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昏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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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夜之間,西南諸郡都亂了起來。
那些備受壓迫的百姓們都拿起了鋤頭棍棒開始衝擊官府——或者是因為他們已經壓抑太久,隆城的事情讓他們也有了反抗的勇氣,又或者是因為他們早就有這種心思,隻是缺乏一個契機。
無論如何,不管當初的理由究竟是什麽,如今的西南民心已亂,動蕩不安。
趙暘狼狽地逃去賓城的路上重新看到了賓城的模樣,他看到他走過的地方究竟是怎樣的窮困潦倒,他也才忽然之間明白為什麽孫璐一直一直讓他回頭,也忽然之間明白隆城是多麽不容易。
可一切都晚了。
他已經鑄成大錯。
這一個個城鎮揭竿而起,趙暘無處可逃,最後隻好求助了最近的安南都護府。
安南大都護李沙很快就把整個西南的情形上報給了京城,然後一邊派人先鎮壓,一邊等待著京城的旨意。
事實上西南諸郡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與安西更近一些,安南有艦隊,在大多數時候是管著南部的海岸和海上諸事,如果要調兵的話,也是從安西更為方便。
李沙這邊先派了一部分人去鎮壓,又讓人去和安西聯係,相互之間通報情形。
而趙暘到了安南之後則一直一言不發,仿佛是在懊惱,又或者隻是被這起.義的民眾給嚇到了。
李沙自然不會費什麽心思去安慰趙暘,他是個粗人,在提拔為大都護之前一直在海上飄著,再之前就是駐守海島,因為給大周的海防立下大功,所以才被提拔為大都護。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哪怕是個粗人,也犯不著對太子示好的。
他底下倒是有將軍勸著他對趙暘客氣一些,他聽過之後隻是一笑,道:“等聖上的旨意來了再說吧!”
從安南到京城八百裏加急兩天內也把西南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接到這奏折之後,今上大怒,先是下旨命趙暘回京城來,又派沈清去西南平亂,然後給安西和安南下旨,命這兩個都護府都暫時聽從沈清的調配。
於是沈清肩負著這樣的重任,離開了京城,便帶著人快馬加鞭往西南去了。
趙暘一個不小心就惹出這樣的大亂子出來,皇後得知之後,一下子就氣病了。
但這樣情形之下,今上也無心去安慰皇後,隻密切地注視著西南的局勢,隻怕這時候若跳出個有心之人來,領著這些起.義的亂民組成的起.義.軍,然後就要行那顛覆朝政之事。
趙曦自然是不會有什麽功夫再無所事事了,他被今上直接派去了兵部,準備著若是沈清無法平定西南的局勢,就要趙曦帶著人過去鎮壓到底了。
對此趙曦不是沒有抱怨的,他向沈玉嬌說道:“這原本是件好事,肅清吏治,把西南上下捋一捋,然後派新的官員過去,也不會惹出什麽亂子來——我之前都想不到會出什麽亂子,我還想著這事情給了太子,太子妥妥的就是要用這件事情來樹立在朝中威望的,可最後怎麽會成這樣?”
沈玉嬌於是隻好笑道:“這又能怎麽辦?大約是天意,所以好事也能變成壞事?”
“我才不信是什麽天意,這事情難道不就是因為太子沒有動腦子麽!”趙曦不開心地說道,“這件事情隻要他但凡動一動腦子,想一想自己看到的這些是不是真的,就能發現端倪的。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他以前事無巨細,才不會被這種事情糊弄過去呢!”
沈玉嬌溫和地一笑,道:“可這些年太子變了這麽多,他也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太子了,不是麽?”
趙曦遲疑了一會兒,抬眼看向了沈玉嬌,問道:“嬌嬌,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沈玉嬌微微翹起了嘴角,道:“有些話我在心裏也想了很久,我想今日大約是一個很好的契機……?或者說是機會?”
趙曦道:“那你說我聽吧!”
沈玉嬌笑道:“我從前有一個心願,希望此生能擺脫周氏,護著瑉弟平平安安長大,我也能找一個好的夫君,過上一個……安穩的日子。”頓了頓,她看著他,又繼續說道,“這個心願我已經達成了,我有時候想,我的心願的確很小,但能達成也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小曦你是不是也有過這樣一個不大不小,已經能夠達成的心願?”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卻是搖了搖頭,道:“雖然我到如今都是心想事成,但卻沒有一個如你所說的這樣,一個可以衡量可以描述的心願。我從前有想過當一個太平親王,賢妻美妾無所事事鬥雞走狗就行了,可又想做一個征戰四方的將軍,為大周開疆擴土;有時候又想當朝中的中流砥柱,能支起一片天……我想過的事情太多了。”
沈玉嬌笑道:“那麽,你現在有一個想做的事情,並在今後都一直想為之奮鬥努力的事情麽?”
趙曦歪著頭看她:“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麽你會這麽問好了。”
沈玉嬌攬著胖嘟嘟的小霸氣笑了一聲,道:“因為我想你現在可以再進一步,不是嗎?”
趙曦一愣,卻又是一笑:“嘿,這話要是換了別人說,我可就要拔刀上去砍人了。”
沈玉嬌道:“那你當我胡說吧!”
趙曦卻一屁股挨著沈玉嬌坐下了,沉沉一歎,道:“但說真的,我是有想過的……取而代之也好,再進一步也罷,在我知道西南這事情之後,我真的有這麽想過的。我想他並不適合,或者說,我認為我是適合的,我覺得我有機會……但是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並不是我想我認為我覺得就可以改變的。”
沈玉嬌道:“但我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支持你,哪怕你想做最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也會堅持地站在你背後。”
趙曦摟著沈玉嬌的肩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當然最初就是你長得好看,但後來我發現你很冷靜也很清醒,雖然對外人來說可能太綿軟太不強硬了,但是我喜歡你這一點,你冷靜而大度並且很寬容。”
“你誇我的這三點……大約是沒法從我們剛才說的話當中體現出來的。”沈玉嬌笑了一聲。
趙曦順手揉了揉小霸氣的腦袋,道:“有感而發嘛,也不一定是針對剛才我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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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暘回來的時候,恰好京城下了一場大雪。
大雪之中,他回到皇宮,麵見今上。
延英殿中的地龍燒得很暖,大約是為了顧及到趙暘的麵子,殿中除了今上之外就沒有別的人了。
今上問了趙暘在西南的所見所聞,又問了他為什麽會斬殺孫璐,最後又問了他離開西南的時候局勢是怎樣。
趙暘一一作答了,言語間都是頹喪。
今上並沒有對他的行為有什麽評價,隻是又問道:“你回想在西南的種種,有什麽感想嗎?”
趙暘愣了一下,卻是閉了閉眼睛,沒有說出話來。
“你會……你會後悔嗎?”今上仔細挑選了一個不那麽具有嘲諷意味的詞語來,“或者說,你覺得你的西南之行,有什麽收獲嗎?”
趙暘抬眼看向今上,卻失聲哭泣了起來:“父皇……父皇兒臣知道做錯了事情……可是兒臣……兒臣也不知道當初究竟是怎麽了……”
今上沉默了一會兒,道:“在朕的心中,你一直比小曦要穩重可靠。當初小曦第一次出京辦事是跟著趙溥一起去安西,朕都怕他會太跳脫,隨隨便便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可他並沒有。而你這一次……究竟是為什麽會被那些人蒙蔽成那樣?”
趙暘道:“兒臣……兒臣隻想著吏治之事事關重大,不能草率行事,於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按照行程規矩來……兒臣並沒有想到他們大膽到那樣地步,甚至敢……敢做出一個假的盛世出來……就為了欺騙人……”
今上道:“可京城馬殷的案子,你是參與了的,你既然審了案子,就應當對西南的情形有所預期,怎麽還會被騙?”
趙暘麻木地搖了搖頭,道:“兒臣……兒臣也不知道了……”
“罷了,你先下去吧!”今上擺了擺手,不想再繼續問下去。
趙暘沉默地起了身,正要轉身的時候,又聽見今上說道:“你去重華宮看一看你母後,她因為你的事情病了很久,你去安慰勸解一二吧!”
離開了延英殿,趙暘並沒有叫肩輿,隻是倔強地在雪地裏麵走著去重華宮。身後的高有利勸了數次都不見他有回應,於是也隻好讓人扛著肩輿跟在後麵。
到了重華宮,高春橋恰好在門口守著,趙暘衝著他潦草的笑了一笑,便讓他進去通報。
高春橋被趙暘這憔悴的形容給嚇了一跳,一邊請他進去給他去取幹淨衣裳來,一邊讓身邊的一個小內侍進去通報。
“這麽大的雪,殿下應當坐個肩輿或者披個蓑衣才是呀!”高春橋溫聲說著,又把跟在他身後的高有利等人瞪了一眼。
趙暘昏昏沉沉地換了幹淨衣裳,就往裏麵去見皇後。
皇後病了這許久,忽然聽說趙暘回來了,神色倒是比之前要好了些許,可一看到趙暘那幹瘦憔悴的樣子,她又簡直不敢相信了。
“阿暘,你怎麽成這樣了?”握住了趙暘的手,皇後的眼淚就滾了下來,“你是不是在外頭受了傷?叫個太醫來看看?”
趙暘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事情,隻是最近趕路沒有睡好罷了。”
皇後道:“那也請個太醫來看看,開副方子,調理一二。”
趙暘仍然是搖頭,他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休息一兩日就好了……母後還是多保重自己的身體吧!”頓了頓,他又問道,“太醫可說了母後的病是什麽情形?什麽時候才能好?”
皇後笑歎了一聲,道:“不過是思慮過度,覺得胸悶氣短常常覺得心口疼……緩緩休息幾日也就罷了。”
趙暘跪在了榻前,哭道:“都是兒臣不孝,讓母後……母後勞神了……”
皇後皺了皺眉頭,擺手示意高春橋帶著人都先回避,等到殿中無人了,才問道:“阿暘你究竟怎麽了?若是有什麽事情不好與你父皇說的,講給我聽一聽也好。就不要憋在心裏難過了。”
趙暘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卻是崩潰一樣苦笑道:“母後,我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我最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孫璐,他在問我為什麽要殺他,問我為什麽沒有看到那麽多百姓民不聊生……然後還會看到薛氏,薛氏問我為什麽這樣昏庸,為什麽連最起碼的太子應該擁有的敏銳都沒有了……母後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閉上眼睛,我不敢睡覺,我怕他們……他們會來要我的命……”
皇後看了他一眼,隻道:“若是這樣,還是得請太醫來看看,這也是你思慮太多才會這樣的吧!”
趙暘道:“不……我覺得我好不了了……我做了這麽大的錯事……我殺了一個好官我殺了一個好人……我還引起了西南的民亂,現在、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為我做出的事情收拾爛攤子……母後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了……我從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母後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辦。”
皇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做錯事了,你應該好好地去麵對,了解清楚這次你為什麽會犯錯,然後下次才會避免犯同樣的錯誤。可你現在並不是,你在逃避。你不能逃避你所犯下的錯誤,該麵對該承認的時候,就應該像一個男子漢一樣承擔起來。”
趙暘無助地看向了皇後,幾乎是楚楚可憐地問道:“母後……那我應該怎麽麵對?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孫璐的問話……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我要怎麽說呢?我為什麽要殺掉一個好人,我為什麽要殺掉一個好官?”
皇後閉了閉眼睛,強硬道:“你問一問你自己,你從踏入西南開始,犯了哪些錯誤!這些錯誤,就是你最後會誤殺了孫璐的原因!你要坦誠地麵對你犯的錯誤,然後開始反省!阿暘,這些事情不需要母後一一再教你,這是你們小時候母後教過你們的,你都忘了嗎?”
趙暘沉默了好久,卻道:“母後……我都知道我都明白……我也沒有忘……可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辦才好……”
皇後深吸一口氣,按了按胸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去,道:“既然你已經回來了,那就先好好休息吧!帶著小椿和小檀一起換一換心情也是好的,或者越性帶著太子妃去溫泉宮住上一段時間,不要去想這些事情了。”
“是。”趙暘低著頭回答道。
“你先退下吧!”皇後擺了擺手。
趙暘應了一聲,恭順地退了出去。
皇後看著他的背影,費了好大力氣才緩緩地把胸口的那團氣給順下去,她叫了高春橋進來,問道:“太子到重華宮之前,去過延英殿嗎?”
高春橋道:“是去過延英殿見過聖上,然後才到咱們宮裏來的。”
皇後閉了閉眼睛,道:“叫個太醫去東宮給請個脈,然後把太子的情形說給我聽。”
“是。”高春橋應了下來。
“再……再去陳王府,把小曦宣進宮來。”皇後又道。
“是。”高春橋再次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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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曦接著重華宮的宣召時候正在府裏和小霸氣一起玩雪,小霸氣已經快是一頭老豹子了,但因為照看得當,還十分健康有力,到了冬天還特別喜歡在雪地裏麵踩幾個大腳印出來自我欣賞。
來宣旨的是重華宮的一個小內侍,趙曦看了他一眼,隨口問道:“母後是有什麽事嗎?”一邊說著,他吩咐高鬆讓人把小霸氣帶到屋子裏麵去,一邊又讓人去取大氅過來,“這會兒宮門都快下鑰了,我這過去了一會兒出來又得跑到延英殿去找父皇了。”
那小內侍笑道:“娘娘也沒說是什麽事情,就說要宣您進宮呢!”
趙曦點了點頭,也沒多問了,就繞去了屋子裏麵親自和沈玉嬌說自己進宮的事情。
“恐怕這過去了還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趙曦黏黏糊糊地從背後抱著沈玉嬌,“不過我肯定會去找父皇要個牌子什麽的從皇宮出來的,你一定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沈玉嬌笑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別耽誤了事情。”
趙曦哼哼了兩聲,然後就跟著小內侍出府進宮去了。
到了重華宮見到了皇後,趙曦先上去行禮,然後就陪著皇後坐下了,又關心地問道:“母後最近怎麽吃了藥也不見好?臉色怎麽這麽差?要不要換個太醫來看看?”
皇後倒是一笑,道:“這是天氣不好,所以今兒覺得胸悶了一些,等天氣好些了,氣色也就好了。”
趙曦將信將疑,道:“可是之前母後也這麽說,還是再另外找個太醫來看看吧!”
皇後道:“今兒找你過來,是想問問西南的事情,我這病著也沒好去問你父皇,隻知道太子殺錯了人引起了西南之亂,其中細節卻不太清楚。你說給我聽一聽吧!”
“太子今天已經來看過母後了?”趙曦敏銳地笑問道。
皇後點了頭,道:“已經來過,我打發他回去東宮了。”
趙曦想了想,問道:“母後想知道什麽細節?我也沒去西南,許多事情也就知道朝上說的那些,另外就是民亂之後有些折子到了兵部我是知曉的,但也不太好說給母後聽。”
皇後問道:“你就給我說說,民亂之後太子是如何應變和處置的吧!”
“據安南大都護李沙的折子上說,先是想帶著人往北邊退出去,但是沒想到鄰近的十幾個縣都亂了,於是一行人隻好匆忙往南,然後就到了安南都護府的下轄地。”趙曦皺著眉頭回憶道,“母後大約是不知道這些都護府和一般的城鎮是不一樣的,都護府所在的地方會圈下一大塊地方屯兵,所以那塊地方是沒有百姓居住的。應當是退到了那裏,然後向李沙求助了,李沙先派人把太子和隨行的人都救出來,然後八百裏加急遞了折子,最後就是父皇派沈相去西南處理後續的事情了。”
皇後閉了閉眼睛,又問道:“我從前聽你父皇說,西南的事情,是安西管得多一些,安南管海上更多,為什麽他們沒去安西?”
趙曦想了想,道:“大致上雖然都是這麽來的,但當時安南離得近,所以直接去了安南也是能理解的,這算不得什麽大事。”
皇後沉沉一歎,道:“沒想到太子出去這一趟,竟然會惹出這麽大的亂子啊!”
趙曦於是安慰道:“母後也別憂心了,太子既然平安回來,西南隻要平定下來,最後也不會有什麽大事的,誰沒犯過錯呢?”
皇後摸了摸趙曦的腦袋,道:“這些話母後自然也知道,隻是母後會擔心阿暘能不能承受得住這一次錯誤,之前薛氏的事情,他就頹唐了那麽多年,這次又是這種事情……母後都不敢想他又會變成什麽樣子了。”
趙曦不敢多說什麽了,隻好又勸道:“母後,太子也不是小孩了,您還是多寬寬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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