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什麽最重要
字數:4801 加入書籤
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麽呢?
以前,在他看來,不外乎是人人都想要追求的名利權勢,所以他也一直努力著,努力著,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一路走到了天下第一莊的二莊主之位——其實他的人生到此可以算是圓滿了。
多少人,在天下第一莊傾盡一生,都不一定能混得出人頭地,更別說是像他這樣身居高位了。
可是當他真正做到衣食無憂,身份尊貴之時,他卻忽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什麽意義了。每天都有這樣那樣的任務,所有的人,就像是被囚禁在此一般,隻能庸庸碌碌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時常會想起兒時那些快樂的日子,拉著家中的老黃牛去山坡上放牛,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白雲,亦或是去河中猶如一條靈活的魚一般自由自在地暢遊,無憂無慮,最為美好的時光。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個能被束縛的人,”天君曜頹然坐在椅中,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池景,深深的看了許久,“罷了,人各有誌,即便是我,也不能強求你什麽,更何況,我也不願強求你。”
說完,他伸手,從池景的手心接過那四枚冰魄銀針,又拿起被放在一邊的滄月劍,這把劍是前朝最出名的鑄劍師葉觀所鑄,材質選用的是上好的千年玄鐵,經過七七四十九天鍛造而成,能夠削鐵如泥,也是池景最愛的兵器,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日他將滄月劍交給池景時,池景眼中那掩飾不住的喜悅。
可是,如今……
“多謝莊主成全。”池景見天君曜接過,知道他是同意了,遂俯下身去,深深給天君曜磕了三個頭。
江湖中人,從來不拘泥這些繁文縟節,隻不過這麽多年來,天下第一莊對他的知遇之恩,天君曜對他的器重信任,他實在是無以為報,唯有以此相謝。
空氣中又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歎聲,天君曜忽然站起身,目光看著前麵的虛空,喚了一聲,“天心。”
天君曜話音剛落,幾乎是與此同時,便有一道黑影“唰”的一聲不知道從哪裏閃了出來,單膝跪在了他的麵前,靜待他的吩咐。
他微微彎下腰,將那四枚冰魄銀針放到了天心手中,“你該知道怎麽做了。”
天心是他身邊唯一的暗衛,世代都是侍奉追隨天下第一莊的莊主,武功極高,總是神出鬼沒的,因此就算是池景,也不曾見過天心的真容。
天心點了點頭,“是。”
天君曜又移了目光深深看了池景一眼,終究還是走出了屋外——屋外滿是明媚的陽光,與屋內的壓抑沉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生死劫本應該由莊中特定的人執行,但是他終究是不忍,將池景交給其他人,他也不打算將池景自請脫離天下第一莊這事告訴眾人,甚至,他腦海中剛才有一瞬間是想過就這樣放池景走的……
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莊有莊規,這條規定是從天下第一莊創立之初就已經定下了的,當初哪怕是他的二叔父想要脫離,都是被釘入了七枚冰魄銀針的,到了他這裏,怎麽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敗壞了莊規呢?
“撲通”,屋內忽然傳來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倒地了一般。
天君曜的眼皮跳了跳,緊握成拳的手終於放開了。
大門打開,天心走到了他的身後跪下,“莊主,還有何吩咐?”
“你先下去吧。”天君曜忽然抬手掩了下目光,似乎是不忍去看屋中的池景。
生死劫毒性極強,再配上入骨即化的冰魄銀針,將那毒生生打入骨髓中,但是這一點,就能讓人痛不欲生,死去活來了,就算是池景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也是熬不住的。
他終於還是轉過身,隻見屋子中間,一個黑色的身影倒在地上,蜷縮成團,瑟瑟發著抖,那模樣,像是痛苦到了極致,就連當初身中暗器硬生生將肉割開時,都不曾哼過一聲的池景,此時卻麵部表情扭曲,疼得牙齒都直打顫。
“你這又是何苦?”天君曜終究還是不忍,快步進屋將他扶起,隻見他周身的七處大穴上均已經是一團黑氣彌漫,顯然是毒性已經開始蔓延。
“人總是要為自己所做的決定負責。”池景咬著牙,勉強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話。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笑意,表情雖然仍是痛苦的扭曲,可是天君曜卻從那痛苦中看到了一種淡淡的釋然,像是卸下了多年的包袱,終於可以解脫了一般。
自從他與池景相知相識,他便知道,池景生性是自由的,不喜歡被任何人或者事情所束縛。所以他也一直在盡量給池景最大的自由,可是沒想到,最終還是留不住池景。
最終,他所能給池景的一切,卻成了禁錮住池景的最大枷鎖。
他終於還是狠了心,“來人。”
門外有兩個侍衛應聲而入,天君曜替池景整了整衣衫,隨後對他倆吩咐道,“二莊主舊傷複發了,快將他送回住所去。”
兩個侍衛自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領了命,便上來架了池景,池景此時已是全身無力,意識陷入了模糊之中,他努力睜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間看到一身白衣的天君曜站在紫荊花掩映的木門前,目光灼灼的盯著她,臉上的表情五味陳雜。
池景被架回了自己的別院中,將那兩個侍衛打發走了之後,他便再也撐不住了,整個人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一般,直直倒在了地上,可是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他隻知道,自己的骨頭裏,像是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行,噬咬一般,讓他痛不欲生,恨不得將那一根根骨頭從自己身體裏剝離出來。
疼著疼著,他便昏過去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他終於娶到了夢寐以求的小師妹,在鄉間有了幾間大瓦房,有了幾個活潑可愛的熊孩子,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平靜日子。
夢醒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天空中的孤月早已爬上了半空,清冷的月光灑下,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冰冷的地板,像是散發著嗖嗖的寒氣,爭先恐後的鑽入了他的皮膚中。
他用手撐著地,剛想要爬起來,就感覺到胸前的膻中穴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感,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大叫了一聲,複又重重摔倒在地,身體蜷縮著,咬緊了牙關。
這生死劫的毒性,在白天並不會顯現出來,一到了夜晚,便開始活動了,尤其是後半夜,發作越加厲害時,簡直讓人想自殺的心都有。
他躺在地上,緊緊捂著胸前,幾乎想把胸前的肉摳下來一般,他的身上出了一層厚厚的汗,浸濕了衣服,貼在冰冷的地板上,直涼到了心底。
可是他卻顧不上其他,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像是要死了一般,除了疼痛,再也無法思考任何東西。
就這樣一直熬到了月亮下山,東方的天際泛起了魚肚白,金色的陽光給燦爛的朝霞鍍上了一層金黃色,他才終於睜開了眼,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終於熬過這個可怕的夜晚了。
但這不過是第一天罷了。
以後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將這樣生不如死的度過,這是他換取自由的代價。
池景起身,走到了內室,摸索了一陣,從床頭拿出了一個銅鏡,來到長案前坐下。
銅鏡中的男子,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五六,臉色煞白,雖有些狼狽,但卻掩不住那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輪廓清秀的容姿。天下第一莊的莊主天君曜和二莊主池景不僅武功極高,容貌更是勝於常人之姿,這是眾所周知的。
可是一個男子,就算擁有一副再美的皮囊,又有什麽用呢?
最後還不是落得個人財兩空,半生落魄的下場。
池景搖了搖頭,伸手拿過放在長案上的一個錦盒,打開盒蓋,隻見裏麵用不知名的清水泡著一張薄薄的麵具。
這麵具,是他找莊中最會製作麵具的曲老頭製作的,此人製作麵具天下無雙,讓人難辨真假,早在他心中有離開的打算時,他便已經製作了這個麵具。
剩下的時間裏,他想一個人,浪跡天涯,去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過屬於他自己的陌生的生活。然後再某個不起眼的清晨,死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麵具取出,對著銅鏡,十分細心,動作緩慢地將其一點點貼合在自己的皮膚上,大約過了一盞茶之後,鏡中便再也不見剛才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皮枯黃,眼角高高吊起,臉上神采全無,死氣沉沉,像是將死之人,完全看不出年紀的男子。
這就是他餘生的臉,池景又對著鏡子看了幾眼,似乎是極為滿意,嘴角難得浮上了一絲笑意。
其實人生不就是這麽回事,誰都無法超脫生死,而對他來說,早已沒什麽所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