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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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輩子加起來,沈玉嬌是沒想過宋喬兒的死還有這樣蹊蹺的。
畢竟在她的記憶中,宋喬兒那些年纏綿病榻不假,後來去世的時候雖然還很年輕,但的確也是久病無藥可醫了。
她仔仔細細把沈玉媱的話又琢磨了一遍,恰好去宋國公府的戴嬤嬤也回來了,於是她便問道:“舅舅可有說什麽?”
戴嬤嬤道:“大舅老爺說了,當年太太病重,也請了太醫來看過,不曾有什麽異常之處。”
沈玉嬌微微皺了眉,忽然對沈玉媱的話有些動搖了。
戴嬤嬤又道:“當年的情形我是不清楚的,隻是若如沈側妃說的那樣,不應當沒有一個人察覺到異常。”
沈玉嬌擺了擺手,卻道:“我已經命人去吳郡把當年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都找來詢問。”
“若是太興師動眾,最後卻並沒有這樣的事情,豈不是不好?”戴嬤嬤道,“娘娘也應三思而行。”
沈玉嬌道:“我明白我在做什麽,你不用多勸了。”
戴嬤嬤聞言,便真的不再多說什麽了。
這一天晚上,沈玉嬌遲遲沒有睡意,而趙曦去了京郊大營也不在身邊,她感到十分彷徨。這種無人可商量也無人可吐露心聲的時候,格外讓她覺得難過。她情不自禁地想,若是這輩子她沒能遇到趙曦,現在的她還能不能是現在這樣生活無憂?若沒有趙曦,以當初沈家的情形,最好的也就是找一個如當初姚夫人和沈清給沈玉媱找過的那樣的一個翰林,嫁過去之後大約就是嚴苛的婆婆,難以應對的小姑子小叔子,絕不會是現在這樣了——雖然是在皇家,但皇後並不難相處,公主皇子們之間的關係向來和睦,也沒有什麽紛爭。
想著想著,她又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然開始琢磨這些事情。
翻了個身,愣愣地看著床帳上淡淡的花卉紋樣,她輕歎了一聲,努力閉上眼睛讓自己快些陷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趙曦便從京郊大營回來了。他回來得十分匆忙,隻換了一身衣服又隨口吃了些早點,匆匆和沈玉嬌說了幾句話,便又進宮去了。
跟著趙曦的雷判倒是留了下來,換了其他的侍衛跟著趙曦,他向沈玉嬌笑道:“昨天殿下和兵部的連尚書還有沈相一起在京郊大營和突厥人談判來著,沈相回去擬折子了,殿下一天沒吃東西,專門回來換衣服吃東西的。”
沈玉嬌問道:“怎麽太子殿下這次沒去?”
雷判憨厚地撓了撓頭,啃了一大口肉餅,道:“這小臣就不知道了,殿下也不許小臣們多打聽。”
沈玉嬌道:“那你吃過早點之後,就先回去休息吧!”
雷判三口兩口啃完了那個肉餅,然後笑道:“殿下吩咐了,今天小臣跟著娘娘呢,娘娘若有什麽事情,吩咐小臣就是了。”
沈玉嬌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雷判,道:“殿下怎麽知道我有事情?”
“昨天您從齊王府出來那個樣子,把底下人都嚇壞了,然後就有人去京郊大營悄悄兒找了殿下呢!”雷判咧嘴笑,“殿下這幾日也忙碌得很,所以讓小臣跟著娘娘,娘娘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就好了。”
聽著這話,沈玉嬌沉默了下去。
她忽然覺得,她關心趙曦比趙曦關心她要少太多了。
雷判又道:“殿下還說了,若是娘娘想做什麽盡管去做,不用瞻前顧後想來想去的。”
沈玉嬌輕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你也先下去換身衣服再過來吧!”
雷判嘿嘿一笑,點了點頭,便轉身先離開換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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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曦匆忙進了宮,在宮門口便遇著了也是匆忙回來的沈清與連樂,三人碰了頭,又仔細斟酌了說辭,然後便一起去了延英殿見今上。
葉達派來的使臣把條件咬得死死的,經過了第一輪談判下來,倒是相互之間都沒能達成共識,三人也知道這隻是開始,於是這一趟過來便是為了與今上說明情況。
北庭接二連三的變故讓今上看起來蒼老了許多,他沉默地聽著他們三人把談判的情景都說完,然後道:“若是他們堅持,答應下來便是,到時候陳王和連尚書一起帶兵送嫁。”
今上的意思三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這個時候的談判隻是幌子,真正的用意仍然是要把西突厥驅逐出境。
沈清道:“既如此,那便再與他們談兩輪,就把他們的要求答應下來。”
今上點了頭,道:“可以,這件事情就由你們三人督辦吧!”
既然有了今上的旨意,三人便答應下來。
出了延英殿,趙曦還沒來得及與沈清連樂說句話,就又被今上重新叫了回去,於是隻好歉意地笑了笑,便轉了身回去了。
重新進去延英殿,趙曦正準備行禮,便被今上揮了揮手示意不必了。
“昨日陳王妃去你皇叔府上的事情你可知道?”今上問道。
趙曦道:“知道。”
今上起了身,緩緩從禦案後麵走出來,道:“朕一直在想,該不該心軟。”
趙曦有些迷茫地看向了今上,他並不知道今上所指的是趙溥之子的事情,於是滿頭霧水問道:“父皇所指的是什麽?皇叔如今已經沒了……您也已經下旨,您所指的心軟是?”
今上抬眼看向他,頗覺得有些好笑,道:“趙溥的庶子。”
趙曦這才明白今上說的是什麽,他撓了撓頭,也不知要怎麽說才好了,他直覺這件事情不應當由他來開口,但又有些忐忑沈玉嬌會不會和這件事情有什麽牽連。想到這裏,他大著膽子問道:“父皇是想給皇叔留後嗎?”
今上笑了一笑,道:“朕可不想給自己留個後患。”
趙曦有些不解了,道:“既然父皇已經有了決斷……那為什麽還要問心軟不心軟?”
今上道:“可朕轉念一想,那也是皇室血脈。”
趙曦頓時覺得有些無法回答了,他悄悄看了一眼今上,靜靜等著今上繼續說下去。
“沈側妃與你的王妃說了一件事情,你知道麽?”今上問道。
趙曦倒不怎麽意外今上會知道齊王府的事情,既然沈玉嬌能進齊王府是今上允許的,那麽就已經說明了齊王府中現在都是今上的人,今上想知道什麽都很容易。
他很老實地搖了頭,道:“我今日早上就回去換了一身衣裳,就進宮來見父皇了。”
今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許久,問道:“如若有一天,你的王妃瞞著你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情,你會如何呢?”
“她不會的。”趙曦肯定地說道,“她一定會和我說。”
今上頗有些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你如此篤定?”
趙曦點頭:“嬌嬌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她脾氣好心思單純,不是什麽心思深重之輩。她不會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今上道:“那你可知道她派人去了宋國公府又派人去了吳郡?”
趙曦道:“這兩件事情雖然是兒臣現在才聽父皇提起,但是兒臣早上的時候已經吩咐了府中人,一切都聽從她的安排。昨日她從齊王府出來時候臉色不好看,想來是發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而從昨天到現在,我都沒有時間回去,她也自然沒有機會對我說。”
今上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真不知道你是對自己格外有信心,還是對你的王妃格外有信心。若她是大奸大惡之輩,背著你做了貪贓枉法的事情,你該如何自處呢?”
趙曦不太明白為什麽今上一直糾結在這麽一個問題上,他琢磨了一會兒,看向了今上,道:“父皇……你在挑撥我和嬌嬌的關係嗎?”
今上瞪了他一眼,道:“朕在看你是不是一個可堪大用的人。”
趙曦起先有些害怕今上生氣,這句話一出,他就放鬆了下來,嬉笑道:“父皇,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事情?你說給我聽聽嘛!”
今上歎道:“昨日齊王府的人回報,說是那位沈側妃求著你的王妃照顧趙溥庶子,然後便說了一件往事,與你的王妃的母親有關。”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道:“父皇想如何處置那庶子?”
今上道:“大約會等齊王府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了,送他去大慈恩寺吧!”
趙曦問道:“那……那件往事是什麽?”
今上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回去問一問你的王妃,朕便不多說了。”
趙曦道:“多謝父皇。”
“你去吧!談判之事好好準備,他日去了北庭,朕會給你兵權。”今上笑了一笑,“希望你也能像當年在安西的時候一樣,給朕看一看你的實力。”
趙曦心頭一喜,急忙謝恩,然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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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延英殿,趙曦在一次見到了高有利。
高有利諂媚地笑道:“殿下……太子殿下請您過去呢……”
“又是什麽事情?”趙曦也沒好意思板著臉,臉上也帶著笑。
高有利笑道:“這奴婢便不知道了……殿下不要為難奴婢。”
趙曦歎了一聲,也沒好問下去,於是便跟著高有利往東宮走去了。
進去東宮,卻看到趙暘正在窗下看書。
趙曦上前去見了禮,口中道:“見過太子殿下。”
趙暘聞聲抬頭,扶了他一把,卻是嘲諷地笑了一聲:“怎麽,今天連稱呼都換了?從前總喊我哥哥,今天倒是生疏得很!”
趙曦頓了頓,低聲改了口:“哥。”
趙暘起了身,把手中的書扔到一邊去,走到殿中坐定了,忽然指著旁邊的銅鏡笑了兩聲,道:“小曦你看,我都有皺紋了。”
趙曦跟著走過去,盯著看了許久都沒能從趙暘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皺紋來,嘴巴張了又張,末了沒能說出話來。
趙暘道:“有時候看著你,真是羨慕又嫉妒。”
趙曦更加不明所以了,隻傻乎乎地看著他,都不太明白他想說什麽。
趙暘忍不住又是嘲諷地一笑,道:“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麽嗎?羨慕你無論什麽時候都這麽缺一根筋似的什麽都不明白。”
趙曦道:“哥你今天說的話,我的確不明白。”
趙暘充滿惡意地笑了起來:“我那天不是說過了,你想當太子嗎?我可以讓給你。”
趙曦抬眼看向趙暘,兩人四目相對,卻是趙暘先扭開了目光。
“馬上舒氏就要進東宮了,哥就算為了小椿和小檀,也收斂一二吧!”趙曦沉默了一會兒才這樣說道,“薛姐姐沒了,你很傷心,我也很能理解。將心比心,若是嬌嬌沒了,我肯定會比你傷心一百倍。但傷心並不是你能放蕩形骸的理由,傷心也不是你推卸責任的原因。”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趙暘突然暴怒。
“我並不是在教訓你什麽!”麵對狂暴的趙暘,趙曦並沒有退縮一步,他盯著趙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大周的太子,大周的儲君;你是小椿和小檀的父親,是我的兄長;你是父皇和母後的長子!你不僅僅隻是薛姐姐的丈夫,你的人生不僅僅隻是隻有她一個人!你除了要承擔為夫的責任之外,還有太子儲君的責任,還有父親的責任,兄長的責任,為人子的責任!但現在,你敢說你盡職盡責了嗎?!”
趙暘怒喝道:“你憑什麽說我沒有!”
趙曦並沒有如他那樣提高聲音,隻是平平道:“那這幾年,你認為你盡到了什麽責任?小椿是在父皇那邊長大的,小檀被你忽視了快三年,最後去了母後那裏,朝堂上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住口!”趙暘憤怒地要打斷趙曦的話。
“難道我說錯了嗎!”趙曦卻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說了下去,“你身為兄長不再關心弟弟,身為長子不再考慮父皇母後的擔憂,你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已經死去了的女人,你做了什麽?你在東宮花天酒地,甚至你東宮中的女人都能輕易地用你的權力繼而導致了科考泄題!哥!你覺得你在做什麽?!”
“住口!”趙暘狂躁地上前去朝著趙曦揮下了巴掌。
而趙曦並沒有躲開,他看著趙暘,卻看到他的那一耳光停在了半空中。
“我很想她。”趙暘忽然悄聲說道,“如果她還在,一定會說我不像個男人,婆婆媽媽的,一點兒女情長的事情就能糾結這麽久。”
“可她不會回來了……我也不敢見她。”他慢慢地放下了手,然後遮住了眼睛,無聲無息地流下了眼淚,“我都不知道要恨誰。”
趙曦沉默地看著他,上前去抱了抱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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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今上身邊的高樂來到了東宮。
高樂笑眯眯地行了禮,尖細的嗓子諂媚地笑著:“太子殿下,聖上在延英殿等著您呢!”
趙暘微微一愣,道:“容我換身衣服,方才陪著小檀玩耍,身上都是灰塵。”
高樂道:“殿下可快著些,莫讓聖上久等了。”一麵說著,他卻是站在那兒沒有動的,平日裏若是聽到趙暘這樣說,他必然會先回去複命,不會站著等。
趙暘微微皺眉,道:“既如此,還請高內侍稍等片刻,孤換身衣服就跟著你一塊兒去延英殿。”
高樂也沒推辭,一邊讓人準備了肩輿,等到趙暘換了衣裳出來,便微微躬了身子,道:“殿下,請吧!”
趙暘上了肩輿,也不再多說什麽,便一路往延英殿去了。
到了延英殿,今上正在禦案後看折子,見到他進來,也隻微微點了頭,命他不必多禮。高樂見此情形,急忙帶著宮人們退出了殿中,關上了門。
趙暘在禦案前站下,低著頭,一時間不太知道今上尋他過來是為了什麽。今上放下筆起了身,淡淡笑了一聲,道:“已經開春許久了,你怎麽還穿著夾衣?”
趙暘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然後道:“兒臣前陣子覺得有些虛,太醫囑咐不能穿得太少。”
今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今兒你見小曦了?”
“是。”趙暘點了頭,忽然就有些明白為什麽今上這個時候要見他。
“之前朕說過,讓你好好想一想,你可想出什麽來了?”今上淡淡地問道。
趙暘忽然覺得呼吸一滯,過了許久才幹澀道:“兒臣……兒臣想……”
“無論你今日說什麽,朕都會滿足你。”今上打斷了他的話,“朕對你和小曦,是一樣的,你們都是朕的兒子,朕不會有偏頗。”
趙暘抬眼看向今上,忽然沉默了下去。
殿中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牆邊的自鳴鍾哢嚓哢嚓地響著,甚至還有回音在殿中激蕩。
趙暘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衣服上精致的繡紋,然後又情不自禁地去看了今上身上更加精美絕倫的龍袍,末了卻沒說出一個字。
“下月太子妃進宮,你好好準備吧!”今上道,“有些事情,你已經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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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宮之後,天已經徹底黑了下去。
趙暘躺倒在軟塌上,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淡黃色的紗帳,上麵有寫團花的紋樣,在昏黃的燭光之下,竟然也看得清清楚楚。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去,觸到了賬上的團花紋樣,冰涼的,卻又帶著一些暖意。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趙溥。他想起來年幼的時候他和趙溥兩人也曾經是玩伴,後來他們的關係漸漸疏遠,再後來趙溥與趙曦的關係變得更好,最後趙溥因為權力之爭死去。
他的薛氏是因為趙溥死的。
閉上眼睛,他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好像是要逃避什麽——或者隻是什麽都不想看見。
巡夜的侍衛整齊的腳步聲從外麵傳進來,整齊而輕微,不注意聽也許是不會聽到的。趙暘忽然坐起身子來,掀開帳子,光著腳就下了榻。外間值夜的高有利聽到聲響急忙起身,舉著燈進到裏間來,見趙暘站在房中,壓低了驚呼的聲音,幾步就進到裏間來了:“殿下怎麽起來了。”
伏趴在地上,摸索著把鞋子想給趙暘套上,高有利聲音還帶著一些些顫抖:“殿下,夜裏地上涼,把鞋子穿上吧!”趙暘低頭去看宮人手裏捧著的便鞋,燈光明明暗暗,幾乎看不清那鞋子上還繡著五爪龍的紋樣。高有利見趙暘不動,自己也不敢動,隻伏趴在那裏,等著趙暘把腳伸進鞋子裏麵來。
“今天晚上月亮似乎很好。”趙暘忽然說道。
高有利戰戰兢兢地抬頭去看外麵,隻見是黑漆漆一片,幾乎是看不清月亮的。
“是嗎?”趙暘也抬頭去看外麵,似乎有些意外沒有能看到月亮,“今天不是十五嗎?”
“回殿下,今兒才初八。”高有利的聲音顫抖得有些厲害了。
“這樣的嗎?”趙暘皺了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麽,“你陪孤出去走走吧!”說著,他繞開了伏趴在地上的那宮人,徑直就往外走去了。
這一下子把整個東宮都驚動了。太子殿下晚上忽然想在宮裏麵走走,往小了說或者沒什麽,往大了說驚動了今上,整個東宮的下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一群人一麵勸著一麵試圖讓他穿戴整齊,就這麽鬧哄哄地出了正殿,到了回廊上,趙暘停下腳步回頭去看他們,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你們這麽緊張跟著做什麽?”
“殿下,這麽晚了,還是早些休息吧!”宮人跪倒一片,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在這樣寂靜的夜晚,竟也聽得非常清晰。
趙暘笑了兩聲,道:“若你們想休息,盡管去便是了,孤並不攔著你們——更何況孤什麽時候說過讓你們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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