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番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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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老鷹破雲而出,轉眼又被高速運動拋在後頭。

    他一把拉下舷窗,歪著腦袋閉眼培養睡眠,聽見王嘉峪和空姐小聲交流的低語,細微得像刮過頭頂的風。高跟鞋走遠,又嗒嗒嗒地回來,南渠感覺到身上蓋了一條毯子,腦袋也像煎餅一樣被平平穩穩地攤到了兩條並排的大腿上。

    耳朵被揉了揉,王嘉峪在一片飛機上特有的安靜中對他道,“寶貝,別把臉朝著我的鳥,機震不安全。”他狀似溫和的語氣裏藏著那麽一丁點的笑意,南渠耳朵一過,立馬就察覺出來了。

    他聽到自己牙疼似得抽氣聲,忍了忍,默不作聲地翻了個麵,整個人縮成了一團。他不知道自己裹成了多小一隻,隻感覺被一雙手搭在皮膚上時自己仿佛濃縮成了罐頭裏的光團子。

    問過係統對自己那樣的外形有什麽想法,係統描述了一遍,說自己仿佛是被手抓著那樣溫暖,南渠去碰它,在冰天雪地裏,從罐頭裏鑽出的光團子簡直就是個高級暖手寶。可是這個讓他愛不釋手的暖手寶此刻正待在托運艙裏,擠在一堆莫名其妙的行李中發光發熱,一邊咒罵著頭等的兩個狗男男,一邊嫌棄著擠著他位置的成人玩具。

    而南渠就那麽閉著眼在王嘉峪的腿上躺了整個旅程,並沒有真正睡著,因為他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思索回家後要怎麽和家人解釋這個人高馬大的兒媳婦。要怎麽介紹才是最為穩妥?怎麽出櫃才不會嚇到好容易盼著他的醒來的父母?他想得腦仁直疼,生怕王嘉峪出什麽幺蛾子。

    他有多久沒見到過家人了?他計算不了,任務太過漫長,似乎他絕大部分的生命裏,都被旁邊的人以不同形式而占滿了,但是他的家人,反倒是支撐他完成任務最重要的理由。

    飛機快落地時,南渠在廣播聲裏睜了眼,王嘉峪同時和他說話,他說,“到了。”南渠說,“怎麽辦?”

    王嘉峪眯了眯眼,機艙裏因為快落地而顯得略微嘈雜,“你媽不喜歡我這樣的帥哥嗎?”

    “喜歡啊,可是在我媽心裏,我爸是第一帥,我和我哥隻能並列第二,你這樣的……”南渠上下掃視他幾眼,嘖了一聲,“她覺得不踏實。”

    他強詞奪理道,“我怎麽不踏實了,下盤又穩又有力,跟火車似得……”他越說湊得越進,到最後,幾乎是在咬耳朵了。

    南渠一臉你沒救了,扭過頭不打算理他了。

    王嘉峪搖頭笑笑,“待會兒你就和你爸媽表現得沒我不行,沒我活不下去了,懂嗎?”

    南渠瞥他一眼,“我們先來約法三章,我爸心髒不好,你要是敢亂說話……”

    他立刻舉手立誓,眨眼道,“我肯定會很乖的,對了……”他話鋒一轉,“你家隔音怎麽樣?”

    話不投機半句多,南渠實在是不想搭理他,可是王嘉峪纏人功夫厲害,明明之前看到的實驗室紀錄片那都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方方麵麵的蛛絲馬跡都如此,可是這人的劣根性在他麵前就被無限放大了。

    南渠並沒有告訴家人他要回國的消息,此刻的北半球還處於冬季,剛從阿根廷的冰天雪地裏逃出來,一下飛機又陷入了雪糕一般的雪地裏,一踩劃拉一個深深的腳印。

    南渠戴上帽子,又纏上圍巾,和王嘉峪一人一隻的掛脖手套,南渠一手拿著一隻從行李箱深處翻出來的罐頭,一手被王嘉峪揣在兜裏,混血外貌的高大男人在機場大廳十分惹眼,而不同尋常的男男關係引來注目,南渠埋著腦袋,催促他走快點。

    隱約察覺到有人的掏出手機拍照,南渠更加無地自容了,盡管曆經了幾次出櫃,可是回到家了,思維換掉,他依舊對自己怎麽彎掉的感到莫名其妙。

    王嘉峪抓著他的肩膀帶著他快步出了機場,隨手招了輛拉私活的計程車司機,司機按下計價表,從後視鏡裏看他們,“上哪兒?”

    南渠懵了一下,王嘉峪勾著他的脖子使力,“還記得家住哪裏嗎?”

    南渠努力回想了一下,等到司機都快不耐煩了,才報出地址來,隨著計程車開動,南渠靠著他的胳膊,扭頭看流走的城市風景,“我要是再不回來,我可能會忘了他們長什麽樣。”他舒出一口氣,拇指摩挲了一下罐頭,感覺到光團子沿著他手指撫觸的地方蹭了蹭,溫度傳達出來,是個合格的暖手寶了。雖然無數次地說係統辣雞,係統坑爹,可是他真的救了自己。他或許會睡上一輩子,打點滴維持生命,也不會遇上這麽個合適……勉強說是合適的人吧。

    或許說是身體契合更為合適,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身體被特殊改造過的原因……計程車熄火,南渠被彈出思維,在司機懷疑了一路上直到下車忍在眺望的眼神中進了門。

    他們家房子年生很久了,是祖宅,離市區很偏遠,南渠還記得自己以前讀書時,他蹭著爸爸的車要花一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到學校,而他家哥哥當時叛逆,每天都騎單車,沒了堵車的煩惱,可每次回到家都出了一身汗的。南渠甩了甩頭,手心的汗被沉默在手套裏,他按響了大門的門鈴。

    扭頭看向王嘉峪,似乎是想從他的瞳孔裏確認自己真的沒有發生變化,還是原來那個自己。王嘉峪認真地回望他,笑著說,“你在我的眼睛裏找什麽?你別看了,那裏隻有你。”

    南渠默了一下,耳尖的聽到監控轉動了一下,手臂推推他道,“你別在我媽麵前花言巧語,她肯定會覺得你不靠譜。”

    “我哪次是花言巧語的?明明都是真心話好不好……”他稍稍露出點不滿,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南渠趕緊示意他住嘴,“那是你公公婆婆還有大哥懂嗎?”

    王嘉峪非常上道地點頭,沒有和他爭論是嶽父嶽母還是公公婆婆的問題,在某些問題上讓步,可以在床上少許多麻煩。

    他們家祖宅設計非常獨特,進門是庭院,進屋卻需要先上樓梯,一顆顆十來米高的大鬆樹滿身的雪糕,階梯上的雪是才掃過,掃把就倒在地上,南渠彎腰把掃把扶起來,就聽到一聲響亮中帶著哽咽的大喊,“弟弟回來了——”

    在他們家,爸媽都管他叫弟弟,管他哥叫哥哥,互相稱呼是孩子他爸和孩子他媽。而他管他爸媽就叫南太太和南先生,管他家哥哥的稱呼倒是最為正經,就是規規矩矩的一聲哥。

    南渠摸了摸鼻子,有點兒酸,王嘉峪正想伸手摸摸他安慰他,便被一股巨力給掃開,當真是秋風掃落葉一般,他一臉懵逼:這是一個年過半百遭受差點喪子打擊的婦女該有的力氣嗎?

    南渠被他媽捧著腦袋,就像捧著一件名貴古董瓷器那樣左右上下地瞧,南渠眨了眨眼,吞回了要吐出來的眼淚花,仰了仰頭,他盡量語氣平靜道,“南太太,你可以矜持一點的。”

    南太太顯然難以平靜,“你比視頻裏看起來瘦多了,怎麽這麽瘦啊,吃飯沒有啊,吃得什麽東西啊,早讓你回家你怎麽擱到現在,問你在哪你也不說,我和你爸還以為你被惡勢力綁架了……”南渠被猛烈地拍了拍背,“怎麽突然回來也不說一聲……真的回來了,回來了……”南太太控製不住情緒地又哭又笑,完全忽略了其實旁邊還有個人事實,一直圍著他檢查,“真好,弟弟回來了,你爸該多高興啊。”

    南渠無奈地笑笑,那股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衝散了一回來就要出櫃的膽戰心驚。

    肩頭突然落了一塊雪,零零散散的還有掉進脖子裏的,南渠道,“好了好了,南太太,我們能別站在這裏麽,凍壞了怎麽辦,還有客人呢。”

    她神誌不清地點頭,跟著重複道,“是呀是呀,凍壞了可怎麽辦,還有客人呢……誒?”她重複著,這才注意到旁邊多了個身材長相都頗具蔑視性的陌生男人——他的手,正伸進自己兒子的領子裏,兒子打情罵俏般地瞪他,換回了他笑意盎然的一句“雪被我捂化了,不冷了”。

    怎麽辦,她好像在看韓劇。

    南渠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回過神來,那傻乎乎的笑戛然而止,眼神轉為恐慌,“南太太,您別暈,聽我解釋!”

    她此刻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了,整個人凍得活似個冰雕,佇立在院子裏的雪鬆下,眼睛眨也不眨看著闖入她家裏的陌生人——或者說,和小兒子關係匪淺的‘男人’。

    就在得知兒子清醒了的消息後,她便開始盤算著要招一個多麽賢淑良德的兒媳婦,抓著大把大把的名媛資料,一家人圍在一起摳破頭皮地嘁嘁喳喳吵著,她說她覺得這個不錯,孩子他爸就說那一個,哥哥又會指著說這個好。

    現如今,兒子疑似帶回來了……她眼神渙散,片刻後鋒利地聚焦在王嘉峪身上,不發一言。

    南渠張著嘴望了望他媽,又望了望他,嘴角泛起苦笑道,“媽,對不起,好不容易醒過來了,給了你們希望,又多了這麽個噩耗,”南渠咬著牙,抓著王嘉峪的手腕,阻止他說話,以免他家南太太更生氣。“您沒猜錯,我喜歡他,並且準備和他過一輩子。”他隻有在正式場合,才會把稱呼變得正式起來,小時候犯錯被打,他哭嚎了兩聲南太太沒用,一叫媽就能停止懲罰,南渠理解為叫媽媽的時候喚起了她的母性,會靜下心來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

    南太太這尊冰雕終於化了些,倒退幾步,臉色煞白,聲音發抖道,“你別和我說,問你爸……不,不能跟你爸說,他才做了手術。”

    南渠閉了閉眼,“行,先瞞著……但是媽,我想告訴你的是,我這不是病,別給我找醫生,這也不是錯的,我改不了了——”南太太剛想說什麽,南渠便猜到般地阻斷,“您別想了,我真的是非他不可,就那麽嚴重。”

    “……你江伯伯那兒子,也和你一樣,聽說現在都治好了,結了婚,孩子都快生了,你這也不是不可以……”

    “媽,”南渠挫敗地叫她,“這和病無關,我這麽說吧,我不喜歡男人,就是我喜歡的人,他剛好是個男的罷了,就跟你喜歡我爸,我爸喜歡你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這怎麽能混為一談呢!”這事情的劇變徹底衝散了母子重逢的喜悅,南太太按著太陽穴,“好好好,我不和你爭,你從小就這樣,以前我還有氣力和你爭,現在不行了,這個問題我們先擱著,擱著……”她複雜地望著兩隻緊緊抓在一起的手,“先進屋。”

    這種半是妥協的態度,正是最難辦的,南渠什麽也沒說,握著王嘉峪的手默默地更牢靠了。

    家裏很冷清,一個人也沒有,記憶裏往年這個時候,南太太總會和李阿姨一起研究菜譜,“你爸在醫院住著,才做的搭橋手術,晚上就出院,你哥哥這個點快下課了,馬上就到家了……噢對,我還沒準備飯呢,你李阿姨回老家守孝了,我也就沒請人了,這家裏啊,總感覺不像以前了,但還好你回來了……”她從頭到尾沒和王嘉峪交流一句話,像是徹底忽視了般。緊閉的窗外呼呼的風聲,像她一樣在不動聲色地歎氣。

    南渠拉著她坐下,南太太的手冰涼得仿佛在冰水裏浸泡過,剛才雪打在脖子裏,也沒這麽涼。南渠皺眉,“您先別做飯,等會兒我來,我知道您還不能接受,但總得給我們一個機會,我追求自己想要的是一回事,可我最怕的是您和我爸傷心。”

    南太太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大約是想笑一下的,嘴角牽了一下便不可控地落下。

    王嘉峪這時才終於說了第一句話,“阿姨,我叫王嘉峪,嘉峪關那個嘉峪,我是您兒子的主治醫生,我病人很多,但我隻管他一個,未來很長,我也隻會關心他一個。我沒有家人,也沒有退路,無論您在擔心什麽,都不會發生。”他語氣非常篤定,帶著強大的自信心,正如他所說,科技能使人的生命延長,無論延到多長,他都隻會對一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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