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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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雪下得又大又密,北風呼嘯,很快整個京城都包裹上了一層銀白。

    今上站在延英殿的回廊下看著層層疊疊的宮闕,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沒有見皇後,隻讓高靈芝送她回去重華宮,自己則從溫暖的大殿中走出來,站到了這冷風當中。

    高靈芝去了許久才回來,見到今上在外麵,也唬了一跳,他恭恭敬敬地上前來,恭謹地開口道:“奴婢已經把娘娘送回重華宮,娘娘說明日還會來見陛下。”

    今上聽著這話,輕輕笑了一聲,道:“她倒是執著得很——明知道朕根本都聽不進去關於太子的事情了。”頓了頓,他又道,“還是讓沈冀來一趟吧!”

    高靈芝微微愣了一下,急忙讓身後的小內侍去找沈冀過來,然後道:“陛下不如先進殿中?外頭風大雪大,又這麽冷,殿中有地龍,暖和多啦!”

    今上看了一眼高靈芝,又掃了一眼身後那些凍得發抖的小內侍們,倒是一笑,道:“那便進去吧!”

    高靈芝跟隨今上許多年了,也知道這個時候能說幾句玩笑話,於是道:“陛下心疼這些小子們,倒是讓他們也跟著陛下沾光了。”

    今上淡淡一笑,道:“你們做內侍的也不容易,跟在朕身邊的更加不容易了。”

    高靈芝聽著這話便不敢再接話了,隻跟隨著今上進去殿中,然後便張羅著讓人送了熱茶上來。

    過了不多久,沈冀就重新回來了。

    沈冀的身份說起來倒是有些敏感,乃是飛龍衛將軍,這飛龍衛是今上登基之後才設立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是今上捏在手裏的私軍,用來從事偵察、逮捕、審問等一些不太方便交給朝中公開處理的事情。這一次東宮焦一偉的事情,便直接交給了飛龍衛去調查。

    沈冀在風雪中來了又去,這會兒鼻頭凍得通紅,進到這暖如春日的殿中後,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對太子之事,有何看法?”今上倒也沒計較他的失儀,而是命他坐下了,然後便開門見山地問了這麽一句話。

    沈冀想了想,道:“方才給殿下的卷宗中,此事已經十分清楚了。”

    今上已經翻過了沈冀送來的卷宗,此刻聽到他這麽說,臉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沈冀小心地看了今上一眼,道:“方才臣想說……但陛下讓臣出去了……”

    “這會兒你就可以說了。”今上不冷不熱道。

    沈冀抿了抿嘴唇,道:“這件事情,太子或許隻是無意,但那左庶子卻是有心的。臣命人查過那焦一偉,他寒門出身,當年也是一層層考上來的,之前是在翰林院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然後破例提拔到東宮。之後在東宮便再沒有進過一步。從東宮中其他人口中來看,此人是有心鑽研的,奈何之前一直沒有機會在太子殿下跟前展露心思。這一次,他便是抓緊了這個機會,然後想為太子殿下來‘排憂解難’。”

    “排憂解難?”今上唇邊的笑容有些嘲諷,“東宮中還有多少像這焦一偉這樣等著想給太子排憂解難的人?”

    沈冀道:“從臣的排查來看,這些人倒是多得很,畢竟東宮屬臣便依附於東宮,若是太子殿下有什麽不測,他們便在仕途上走到了盡頭了。”

    今上嗤笑一聲:“真是好笑,如此說來,便是這些人攛掇著太子做壞事了?”

    沈冀頓了頓,卻道:“臣以為,若是太子殿下向來都無心或者向來都無所表示的話,這些投機取巧的人,便不會生了這些心思。”

    “所以,你認為太子如今還是一個稱職的太子嗎?”今上抬眼看向了沈冀。

    沈冀與今上的年紀相當,先帝晚年時候就跟隨今上左右,一直都能算是今上的左膀右臂,有許多話別人不敢說,他卻能大著膽子說幾句的。

    於是他聽了今上的話之後,便斟酌著語句開了口,道:“太子殿下這些年……這些年想來是被感情之事左右得太厲害了,一個重感情的男人當然沒什麽不好,或許還會得到世人的讚賞,但若是太子殿下的話,卻有些荒謬了。”

    今上輕歎了一聲,道:“朕從來都不覺得感情的事情會讓太子變成現在的樣子,朕甚至有些看不明白,太子現在究竟想做什麽呢?”

    沈冀小心翼翼道:“或許太子殿下心中也是茫然的時候多——臣讓人去清查東宮的時候也能看出,太子殿下對陳王殿下還是有兄弟情誼的,隻是旁人說得多了,太子殿下才難免會想得多。”

    今上道:“罷了,你也不必為他說什麽好話,這件事情上,他的的確確是做錯了。”

    既然今上有了這麽一句話,沈冀便不再多說。

    今上又道:“你替朕去一趟東宮,就問一問太子,問他可想明白了沒有,若是想明白了,就到延英殿來見朕吧!”

    沈冀略有些驚訝,道:“現在已經過了三更了。”

    今上道:“朕當然不會等他太久,明日早朝之前,是最後的期限。”

    沈冀離開延英殿之後,便去了東宮。

    東宮中,趙暘獨自一人坐在正殿當中,殿外回廊上,東宮的臣屬們冒著風雪都站在一起,他們低聲議論著焦一偉的事情。

    從那日焦一偉衝撞陳王府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天。

    這兩天中,趙暘都沒有出大殿一步,連早朝也用身體有恙推辭了。

    這些東宮臣一邊是想進去寬慰趙暘,一邊又著人滿世界打聽今上的心思,倒是忙的不亦樂乎。

    沈冀深夜到東宮,看到這麽一群人還在東宮中沒有走,倒是覺得有些諷刺。

    剛進東宮還沒走兩步,他便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循著目光的方向看去,隻見是趙椿和趙檀兄弟倆正站在回廊盡頭看著他。

    “兩位小殿下。”沈冀微微一笑,簡單地行了禮。

    趙椿跟在今上身邊的時候倒是見過沈冀幾次,但也沒說過話,他向沈冀點了點頭,道:“你是來見我們父王的嗎?”

    沈冀恭敬道:“是。這麽晚了,兩位小殿下還不休息?”

    趙檀睜著天真的大眼睛問道:“那你帶著我一起去見父王好不好?”

    沈冀忍不住一笑,道:“兩位小殿下想見太子殿下,什麽時候不能見呢?”

    趙檀抬頭去看趙椿,言語中有些懨懨:“所以最近都沒法看到父王也沒法找父王一起去冬狩了嗎?”

    趙椿安撫了趙檀幾句,向沈冀道:“若你見到我們父王,便把小檀的話說一遍吧!”

    這並不是什麽難事,沈冀便應了下來,然後便向正殿走去了。

    見到沈冀來了,那些聚集在外麵的臣子們都露出了一個十分驚懼的神色,他們都知道飛龍衛平日裏的凶殘,這時候就開始猜測沈冀是過來對趙暘動手的。

    沈冀壓根兒沒理會他們,隻讓守在殿門口的高有利進去通報。

    高有利見是沈冀,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隻好小心翼翼地進去通傳。

    裏麵趙暘聽說是沈冀來了,露出了一個十分微妙的神色,隻讓高有利去帶著沈冀進來。他看著門口的方向,忽然有一種漫長等待之後終於迎來結局的感覺。

    沈冀闊步走入殿中,行禮過後,便把今上的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了趙暘。

    趙暘微微一愣,仿佛並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沈冀等了片刻,見趙暘沒有說話的意思,於是又把趙檀的話轉述了一遍。

    趙暘聽著趙檀的話,倒是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孤都知道了,多謝沈將軍傳話。”

    沈冀微微笑道:“都是臣應盡的指責,殿下不用太客氣了,陛下還在延英殿等著殿下,殿下早些過去吧!”

    趙暘點了點頭,讓高有利送了沈冀出去,然後自己便起身去換了一身衣服,就要趁著夜色去延英殿見今上了。

    東宮大大小小的臣子們看到趙暘出來,便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著關心的話語。

    趙暘並沒有心思去聽,隻擺了擺手,道:“孤現在要去見父皇,你們先退下吧!”

    有小臣驚訝道:“已經這麽晚了,宮門都已經下鑰,殿下此刻如何見聖上呢?”

    趙暘並沒有回答,而是穿過人群看到了趙椿和趙檀這兄弟倆,他快走幾步去到了他們跟前,然後摸了摸趙檀的腦袋,道:“放心吧,等事情忙完了,冬狩的時候一定會帶上你的。”

    趙檀將信將疑的看了一眼趙暘,還是開心地點了點頭。

    .

    今上等了許久,才等到了從東宮而來的趙暘。

    趙暘進到延英殿中,先行了禮,然後便膝行幾步上前,重重地給今上磕了個頭,口中道:“兒臣從前糊塗,讓父皇失望了。”

    今上波瀾不驚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真的知道你糊塗在哪裏嗎?”

    趙暘此時此刻是從未有過的清明,他道:“兒臣心中混沌,心思放錯了地方!自從薛氏去了,兒臣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得不到任何滿足,這種不滿足幾乎要把兒臣吞噬……兒臣與小曦自幼關係就好,可自從薛氏去了,兒臣雖然不想承認,可兒臣此刻必須得說,兒臣嫉妒太久了……”他一麵說一麵掉著眼淚,語氣卻是平平常常的,並不似哭訴或者哀求,仿佛隻是述說著自己那一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今上沉默地聽著,並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趙暘又道:“兒臣一邊是嫉妒一邊是無法平衡,所以才做了錯事……父皇從前問過兒臣許多次,問兒臣究竟有沒有想清楚,兒臣總覺得父皇和母後隻不過是逼著我做一個看起來對大家都好的選擇,並沒有想過我自己的想法,可這兩日……我忽然回頭去看這些年我做過的事情,卻發現我才是那一個沒有顧忌到大家想法的人。我自私自利地隻想到自己,隻覺得這世界上我最痛苦我最無辜,卻看不到旁人多次伸出了援助之手,而我卻始終視而不見。”

    今上聽到這裏輕笑了一聲,道:“那麽這次,你是真的悔過嗎?”

    趙暘沉默了一會兒,卻道:“這次焦一偉的事情,若不是兒臣有心,那焦一偉也做不出那樣喪心病狂的事情來。雖然兒臣可以把這件事情推得一幹二淨,但兒臣認為,這件事情責任當然在我,是我有了想法,底下的人才會自作主張地出手。明日還請父皇允諾,我想給小曦賠罪。”

    “若小曦並不接受你的賠罪呢?”今上問道。

    趙暘閉了閉眼睛,道:“若小曦不接受,也是人之常情,若他從此之後不再認我這個兄長,我也絕無怨言。”

    今上輕歎了一聲,道:“這一次,朕希望你是真的悔過了。”

    趙暘道:“兒臣這些年做過的事情,已經不指望有人會原諒了,還請父皇給我一個機會吧!”

    一邊說著,他再一次重重地磕下頭去。

    .

    但這件事情若隻是單方麵的趙暘認錯或者賠不是,並不會得到解決。

    早朝過後,今上便讓趙暘和趙曦一起到了延英殿中。

    或許是因為兩天都沒休息好,早上出門之前還在沈玉嬌身邊守了許久的緣故,趙曦的臉色十分憔悴,他並沒有多看趙暘一眼,甚至沒有理會他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給今上行了禮。

    他這樣明顯的不配合和不原諒,看在今上眼中也算是真性情了。

    “朕聽太醫說,隻要能醒過來,王妃就應當無大礙了吧?”今上問道。

    趙曦點了頭,聲音都有些沙啞,道:“太醫是這麽說,隻是兒臣上朝之前,嬌嬌還沒有醒來的跡象,今日也原就是想再請太醫正去看一看。”

    今上點頭允諾了,又道:“也讓太醫給你看看,你的臉色也不怎麽好。”

    趙曦道:“多謝父皇,我這不過是累著了,等嬌嬌醒了,我睡一覺也就恢複好了。”

    趙暘上前一步,真心實意道:“小曦,等一會兒我是否能陪著你一起去王府看一看嬌嬌?她受傷也是因為我的緣故……”

    趙曦微微一愣,卻搖了頭,道:“多謝皇兄,不必了。”

    趙暘仿佛有些難堪,下意識看向了今上,而今上卻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

    趙曦幾乎算得上是冷漠地笑了一聲,道:“皇兄的心意我已經明白了,隻是有些事情,並不是皇兄此時此刻說一句抱歉或者對不起就能過去了的。當日薛姐姐出意外的時候,皇兄是怎樣的心思,如今我便是怎樣的想法。皇兄若還認我這個弟弟,便將心比心想一想吧!”

    趙暘眼眶一紅,是真心實意地掉了眼淚,道:“從前是我糊塗,今日無論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父皇就在上頭作證,我是真心想表達歉意的……隻要你能出了這口氣,將來我們還能做和睦的兄弟……”

    “這話說得如此輕巧。”趙曦刻薄地笑了一聲,“兄弟?兄弟就是我一片赤忱對待你的時候,你卻對著我下手?兄弟就是我真心實意地為你著想的時候,你卻覺得我滿腹壞水?這兄弟不做也罷!”

    趙暘哽噎道:“我知道你現在正在氣頭上,我也不求你現在便說原諒,隻是時日長久,我定當會在將來做一個好哥哥,就像從前一樣……”

    趙曦沒有看趙暘,而是抬眼看向了今上,道:“今日早朝之上,父皇說周氏謀殺一案已經查出來了,那母後栽贓兒臣的是誰呢?”

    今上卻看向了趙暘,道:“太子來告訴陳王吧!”

    趙暘閉了閉眼睛,道:“是東宮中人出的主意。”

    趙曦嘲諷地笑了一聲,譏誚道:“好哥哥?好兄長?”

    趙暘不敢去看趙曦的眼神,隻低著頭道:“從前的事情,是我做錯了。”

    “所以現在說你要做一個好人,要做一個好兄長,就可以把從前的一切都抹去了嗎?”趙曦逼問道,“我在府裏麵守著嬌嬌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想,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好,才會讓你這樣耿耿於懷,才會讓你這樣如臨大敵,才會讓你想這樣置我於死地?可我卻想不出來!我知道我在北庭的戰功讓所有人都側目了,所以我回京之後甚至閉門不出,如果連這樣都無法讓你安心,那不如就請旨父皇,貶我為庶民,讓你徹徹底底放心好了!”

    這話聽得趙暘失聲痛哭,幾乎說不出話來。

    而今上卻盯緊了趙曦,目光中閃爍著一些別樣的情緒了。

    趙曦又看向了今上,道:“我知道父皇自然是想讓我與太子和好的,可這一次恐怕會讓父皇失望了,就算父皇打罵我也好,我今日不會原諒太子,之後也不會原諒他,如果父皇覺得我做錯了,盡管罰我好了!”

    今上沉默了一會兒,卻是輕笑了一聲,道:“罷了,既然如此,你就去重華宮見見你母後吧!這兩日你沒進宮來,她也惦記著。”

    趙曦有些奇怪今上態度轉變得這樣容易,但也沒有追問,便順著今上的意思離開了延英殿,往重華宮去了。

    .

    到了重華宮,正好碰到高春橋正在準備皇後的鳳駕,趙曦於是上前去問道:“母後是要出去嗎?”

    高春橋見是趙曦,急忙笑道:“娘娘正打算出宮去看殿下您呢!正好您來了,快跟著奴婢進去吧!”一邊說著,他便歡歡喜喜地拉著趙曦往正殿走,一邊走一邊又道,“娘娘原是想直接讓葉樂進宮來匯報一二,又怕葉樂走了王府上沒人照應,便準備親自出去看看呢!”

    趙曦聽著這話倒是覺得有些感動,隨口道:“這樣大雪天,母後出行也不方便,還是應當在宮中好好休息。”

    高春橋無奈地笑了一聲,道:“您和太子殿下的事情,哪裏讓娘娘能放心呢?”

    趙曦抿了抿嘴唇想說什麽,但已經到了正殿門口,便不再多說,進去殿中給皇後請安了。

    乍一聽說是趙曦來了,皇後原是在後麵換衣服的,就隨便披了件大氅出來了,臉上都是欣喜,口中道:“你怎麽來了,我還想著要出宮去看你呢!是了,今天你已經上早朝了,你父皇沒留你說話?”

    趙曦上前去先行了禮,然後扶著皇後走到窗邊坐下了,道:“就剛從延英殿過來呢!外麵這麽大的雪,母後還是不要出宮了!”

    “那可不成,今天說了要去看看嬌嬌的。”皇後道,“正好你來了,一會兒我就與你一道出宮去。”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孩子氣地趴在了皇後的肩膀上,微微有些哽噎地開了口,道:“剛才在延英殿,我哥跟我認錯來著。”

    皇後愣了一下,回手摸了摸趙曦的腦袋,問道:“那你接受了沒有?”

    趙曦悶悶地搖了搖頭,道:“沒有……他說得那麽輕巧就那麽幾句話……可這麽多事情,都隻是當初他的一個想法而已。”

    皇後輕輕笑了笑,道:“罷了。”

    趙曦紅著眼睛抬眼看向皇後,吸著鼻子道:“我以後也不想原諒他……”

    皇後有些無奈地用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眼淚,道:“就隨你的意思好了,這件事情,母後不會隨便逼著你說原諒或者不原諒,這是你們兄弟倆的事情,不是嗎?”

    趙曦聽著這話,眼淚一個勁兒往外湧,幾乎哽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皇後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臉,道:“我是你們的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總不能為了他傷害了你,而且這件事情,也的確是你哥哥做錯了,道歉雖然是重要的,可卻不能這樣來。”

    趙曦眼淚汪汪地看著皇後,道:“母後,如果嬌嬌醒不過來了,我會恨他一輩子的……”

    皇後輕歎了一聲,道:“嬌嬌當然會醒來的,你就不要光往壞處想了。”

    趙曦在皇後這裏結結實實哭了一場,最後哭得累了,又加上幾天都沒休息好,竟然就這麽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皇後看得心疼,也不讓人去叫他,隻叫人守著,然後自己悄悄兒走到外麵去了。

    .

    大雪紛飛。

    皇後剛出正殿,就看到今上站在外麵。她微微一愣,上前去笑道:“陛下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叫人通傳一聲?”

    “小曦抱著你哭的時候。”今上有些無奈地笑了一聲,“我看他哭得那麽傷心,便沒叫人進去打擾了,沒想到他這麽大了,還跟小孩子似的,這會兒是睡著了?”一邊說著,他探頭往裏麵還看了一眼。

    皇後輕歎道:“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他能哭一哭宣泄一二也是好的——阿暘認錯,是陛下的意思?”

    今上搖頭,道:“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這些年太不像話了。”皇後隻這樣說道,“也是臣妾沒有教好他——可想一想,臣妾也不知要如何教導了,小曦和他就像是兩個性子,都沒什麽相似之處。”

    今上知道皇後的意思,隻道:“他有這份心,盡管做得不好,但也比之前那樣心思混沌又惡毒好。”

    皇後道:“可這樣想一想,他將來能成為一個不那麽昏庸的帝王嗎?”她用了“不昏庸”這樣的詞語,甚至不是用優秀或者明智,可見她如今對趙暘的看法了。

    今上笑了一笑,道:“到那時候朕已經雙眼一閉什麽都看不到了——或許梓童還能看到,到那時發現阿暘是個不稱職的帝王,便替朕把他從皇位上趕下來,換個稱職的皇帝坐上去吧!”

    皇後忍不住也是一笑,道:“陛下這麽說,要是臣妾走在您前頭怎麽辦?”

    “不要胡說!”今上沉沉一歎。

    .

    沈玉嬌醒來的時候又過了三天,恰好是雪後初晴的時候。

    她朦朧中睜開眼睛,然後看到趙曦趴在自己的床邊,忽然有種安心了的感覺。

    那日她昏迷的時候隻覺得是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之後卻仿佛是走馬燈一樣地回顧了自己的這輩子與上輩子,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當年她剛重生的時候,從未想過將來會和趙曦在一起,她最初是想著隻要擺脫周貞娘把沈瑉養大就好了,哪裏想過其他呢?可現在想一想,重生之後的這輩子,遇到趙曦大約才是她最大的轉折,從此她擺脫了周貞娘,從此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小曦。”她艱難地伸出手去,想去摸一摸他的臉。

    這樣的動靜自然驚醒了趙曦,他一抬頭,看到沈玉嬌睜著眼睛,頓時臉上的驚喜都要迸發出來了,急忙大聲喊著外麵的太醫:“快來人,王妃醒了!”

    一邊喊著,他緊緊地握住了沈玉嬌的手,激動萬分道:“真好……真好我等到你醒過來了!”

    太醫和醫女們匆忙進到屋子裏麵來給沈玉嬌看過,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又開了方子,直說現在需要好好休息,不能運動太多,更不能受涼等等。

    趙曦在旁邊認真地聽著,又催促這他們快些去煎藥來。

    待到這一番兵荒馬亂過去了,趙曦握著沈玉嬌的手重新坐下,長長的一聲歎息之後,把臉埋在了沈玉嬌的手心裏麵。“我真擔心……真擔心你醒不過來了……”他喃喃說道。

    伸手輕輕摸了摸趙曦的頭發,沈玉嬌慢慢地說道:“怎麽會?我昏迷之前都還在想,一定一定要醒過來,如果失去了你,我該怎麽辦呢?”

    趙曦伸手抱了抱沈玉嬌,道:“我都不敢想,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麽辦才好。”

    既然醒過來,又有太醫在旁邊調理著,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沈玉嬌終於好得七七八八,可以下地行走,氣色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因是流產的緣故,所以太醫特地強調了她需要好好臥床休息,又叮囑趙曦不能亂來。

    起初趙曦是沒想到那一層,是被太醫三令五申才想起這一茬來,頓時就紅了臉,到了晚上和沈玉嬌蓋著被子純睡覺的時候,就支支吾吾地把太醫的話說給她聽。

    沈玉嬌和他一樣,最初都沒往那方麵想,這會兒聽到,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太醫們倒是比我們倆想得還多了。”

    趙曦哼哼兩聲,道:“我又不是那種沉溺美色的人,要是這樣,我去北庭那幾個月不早就饑渴死了……”

    沈玉嬌聽著這話,更加止不住想笑,道:“太醫也是想著咱倆年輕氣盛嘛,所以才會一而再地叮囑了。”

    趙曦忽然道:“嬌嬌,你說我們要是離開京城好不好?”

    “離開京城?”沈玉嬌疑惑地看向了他,“按照律例,親王不得離京的。”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道:“可我覺得隻有離開了這裏,我們才能安安靜靜過日子。”

    沈玉嬌想了想,道:“但是我聽說,太子已經表態對你道歉了,是嗎?”

    “你會原諒他?”黑暗中,趙曦的聲音顯得有些生硬。

    沈玉嬌靜默了許久,歎道:“就算我想,可想到那出世就死的孩兒,也不敢說原諒。”頓了頓,她又道,“但你們是兄弟,而且是親兄弟。”

    “那天我就說了,我永遠不會原諒他。”趙曦說道,“哪裏這麽輕易就能說對不起?這麽容易就把已經發生的傷害輕易帶過了嗎?”

    沈玉嬌不知要說什麽才好,她隻好輕輕歎了一聲。

    趙曦翻身抱住了她,甕聲甕氣道:“我想向父皇求個恩典,讓我們去陳郡,那兒正好是我的封地,我去了那裏就安安心心做個陳王。”

    “當初定下親王不得離京的原因,便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訓,藩王太勢大,最後朝廷竟然說話都不管用了。”沈玉嬌輕輕說道,“我們若是去了封地,隻會多出更多的事情和更多的有心人。”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道:“是啊,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黑暗中,沈玉嬌輕輕道:“既然太子擺出了姿態,且不論真假,先與他好好相處吧!”

    趙曦哼了一聲,道:“我真不甘心。”

    .

    進了臘月,京城的年味便漸漸濃烈了起來。

    宮裏麵也開始準備著臘八和過年,之前的那些腥風血雨都被年味蓋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祥和。

    東宮中,趙暘與趙檀和趙椿一起玩了一會兒圍棋,然後便聽說公孫良娣來了。

    趙椿木著臉拉著趙檀起身就要退下,趙暘想了想,卻是把他們兩個留下了,隻讓高有利去打發公孫良娣離開。

    趙暘笑了笑,道:“今兒說好了要陪著你們玩的,我說話算話。”

    趙椿是已經懂事了,趙檀還有時候會有些懵懂,這會兒他的注意力全在棋盤上,便想不了太多,口中道:“是是,剛才父王就說了要陪著玩圍棋,當然要分出勝負才行!”

    趙暘哈哈一笑,摸了摸趙檀的腦袋,道:“你和你小叔真像。”

    趙檀抬頭看向趙暘,道:“那我可不可以去宮外看小叔?”

    趙暘想了想,道:“大約現在還不行,你們小叔還沒原諒我呢……”

    “如果父王做錯了事情,那就認錯好啦!”趙檀隨口說道,“之前我惹皇祖母不高興,認錯之後,皇祖母就原諒我啦!”

    “哪裏這麽簡單。”趙暘歎道,“若是這麽簡單,你父王我就不會發愁了。”

    趙椿抿了抿嘴唇,道:“父王若是想讓小叔原諒,就應當把那些人都處置了,譬如那個焦一偉。”

    趙暘微微一愣,他之前倒是真沒想到這個上頭,他把焦一偉等人交給刑部之後便沒有再理會,隻知道刑部有審案,但之後是什麽結果他也沒有關心了。這個時候聽到趙椿這麽說,他長長一歎,道:“難怪了,我之前也沒想到這一節,若是小曦知道那些人一直沒處置,也一定會覺得我不過是在敷衍他。”

    趙椿沉默地掃了他一眼,道:“父王若是想見小叔,出宮就可以看到,又何必在宮中唉聲歎氣呢?”

    趙檀抬頭看向趙椿,道:“如果父王去,我們也去嗎?”

    那邊趙暘仿佛被打通了關節一樣,頓時就站了起來,道:“去去,你們和我一起去看你們小叔!到時候就靠你們,來為父王我說話了……唉,真希望小曦已經不生氣了……”

    這樣說著,趙暘果然就讓人備車,然後便帶著趙椿和趙檀離開東宮,一路就往陳王府去了。

    .

    高鬆聽說趙暘和趙椿趙檀來了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他不敢把太子攔在外麵,隻好一邊把他們三人請進來,一邊就去向趙曦通報。

    彼時趙曦正在與沈玉嬌說話,聽說趙暘帶著趙椿趙檀兄弟倆來了,他露出了一個有些錯愕的表情,呆呆的看向了沈玉嬌。

    沈玉嬌輕笑了一聲,道:“既然來了,你就去見一見吧!”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起了身,道:“我去見見他們,你就不要出麵了。”

    沈玉嬌點了頭,便目送了趙曦離開。

    .

    等在廳中許久的趙暘看到趙曦來了,臉上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來,他上前兩步,卻還不忘拉著趙椿和趙檀,口中道:“我帶著小椿和小檀一起來看你。”

    趙檀一團歡喜的撲了過去,口中笑道:“小叔小叔,我們又好久沒見到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