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孫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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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阜嚇壞了。

    他是沒想到今日能見到傳說中的威武的大將軍大名鼎鼎的陳王殿下,又過了一會兒還能見到傳說中英明神武的真龍天子皇帝陛下。今上進來的時候大家一起行禮,然後他整個人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了。

    沈玉嬋暗暗拉了他一把也沒能給拽起來,於是隻好無奈地看向了沈玉嬌。

    沈玉嬌倒是一笑,向今上道:“父皇您看,那邊那小孩兒就是從西南來的,這會兒怕是被您的龍威給嚇著了,拉都拉不起來。”

    今上留意看了一眼馬阜,他年紀漸漸老了,對小孩子也多了幾分寬容,於是道:“今日朕不過是微服,便不要那麽多禮了,來個人攙了這孩子起身吧!”

    沈玉嬌向旁邊的侍女們招了招手,讓她們把地上的馬阜給拉了起來。

    馬阜抖得和篩糠一樣,一個勁兒往沈玉嬋身後藏,恨不得把自己胖胖的身子都藏在沈玉嬋背後,任何人都看不到才好。

    沈玉嬋也是無奈了,她雖然現在和馬阜的關係已經融洽和解,但是也還沒到隨便安撫一句他就能恢複正常的情況,於是隻好賠笑道:“還請陛下恕罪……民婦的這位小叔子年紀小,沒見過大世麵,見著陛下了,心中太過激動,才這樣失禮。”

    趙曦在旁邊一笑,道:“之前見到我的時候,倒沒有這麽害怕。”

    馬阜從沈玉嬋後頭悄悄地去看今上,忽然發現今上也正看著他的方向,趕忙又縮了回去。

    今上笑道:“方才朕從陳王那裏聽了些故事,聽說都是你講的?朕覺得這些故事很有意思,你願意再給朕說幾個嗎?”

    馬阜遲疑了一會兒,拽著沈玉嬋的袖子,手抖個不停:“真的……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今上微微一笑。

    馬阜想了想,最後為難道:“可我、草民、我……記得的就那麽幾個……別的都不記得了……”

    今上並不在意這些,他出宮來這一趟當然也不是為了馬阜說的那幾個故事了,他道:“那你對你的老家熟悉嗎?不如說一說你平日裏的生活趣事給朕聽?”

    馬阜膽小道:“熟、熟悉的……我平日裏……草民平日裏……就跟小夥伴們經常一起玩……我們、草民們……還常常去挖蘑菇……”

    “也不用執著在草民上麵了,你才多大點。”今上倒是被他這一團亂的自稱給逗笑了,“聽說你們那裏的菌菇的確很多,朕從前見過貢品裏麵有那麽大的一個幹掉的蘑菇。”他比劃了一下大小,笑眯眯地說道。

    馬阜吃了一驚,內心好奇終於壓過了害怕,於是大著膽子道:“那麽大的蘑菇,我也見過一次呀!不過那次挖到的是一個毒蘑菇,差點兒把咱們一家人都給吃倒了……我哥拿著鞭子狠狠抽了我一頓呢!”

    今上笑道:“是嗎?看來蘑菇還是不能胡亂吃的。”

    馬阜連連點頭,又道:“我覺得最好吃的還是酸角啦!酸酸甜甜的!”

    今上道:“那朕還沒吃過呢,酸角是什麽?”

    馬阜道:“就是彎彎的硬硬的酸酸甜甜的……”

    今上轉而去看趙曦,笑道:“這形容,朕都不知道是個什麽了。”

    趙曦想了想,道:“應該是梵國那邊傳來的吧,不過上不得台麵,貢品裏麵是不會有的,我去安西的時候,也是看著小孩子們喜歡爬樹去摘。”

    今上笑道:“原來如此了。”頓了頓,他又看向了馬阜,問道,“你之前說了那麽多故事裏麵,陳王都是大英雄,又能殺貪官又能殺匪首還能救百姓,怎麽這麽聽起來,好像西南很亂一樣?”

    馬阜想了想,先是點了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最後老老實實道:“反正窮人是很亂啦……我們家挺好的……因為杜姨娘家裏有錢有勢,我們家之前並不愁這些的……但我有個好兄弟家裏恰好住在城外,有一次就被土匪給打劫了,好可怕呢!”

    今上挑眉,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為什麽你倒反而是習以為常一樣?”

    馬阜道:“因為……因為也不稀奇啊……我以前還跟著我大哥去打過土匪呢……”

    今上有些驚詫地看向了趙曦,趙曦則搖了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那邊沈玉嬋開口了,她道:“陛下有所不知了,西南民風彪悍,加上這些年亂象頻出也沒人管,故而小叔說的那些,倒也真的是平常事。民婦嫁去西南這幾年,剛去的時候還隻覺得那裏的人們都好凶,什麽事情都是自己拿著刀槍棍棒來私自解決,後來才知道,許多事情官府不管或者隻聽一麵之詞,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不去找官府了。”

    今上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朕記得,為了西南諸郡,朕下過幾次旨意,也指派了不少官員去西南。”

    沈玉嬋抿了抿嘴唇,大著膽子道:“西南的情勢與中原不同,西南有許多外族,人口複雜,有些人就隻會聽說官話或者壓根兒連聽都聽不懂,漢人少。聽從前民婦發夫君說,往上數幾輩的時候,在他父親的小時候,西南諸郡采用的是外族中提拔一些官員,再從吏部調配一部分,一邊平衡各族的利益矛盾,一邊再從中治理,那時候倒是沒有現在這樣的情形出現,那些外族的官員自然要為本族謀利益,又需要聽從朝廷的調配……”

    “朕記得沒有再啟用外族的官員,是因為先帝晚年時候,有個土司想造反。”今上淡淡打斷了沈玉嬋的話,“後來朝廷平亂之後,就改了對西南諸郡的官員調配和評判方式。”

    沈玉嬋是不知道這些古早事情的,乍一聽今上這麽說,也嚇白了了臉。

    趙曦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隻道:“若隻聽這些的話,倒是覺得當初改西南吏治,是有些過於武斷了。”

    今上抬眼看向了沈玉嬋,又道:“你方才的話還沒說完,繼續說吧!”

    沈玉嬋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才接著說道:“陛下剛才說的那事情,民婦並不知道……隻是民婦覺得,當初的辦法雖然有弊端,但卻也有好處,這些從當地提拔起來的官員,至少是把西南諸郡真正放在心上的,而現在吏部派遣過去的,一方麵聽不到也聽不懂百姓的呼聲,另一方便也隻把去西南作為他們履曆中的一環,或者是他們因為聽不到也聽不懂,所以隻能聽到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說的話,所以也隻能把去西南當做是……當做是他們平步青雲中間的小小一步。”

    今上道:“你雖然是女子,但有這番見地也是不凡了。”

    沈玉嬋不敢抬頭,這會兒她倒是和馬阜一樣緊張了起來。

    馬阜一派天真地看向了今上,道:“可是陛下……不是有陳王殿下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嗎?所以有沒有這些官也無所謂啊……”

    今上噗嗤笑了出來,道:“那可不行……你看現在陳王在京城呢,誰會去西南做那麽多呢?”

    馬阜有些失落,又想起來之前趙曦糾正過的事情,於是蔫蔫道:“那還是……還是不要像現在好了。”

    今上輕輕歎了一聲,也沒有在陳王府多留,就帶著趙曦回宮去了。

    回去延英殿中,今上重新看過趙暘的奏折,苦笑了一聲,道:“再看看這折子上的歌舞升平,竟然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趙曦琢磨了一會兒,道:“或許太子現在看到的,也隻是那裏的人想讓他看到的。”

    .

    正如趙曦說的這樣,從趙暘京城出發開始,西南就已經收到了風聲,再加上之前馬殷的案子鬧得那樣大,西南上上下下都緊張地統一起來商量對策,最後就想出了一個很有風險的辦法,那就是讓趙暘“看到”的一切,都是正正規規,規規矩矩,毫無差錯的。

    這辦法的風險就在於,如果這位太子殿下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那麽他們做出來的一切太平盛世都是白搭。

    可大約是上天垂憐,趙暘並不是一個喜歡打破常理的人,去到西南之後,他也一直按照計劃中的行程在慢慢地探查。

    這是他第一次出京,也是第一次獨自行事,雖然之前在京城看過折子處理過政事,但這些都是在今上的監督下進行的,他知道自己有犯錯的機會,甚至做錯了也有今上在後麵替他抹平。那些說白了,都是在紙頭上用筆墨完成的,他自己親自去做親自去動手的,西南這件事情是第一次。

    他曾經說過趙曦做事毛躁不計後果,甚至也為趙曦善後過幾次,但那時候的心態與這個時候不一樣了,他倒是突然感受到了若是真的來做一件事情,比嘴巴上隨便說一說要艱難太多。

    於是他能選擇的就是最簡單最保守的方式,大約不會出錯,也大約不會有什麽建樹,一切都隻是中庸之道。

    而這樣的選擇,就恰好稱了人家的心如了人家的意。

    趙暘到了西南之後,一直沒有看到馬殷案件中所反映出來的那樣富商大族隻手遮天的情形,甚至百姓們也都是安居樂業的樣子,他開始情不自禁地疑惑起來,馬殷的案子究竟是一個縮影,還隻是一個孤例?

    同行的吏部官員們自然是看著趙暘的臉色行事了,這麽一城一鎮慢慢走過來,竟然見到的都是繁華景象,與京城相比都快要相差無幾。

    有人覺得不妥,但與趙暘說過之後,趙暘卻隱隱有些不滿。

    他們去到隆城的時候,終於見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隆城縣令孫璐穿著樸素地迎接在了城門口,他身後的隆城顯得十分破舊,裏麵的老百姓看起來穿著也十分樸素甚至有些破舊,根本比不了之前走過的那許多地方,於是趙暘一看到這個,便覺得這孫璐一定是馬殷那案子中提及過的那些魚肉百姓的人了。

    他不動聲色地進去了隆城,隻見百姓們看到他們的時候並沒有那些歡欣鼓舞的神色,甚至孫璐也沒有安排百姓在道路兩旁迎接,他們隻是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間或會有好奇的目光飄過來,然後又謹慎地縮了回去。

    孫璐是一個黑粗的壯漢,他見到趙暘之後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在縣衙中,他細細地把隆城和下轄的鄉裏的情形說了,又說了今年的收成和百姓們的情況,他說得也很簡單,隻說隆城現在隻能勉強自足,今年的收成還算好,百姓們可以不用餓肚子,但明年開春時候還要看天氣,若是開春時候大旱,明年就很難像今年這樣過得好了。

    趙暘翻了翻那些卷宗,問道:“孤一路走來,卻隻有你這隆城,顯得最為破舊。”頓了頓,又道,“也隻有你這裏的情形,最為……最為淒慘,百姓吃不飽,收成不好,稅金不足,甚至縣衙修理也成問題。”

    孫璐是知道其他地方是如何米分飾太平的,他向來都不與那些人來往,隻老老實實治理自己的地方,讓自己治下的百姓能比其他地方過得好,於是這一次就更加不屑於和他們一起同流合汙來做這一番歌舞升平的樣子了。

    乍一聽聞趙暘這麽說,孫璐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鄙夷的神色,口中道:“殿下這一路看過來,真的看到的是真的卷宗嗎?殿下難道真的覺得西南諸郡能繁華成那樣?”

    這話一出,趙暘隻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道:“難不成你是說,那些人都在作假給孤看?隻有你給孤看到的是真的?”

    孫璐嗤笑了一聲,道:“殿下若要求證一個真假,不如就現在回頭去那些地方看看是什麽樣子,是不是餓殍滿地是不是民不聊生!”

    趙暘狠狠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好大膽子,你就這樣與孤說話嗎?”

    孫璐頗有些嘲諷地看了一眼趙暘,道:“臣之前以為,朝廷派了太子來做欽差,是想好好把西南整治一番的,誰知道太子殿下您竟然昏庸至此,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呐!”

    趙暘勃然大怒,隻道:“你治下貧困成如此境地,竟然還敢來說別人?來人,把他給我關押起來!”

    這話一出,兩邊的侍衛們就衝上前去,把孫璐給按倒在地,然後關押去了縣衙後麵的牢房當中。

    孫璐卻是哈哈大笑起來,仿佛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怕。

    .

    隆城的孫璐被趙暘關押了的事情很快就傳去了別處,那些聯手起來哄騙過趙暘的官員們不由得幸災樂禍起來。

    賓城的車峨道:“這次孫黑子可討不到好咯,聽說這太子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說不定他這次得丟官呢!”

    一旁一個麵容清俊身量高大的男人一笑,他是羅城的縣令毛椒,他道:“這孫黑子向來都看不起我們,若是這次讓他得了機會,把我們做過的事情都抖落了出去,咱們可落不到好了。”

    又一人道:“的確如此,得想個辦法推他一把,借了太子殿下那雙手,幹脆要了他的命得了!”

    車峨道:“我倒是有個法子,咱們悄悄兒把底下那些人送來的東西都送去孫黑子家裏,然後找個人扮作百姓的樣子去太子殿下跟前哭一哭,引得太子殿下看到,那孫黑子不就坐實了貪汙受賄的名聲了?那孫黑子當然不會承認,太子殿下勃然大怒之下,說不定就會斬了他!”

    “好!這法子好!”在場的諸人都哄笑了起來,“將來派個知情識趣的人來,咱們也能一起吃香喝辣啊!這孫黑子,就安安心心去吧!”

    他們既然商定了辦法,便湊在一起真的實施了起來,不僅準備好了許多奇珍異寶還有一整箱一整箱的金銀,趁著夜色都悄悄兒送去了孫璐那四麵透風的家中。然後就安排好了人等在了趙暘住處之外,他一出來就撲上去喊冤,隻說孫璐魚肉百姓,一邊說隆城收成不好,一邊自己家裏藏著錢。

    趙暘起先是不怎麽相信的,他也看到孫璐的衣著,十分破舊簡樸,實在是看不出有什麽魚肉百姓的樣子,但經不住那人苦苦哀求,就還是去孫璐的住處看了一看。

    這一看,就讓趙暘有些受不住了,他看著那一箱箱的金銀,火氣就往上躥,他甚至沒有心思去問一問孫家人這些箱子的來曆,就衝去了縣衙提審了孫璐。

    孫璐跪在地上,略思索了一會兒,就想出來這些東西的來曆,於是道:“若殿下信我,這些東西的來曆我能說清!”

    趙暘冷笑道:“那你說一說,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孫璐道:“臣在隆城多年,與周邊的幾個縣令相處並不好,他們一直覺得臣過於古板,不和他們一起同流合汙,這次一定是他們聽說了臣被殿下關押,所以想出來的陷害臣的辦法!還請殿下明察!”

    “陷害你?”趙暘怒極反笑,“他們哪個縣不比你的隆城治理得好?他們用得著來陷害你?”

    孫璐重重地在地上磕頭,隻道:“若殿下這時候願意折返回去看一眼,就知道臣所說的並非是假話!”

    趙暘狠狠一拍桌子,道:“你當我這個太子是眼瞎嗎?我都已經看到了,還需要你來教我看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嗎?!像你這樣魚肉百姓的貪官,死不足惜!來人,斬!”

    孫璐露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還想開口說什麽,卻已經被拖了出去。

    而趙暘聽著外麵的動靜,終於有一種終於出了一口氣,終於抓到了一個貪官的成就感。

    可還沒過多久,外麵忽然傳來了一陣陣的哭聲。

    趙暘詫異地抬頭去看外麵,問道:“外麵都是什麽人在哭?”

    一個侍衛匆匆出去了一趟,回來之後臉色微變了:“殿下,外頭圍了好多百姓,他們在對著孫璐的屍體哭。”

    趙暘直覺有些不對:“他們在哭什麽?”

    侍衛嘴唇嚅囁了一會兒,小聲道:“哭孫璐枉死……”

    趙暘皺眉:“這是什麽意思?”

    侍衛低著頭:“回、回殿下,不知道……”

    這時外麵傳來一聲高亢的哭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誰殺死了孫大人!我們去給孫大人報仇!反正沒有孫大人我們都活不下去了!來!我們一起進去打死那個殺人凶手!”

    然後外頭的百姓們真的開始鬧騰了起來,侍衛們緊張地護衛著趙暘,道:“殿下……先回避一二吧!”

    趙暘推開了那侍衛:“不,我要出去看看,他們為什麽要哭這貪官!”

    侍衛們攔不住,於是隻好跟著趙暘出去。

    一出去,便隻看到那成群的百姓已經把縣衙給包圍了起來,他們臉上寫滿了憤滿和激動,為首的是一個長得十分粗壯的婦女,她哭得眼睛都腫了,看到有人出來,她便大聲吼道:“那就是殺害孫大人的凶手!我們一起衝上去!”

    然後,群情激奮的百姓們就要湧上來,還有的把手裏抓著的雞蛋之類的東西往趙暘的方向砸。

    趙暘一時間頭腦空白,隻被侍衛們裹挾著後退,一直退到了縣衙裏麵。

    “他們……他們為什麽要為一個貪官哭?”趙暘問道。

    沒有人給他答案,而這一天晚上,這些隆城的百姓們竟然衝擊了縣衙,趙暘和隨行的官員們不得不在侍衛們的保護下狼狽逃出了隆城。而他們卻還不知道為什麽這些看起來十分老實的百姓會這樣激烈地去衝擊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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