把那些人抓來問一問。”
沈玉嬌點了頭,道:“我一會兒就回去吩咐了——二嬸,這件事情你先不要告訴瑉弟,我之後會親口和他說的。”
她在沈府也沒有呆太久,說過了這兩件事情,便告辭回去王府了。
而姚夫人在她離開之後卻是好生傷心了一番,她這輩子就沈玉媱這麽一個女兒,如今恐怕是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等到沈清回來,看到姚夫人這樣子,於是便問了幾句,聽說是沈玉媱的事情,也是滿臉唏噓,道:“那次她見到聖上,我以為她會求個不死的恩典,誰知道……”
姚夫人道:“做母親的舍不得孩兒也說得過去,隻是她這麽做……我竟不知是要為她悲痛大哭一場,還是要罵她到如今了還是這樣不懂事!”她把宋喬兒那事情簡單說給沈清聽了,然後又歎道,“且不說這事情是真是假,嬌嬌知道了,心裏要作何感想呢?”
沈清驚訝的看向了姚夫人,道:“還有這種事情?我當年都不知道!”
姚夫人擺了擺手,道:“大房的事情當年那樣雜亂,我們不知道也屬常理,嬌嬌已經讓人去查這事情真假了,到時候總會有個結果的。”
沈清道:“倘若是真的,這要如何收場呢?以命償命嗎?”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姚夫人冷漠地笑了一聲,“若真是周氏做出來的,嬌嬌和瑉哥兒想要他們償命也再合理不過了!”
沈清聽著這話,沉沉歎了一聲,道:“現在去回想當年種種,真不知大哥當年究竟是怎樣鬼迷心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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