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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瑞站在病床前,一動不動凝視江銘的臉。

    這張曾經他深愛的麵容,蒼白到沒有絲毫生氣,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梁瑞第一次,看到這樣脆弱的江銘。

    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讓他意識恍惚,這一刻他忽然問自己,這樣做真的對嗎?

    他一直知道自己當時的離開,對江銘而言是殘忍的,所謂的忘掉他,彼此都明白那不過是句做不到的空話而已。但是那時候,他沒有辦法留下來,因為留下來會痛苦,會忍不住傷害江銘,會讓一切變的更糟,把自己的餘生搭進日複一日的仇恨之中。

    但是他心底深處,除了離開那產生悲劇的一切,也許還是希望江銘能好好的,認為這才是對彼此最好的選擇。有時候,愛並不一定要在一起,即便互不相見,能知道對方還活得好好的就夠了,正如他當年離開準備重新開始一樣,隻要時間長了,總能忘掉傷痛。

    可是為什麽,江銘不能這樣?

    不能像他一樣,學會放下呢?

    不論是曾經的執迷不悟,還是八年後的意外重逢,江銘的感情,總是決絕的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在他的世界裏,沒有放手這個詞,除非死亡將他們分開。

    這是不是意味著,其實他的愛,更甚於自己呢。

    梁瑞眨了眨眼睛,勉強壓下湧起的酸澀,輕聲道:“我現在相信你愛我了。”

    他伸出手,指尖輕撫上江銘的側臉,彎下腰,凝視他的睫毛:“我會在這裏待三天,這三天我都會在這裏陪你,然後我就要回去了。如果你不能醒來,我們大約是不會再見麵了,如果……你醒過來了,不論何時,我都等你來找我,好不好?”

    “這一次,我們一定能夠好好的。”

    那時候,我們都不懂得怎樣才是正確的去愛一個人。

    不懂得愛應該坦誠,包容,尊重。

    但是現在我們都懂得了,雖然有些晚,但終歸還是懂了。

    經曆過磨難,才更知曉這份感情的珍貴。

    如果還能有一次機會,我們一定不會再分開。

    …………………………

    梁瑞走出病房,看到江夫人和梁小源緊挨著坐在椅子上,梁小源在安慰江夫人,“奶奶你別傷心,江叔叔一定會沒事的。”

    江夫人怔怔的點頭,“是的……一定會沒事的……”她說著,忽然緊緊的抱著梁小源,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哭的毫無形象,撕心裂肺。

    梁小源有點懵,但他是個好孩子,乖乖的被抱著不動,等江夫人的哭聲漸漸歇了下來,才小心翼翼的道:“奶奶你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江夫人抱著孩子,“我喜歡聽你喊我奶奶,你多喊幾聲好不好……”

    梁小源乖乖的又喊了幾聲。

    梁瑞沒有上前打擾,默默的站在一旁,直到江夫人抬頭發現了他,才上前道:“我送您回家休息吧。”

    江夫人從包裏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淚,勉強整理了一下儀容,聲音也恢複了平靜,搖了搖頭,“不,還有個人,我想請你見一下。”

    梁瑞頓了片刻,“好。”

    江夫人征得了梁瑞的同意,就拿出手機打電話,很快約好了地方,說:“我們現在過去吧。”

    江夫人帶著梁瑞去了一家酒店,訂好的房間裏對方已經等在那裏,是個帶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穿著一絲不苟,眼神透著認真,他笑了笑:“江夫人。”

    “方律師。”江夫人衝他點了點頭,然後介紹身邊的梁瑞,“這位就是梁瑞。”

    方律師很快的打量了一下梁瑞,客氣的伸出手,“梁先生你好。”

    “你好。”梁瑞伸出手和他淺淺握了一下。

    方律師請他們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資料,放到梁瑞麵前,道:“梁先生,這是江總此前安排我準備好的各類交接資料,他告訴我,若是他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能力,或者意外死亡,那麽這一切都要移交給你。所以這次就算你不過來,過段時間我也是要去找你的。”方律師笑笑。

    梁瑞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他甚至看都沒有看桌上的東西,“這些是什麽?”

    “這些是江總名下所有的財產,除了留給江夫人的住宅和一千萬現金,其他全部移交給你,你隻需要在這幾份文件上簽字即可,剩下的我都會替你辦好的。”方律師說。

    梁瑞扯了扯嘴角,“我拒絕。”

    方律師驚訝的看著梁瑞,似乎沒有聽清他說什麽一樣,又問了一遍,“你不要?”

    “是的。”梁瑞淡淡一笑,“你可能不了解情況,如果我想要這些,一年前就能拿到,而不是現在才要。”他深深記得江慶海當時說的話,他說這是對他的補償,梁瑞不知道這句話有幾分真假,但是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拿這份‘補償’,更何況……要在江銘生死未卜的時候來拿這些東西了。

    江夫人卻是了解一些情況的,她低聲勸道,“這些是阿銘很早以前就準備好了的,他擔心你不肯要,所以一直沒有打擾你,但是現在……他這個樣子,你就收下吧,你收下他才能安心……”

    梁瑞忽然很煩躁,明明江銘還活著,為什麽別人卻都當他已經死了一樣!他聲音微冷,“我說了不要了,而且這件事,江慶海就沒有什麽話說嗎?”他就真的這麽大方?梁瑞不信。

    江夫人眼神一黯:“他……他現在……不會再說什麽了……你不必在意他。”

    方律師見梁瑞態度堅決,就道:“關於你可能拒絕這一點,江總也預料到了,他給你提供了第二種方案。”方律師停頓下來,看了看坐在旁邊一臉茫然的梁源小朋友。

    江夫人心領神會,對梁小源道:“奶奶有些不舒服,胸口喘不過氣,你陪奶奶出去轉轉好嗎?”

    “好的。”梁小源說。

    江夫人把梁小源牽著走出去了,小心的關上了門。

    方律師這才重新看向梁瑞,說:“第二種方案就是將這些資產的百分之九十捐贈出去,剩餘百分之十折算成現金,成立一個基金由梁源繼承,在梁源成年之前,由梁先生你代為監管使用。”

    他不等梁瑞開口反對,又道:“我這裏有江總和梁源的親子鑒定,江總願意將一部分財產留給自己的兒子,讓他以後的生活無憂無慮,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基本的愛護,於情於理都說的過去,況且……這種心情,想必梁先生你也能理解,所以請你不要再拒絕了,這是他對你的請求。”

    梁瑞抿著唇,這番話,讓他確實無法再毫不猶豫的拒絕。

    但是……不想接受,好像接受這一切,就等於接受了江銘的死亡,接受他再也醒不過來。梁瑞聲音低啞,“你這麽急著把東西交給我,如果他醒過來了呢?”

    方律師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他,應該會很高興吧。”方律師沒說的是,他懷疑江銘的車禍並非意外,因為江銘有一次無意和他說過,隻要他活著,梁瑞就永遠不會接受這些。

    不過這種沒由來的猜測,方律師是不會說的。

    梁瑞沉默下來。

    方律師也不急,安靜的等他思考,他很有耐心。

    許久,梁瑞道:“一年後吧……如果他死了,或者一年後還沒能醒過來,你再來找我,我接受第二種方案。”

    “好。”方律師笑道。

    梁瑞走出酒店房間,深呼吸,好像要把胸腔裏的一口濁氣吐出來一般。

    江夫人看到他出來了,忐忑的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接受了第二種方案。”梁瑞知道她想問什麽,主動開口。

    江夫人鬆了一口氣,她道:“也好……”

    梁瑞看著她,說:“我送您回家吧,這幾天都連續奔波,若是累倒了就不好了……江銘還需要您的照顧。”

    江夫人恍惚應下:“好。”

    梁瑞開車把江夫人送了回去,去江家的路他再熟悉不過,離開了將近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回到這裏來。梁瑞卻沒有進去懷舊的打算,他站在門口:“您進去吧,我還會在這裏留兩天,明天再來接您。”

    江夫人恍恍惚惚的看著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裏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別走好不好,別這麽快就走好不好,別走……你留下來,我什麽都聽你的,你留下來陪陪阿銘……”

    梁瑞垂下眼睛,聲音平淡:“您累了,早點休息吧。”

    “不!我很清醒!”江夫人雙目泛著紅血絲,卻明顯已經不太理智,她死死抓著梁瑞的袖子不放,試圖把他拽進去:“你去看看江慶海,你看看他現在是什麽樣子,你就解氣了,你就解氣了……你想怎麽報複他都可以!隻要你……願意留下來陪陪阿銘……”

    江夫人身體虛弱,如何能拽得動梁瑞,梁瑞卻不忍心把她直接扯開,她顯然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強行扯開恐怕會出事。梁瑞放緩聲音,“您別激動,我暫時不走……”先把人哄下來再說。

    江夫人猛地點頭,卻還是不放手,一定要拉梁瑞進去看江慶海。

    梁瑞無法,亦步亦趨的被拉著走了進去。

    江夫人走到三樓的主臥前,對梁瑞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也有今天,真是自食惡果。”

    江夫人說完一手推開門,臥房裏散發著一股藥水混雜著惡臭的味道,梁瑞皺了皺眉,江慶海病了?

    還沒等他多想,就被江夫人拉到床前。

    梁瑞看著床上的人,震驚的眼神逐漸變成複雜。

    江慶海躺在床上,麵部肌肉鬆弛,嘴巴歪著流著口水,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用渾濁迷茫的眼神看著他們,頭發已經全白了。

    江夫人卻看著發笑,和梁瑞說,“那天阿銘和他在房裏吵架,我就在外麵聽著呢,阿銘已經夠痛苦了,他還要罵他,不準他想你,說他沒出息……阿銘就要走,他阻攔不住,氣的突發腦溢血,被送到醫院雖然救了一條命,但是半身癱瘓,這幾個月來,神智也越發迷糊,偶爾才清醒,可是也做不了什麽。”

    “這是他的報應,他做的錯事,憑什麽要我們,要我們的兒子來替他承受罪過!是他把一切都毀了的!”江夫人掩麵哭了起來,“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想要阿銘好好的……隻想要他活著就行了……”

    梁瑞緊緊抿著唇,他連忙伸手扶住江夫人,想要安慰,卻無從開口。

    這時候床上的江慶海似乎看清了梁瑞,渾濁的眼中露出恐懼的表情,啊啊的叫著:“滾,滾開啊……你……梁誠……你滾開……別過來!”

    梁瑞怔怔的看著他,他垂下眼簾,轉過頭。

    “我們出去吧。”他扶住江夫人的手臂,微微用力,將她帶了出去,然後重新關上門。

    江夫人緊緊抓著梁瑞的手不肯鬆開。

    梁瑞隻好把她帶到樓下的房間,安撫的道:“您睡吧,我不走。”他就像哄一個孩子一樣,把江夫人哄睡著了,才輕輕的把她的手拿下來。

    梁瑞走出這裏,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暮氣沉沉的宅子。

    這一刻,之前的那些事好像都不重要了。

    …………………………

    梁瑞第二天過來的時候,江夫人已經恢複了正常,她沉默的跟著梁瑞來到醫院。

    在要走進病房前,江夫人對梁瑞道:“昨天對不起,我失態了。”

    “沒關係。”梁瑞說。他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手,他並不想傷害無辜的人,但有時候,事情很難分的那麽清,也很難做到一絲不差。

    “你明天就要走了吧?”江夫人又問。

    梁瑞遲疑了一下,他想說是,但是又不想刺激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江夫人。

    江夫人卻笑了,“你別擔心我,我沒事的。我會好好的,因為我還要照顧阿銘,現在……隻有我來照顧他了……”

    “我……”梁瑞動了動嘴唇。

    江夫人認真的看著他,“去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這才是阿銘希望的。這裏……有我就夠了。你能來這一趟,我已經十分感激。”

    片刻,梁瑞點了點頭:“您要保重,如果有時間,您可以去c城看小源。”

    江夫人的眼神亮了一下,說:“好,謝謝你。”

    梁瑞別過眼睛,“我去看看江銘。”

    梁瑞再次來到病床前,江銘看起來和昨天並沒有什麽變化,依舊安靜的沉睡在那裏,沒有絲毫要醒過來的跡象。

    梁瑞說不出心底的情緒是什麽,大約他內心其實是期盼奇跡的吧。

    但是奇跡沒有發生。

    “你這麽安靜的樣子,我還真是不太習慣。”梁瑞說,他垂下頭,輕輕吻了吻江銘的額頭,“別睡了,早點起來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不起來,我就真的走了……”

    “我是說真的。”

    ………………………………

    三年後。

    梁瑞把車停在實驗小學的門口,眨眼梁小源已經小學六年級了,今天是小考,梁瑞答應來接他的。

    來接孩子的家長很多,學校外麵一條街都停著滿滿的車,梁瑞來得很早,才能找到一個車位。他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無聊的時候就用手機看看新聞。

    又過了會兒,學校裏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孩子們出來了。

    梁瑞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梁小源,這孩子越長越帥,在人群中十分醒目,而且顯然很受女生歡迎啊,梁瑞眯了眯眼睛,小學就能找到女朋友,兒子果然很有前途。

    梁瑞招了招手,梁小源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向他跑了過來,一把衝進梁瑞的懷裏。

    這麽大了,還喜歡爸爸抱。

    梁瑞揉了揉兒子的腦袋,“今天想吃什麽都可以,禮物想好要什麽了嗎?”

    梁小源嘻嘻一笑,“我還要再想想。”

    “行。”梁瑞爽快的答應道,然後啟動車子,準備帶梁小源出去吃飯。

    因為街上人流很多,梁瑞開的很慢,他小心的把車子開了出來,一點點的往前移動。

    忽然,他看到正前方,一個人佇立在滾滾人流中,目光似乎穿透萬水千山,看著他。

    梁瑞的嘴唇抖動了一下,猛地一腳刹車。

    梁小源疑惑的看著梁瑞。

    梁瑞定定的看著那個人,似乎要確定自己不是眼花了,不是看錯了,不是因為太過想念所以產生了某種錯覺。他看到那個人一步步向他走過來,步伐堅定,逆著人流緩步靠近。

    梁瑞一把將車子熄火,推開車門跑了下去。

    他的步子有些淩亂,明明不遠的一段距離,卻好像用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連撞上別人都管不了。

    直到他最終站在他的麵前。

    這些年,他甚至不敢主動打聽江銘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害怕,聽到的不是江銘醒過來,而是江銘死了,那樣……便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三年了,希望逐漸變成奢望。一直到今天。

    梁瑞嘴唇動了動,“你來了。”

    你還是來了,好像瘦了……

    江銘深深的看著梁瑞,他伸手,將梁瑞抱進懷裏,“是的,我來了。”

    “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