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看著江夫人，眼前有片刻的恍惚。

    麵前的女人眼角爬滿了皺紋，已經有了白色的頭發，穿著暗色調的咖啡色呢子大衣，頭發簡單的梳在腦後，看起來已經無心打理自己很久，和他記憶中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完全不一樣……但要說一點共同點也沒有也不是的，那雙溫柔的眼睛依稀還是他記得的模樣。

    至少，在他依舊稱呼她為母親的那段時間，她並不知道這些事實背後的肮髒，也確實付出了她的感情，給了他渴望的東西。

    因而此刻她哭著求他的時候，梁瑞沒有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他也許是怨恨江慶海的冷血，也許是埋怨過江銘的自私，但一切這和麵前這個女人無關。

    更重要的是，江銘他……

    梁瑞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握緊，他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心，說他可以對江銘的生死無動於衷。

    曾經八年都沒有做到的事，一年又如何夠，大約一輩子才行吧……

    他離開的時候想過，自己和江銘這一生大約都是陌生人了，隻要知道對方還活著好好的便夠了，又或者根本不必知道對方的消息。

    他設想的很好，但沒想到才短短一年，平靜就被打破。

    梁瑞沉默了許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說：“好。”

    江夫人驚喜的看著他，語無倫次的道：“謝謝，謝謝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梁瑞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不必，我隻是答應你回去看一眼，也算報答你當初對我的照拂，並不是答應就這樣回去了。江家的事情，已經和我無關了。”

    “這就夠了。”江夫人苦澀的笑了笑，她看向梁瑞的眼神盛著滿滿的愧疚，“原本就是我們對不起你，難為你還念著舊情……如果，如果我當初能知道真相，能做點什麽……”她抓著包的手緊緊的，削瘦的手背青筋露出來，“所以……這都是報應……”

    報應嗎？梁瑞有些失神，他覺得事情就是這樣可笑。

    也許江慶海說的不錯吧，因為他的存在注定了他和江銘不可能有結果，哪怕當年沒有發生那些事，哪怕他和江銘在一起了，隻要真相還在，總有一天會被揭穿的，而那時候，自己能否肯定自己的心意不會動搖，繼續無動於衷的和江銘一起？那時候再分開，江銘是不是會受傷更重？

    他忽然有點理解江慶海了，這個秘密如同一根刺豎在他的心頭，時時刻刻煎熬著他，一定也是不好受的吧。

    梁瑞有點欣慰，從頭到尾，都不是他一個人在痛苦。嗬……

    他看著江夫人，輕聲的問：“您恨我嗎？”

    江銘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不是嗎？他才是你真正在意的人不是嗎？如今他為了我而痛苦，你難道不恨我嗎？人，畢竟都是自私的。

    江夫人愣了一下，她緊緊抿著唇，許久，說：“曾經有過一點吧，看著阿銘那樣子，我很難過……但……我知道這是沒有道理的，對不起你的是我們。後來我便想明白了……如果我真的希望阿銘好，就不應該怪你，那樣隻會讓他更痛苦……從這點來說，我也是自私的。如果你……改變主意……”她的聲音澀然，顫抖……

    梁瑞忽然開口：“謝謝您說了真話，我會和您回去的。”

    ………………………

    梁瑞回到家裏，悄悄推開房門，輕手輕腳走進小源的房間。

    孩子已經睡熟了，抱著他的小鹿玩偶睡的毫無形象，整個人滾到了床腳，也不知道做了什麽夢，睡著了還砸吧了一下嘴巴，梁瑞忍不住撲哧一笑，這個小吃貨。

    他看著孩子的臉，用視線細細描繪他的模樣……一眨眼，已經九歲了呢。

    長的和江銘小時候越來越像，真是個沒良心的小東西，明明是他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卻更像江銘。

    梁瑞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九歲的江銘，還是個熊孩子，從這點來說，小源要比他乖多了。

    梁瑞微微歎了口氣，他原本是想把小源留在這邊的，隻是看著看著忽然改變了注意……也許江銘會想要看到他的吧。也許……這也是小源最後一次見他父親的機會。

    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做到那麽絕情。

    第二天，梁瑞親自去學校幫小源請了兩天假，然後開車出發。

    梁小源朋友聽說要回a市很興奮，一路上不停的問：“爸爸，我們是去看江叔叔嗎？”

    “你還記得江叔叔？”梁瑞覺得胸口有些悶，他笑著問道。

    “嗯！我很想他，這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我呢~！”梁小源嘻嘻笑著，眼裏露出期待的眼神。

    梁瑞沒有說話，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這一年來，梁小源從來不在他麵前提起江銘，他還以為孩子健忘，已經不記得了，卻原來不是，隻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罷了。

    才九歲的孩子而已，不必這麽懂事的。

    是他做的不好。

    江夫人坐在後麵，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梁小源的身上，她原本一直默不作聲，此刻終於忍不住了，道：“你……喜歡你江叔叔嗎？”

    “喜歡呀。”梁小源說，他好奇的看著江夫人，她一直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很奇怪哦。

    “哦……他，他也很喜歡你，一直很想你。”江夫人聲音微微顫抖。

    梁小源更好奇了：“你怎麽知道他想我呢？”

    江夫人深呼吸一口氣，微笑著看著他，“因為我是江叔叔的媽媽，所以我知道他很想你，每天都會想你，還有你爸爸。”

    “哇，你是江叔叔的媽媽？”梁小源驚訝的睜大眼睛，立刻禮貌的道：“奶奶好。”

    江夫人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她側過頭，輕輕擦了一下眼角，回了聲：“嗯……”

    梁瑞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他集中精力看著前麵，一副對身邊的對話視而不見的模樣。

    梁小源知道不能打擾爸爸開車，開始興奮的和江夫人聊天，這是江叔叔的媽媽，難怪看起來就很親切的樣子呢！

    “奶奶，江叔叔很想我的話，為什麽不願意來看我呢？”梁小源撅著嘴巴，疑惑的道：“這麽久了一次都沒有來過，我以為他早就不記得我了……”

    江夫人好不容易維持的笑容差點又有崩潰的跡象，眼中是深深的無奈和悲哀，她頓了頓：“他不是不想來，隻是很忙……沒有時間。”

    “哦……”梁小源是個懂事的孩子，立刻表示理解：“大人都很忙的！爸爸也是！”

    江夫人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落在孩子的腦袋上，輕輕的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這就是阿銘的孩子，和他長的真像……

    “是的，大人都很忙……”江夫人笑了下，溫柔的看著他，“不過這次你能去，江叔叔如果能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梁小源很高興，隨即又反應過來，說：“如果能看到我？難道他會看不到我嗎？”

    江夫人的動作一滯，喉嚨哽咽了一下，隨即露出堅定的眼神，說：“不，他一定會看到你的，一定會。”

    …………………………

    梁瑞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們直接來到了醫院。

    江夫人大約是太過激動的原因，下車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她勉強笑了一下，對梁瑞說：“阿銘在icu，我帶你過去。”

    梁小源則被梁瑞牽著手，不明所以的跟著進去，為什麽看江叔叔要在醫院？

    梁瑞鼻端嗅著醫院獨有的消□□水的味道，看著來來往往的肅穆，表情沉重。

    江銘的主治醫師看到江夫人來了，恭敬的把他們帶進了重症監護室，道：“江總受傷很重，全身多處骨折肝髒破裂，腦部也有淤血，雖然手術成功了，但隻要沒有醒過來就隨時還有生命危險……江夫人，您需要做最壞的準備。”他說完，疑惑的看了看梁瑞就出去了，把時間留給了病人家屬。

    梁瑞的手垂在身側，指甲幾乎戳進肉裏。

    他定定的看著病床上的人，江銘的臉上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眼睛閉著，一動不動。

    “那天……阿銘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去，喝了很多酒……”江夫人的聲音不知為何是平靜的，好像已經哀痛到任何情緒都無力表露，“朋友勸他不要開車，但是他不聽……”

    “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江夫人雙目空洞。

    她的兒子，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這場車禍至今連是事故原因都沒有查出來，因為當時沒有外人和攝像頭，現場損毀嚴重。但她就是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江銘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車禍，而是自殺呢？江夫人微微晃了一下，還有什麽能讓他願意睜開眼睛？

    她沒有辦法，隻有去找梁瑞……

    梁小源雖然不能全部聽懂醫生的話，但江叔叔有生命危險他還是聽明白了的，扯了扯梁瑞的手，眼睛裏是無措的惶恐，“爸爸……江叔叔會死嗎……”

    梁瑞佇立在那裏，身軀挺直，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低頭道：“不會的。”

    他伸手扶了一下快要站不住的江夫人，把梁小源的手塞進她的手裏，柔聲道：“您和小源去外麵坐會兒吧，我在這裏陪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