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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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江沅看著被放在桌上的那盆綠瓊,不明所以的回望著宋延巳。
火焰的花瓣被骨節分明的手指撚著,宋延巳越看越覺得紮眼,“這玩意兒你還打算留多久。”
張顯貴垂著腦袋立在一側,今早他原本如往日一般,把花搬出來曬曬暖,誰料卻被宋延巳撞個正著,當場就陰了臉。顯貴不知道這盆花的來曆,更不知道哪裏惹了帝王的不快,一轉眼,就成了如今這個局麵。
綠瓊花開,多年不敗,養而不死。
江沅老老實實的坐在一側,“我這不把它搬出去了麽。”
“丟了。”
“你確定?”孟習之性子古怪,這盆綠瓊是他熬了多年的心血養出來的,為的就是送給衛王後。上輩子這盆綠瓊被衛王後當成至寶,如今她直接由莊姬夫人成了一國的太後,即便不是真心,也算幫過她一次,總不好毀別人心頭摯愛,更何況,誰知道孟習之會不會反過來再問她要這盆小玩意。
宋延巳指尖敲著花盆,綠瓊花瓣因為受力而有些微顫,半響才停了動作,“何謙。”
“奴才在。”何謙低眉順眼,花盆就這麽從桌上移到了他懷中。
“一會讓徐安把東西連回信一同送到衛國去。”
回信?江沅敏銳的捕捉到了這點,好奇的拉了宋延巳的衣袖,“什麽回信?”
“好奇?”宋延巳捏著他衣袖上素白的指頭,指甲閃著溫潤的光澤。
“嗯。”江沅也不瞞他,她不覺得宋延巳與孟習之之間有何情分可言。
鼻尖被輕點著,宋延巳的語氣有些欠揍,“就不告訴你。”
“……”
次年元月,衛國派使臣訪蜀。消息傳開,民間議論紛紛,所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衛國的鎮國公,那個曾經差點把朔北納入囊中的狠辣閻羅。
孟習之坐在車內,身邊靠著兩名美姬,車內燃著熏香,是清淡的白荷,與他嗜血的愛好不同,他喜歡淡香。
美姬極少出城,何況大蜀,身上帶著股興奮勁,偶爾也會撩開厚重的帷簾,看著越來越不同的民間風貌,唧唧喳喳鬧個不停。
孟習之搭眼看了眼越發臨近的臨安城,青灰色的城牆磚瓦,他曾在這呆過許久,如今又見,才覺得有些思念,不知道是懷念那段時間的無憂還是城內的某個人。
綠瓊花被送回的時候,他呆愣了許久,最後才了然,有些失落更多的是釋懷,江沅與他,終究是沒有什麽緣分的。
訪蜀一事早就定下,隻是這盆綠瓊,讓他忽然想見江沅最後一麵,他倆有多久未見了,十多年了吧。
當年那個帶著他跑在漫天戰火破城日的小姑娘,居然成了那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女主人。他仿佛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小小一個,眼睛裏印著的是南城竄天的火龍,她就那麽佯裝鎮定的站在那裏,設法讓他定了個荒唐的諾言。
他以為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隻是沒想到兩年後她又落到了他的手裏。江沅是個很奇怪的人,怕他卻又不是真的怕他,念著宋延巳卻又不是真的把所有都壓在宋延巳身上,想認命卻又奮力的掙紮,好像過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隻是按照自己的規劃,一步步的活下去。
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她裝模作樣的活著不累嗎?
江沅與他簡直是兩個極端,他願意裝,而他不願意,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女人也好,江山也罷。他喜歡戰場上血液彌漫的味道,這讓他熱血沸騰;他迷戀王室的富貴榮華,這讓他歡愉不已,人命於他而言不過螻蟻,不過沙石。
他生命中的女人來來去去,這麽些年無非就留下了一個綠瓊。他一直以為這點他和宋延巳十分相像,女子可以任性可以心狠可以矯情做作,唯獨不能愚蠢。
高處太冷,需要有人為伴。
蜀國之事,他也頗為關注,謝生平的那個女兒,他也是知道的。心比天高,手段果決。他若是宋延巳,定然會多加利用。當一個女子自認不輸男子,驕傲到了一定程度,有了自己想要的,看到更寬廣的天地,就不一定願意臣服在男人身下,做朵隻會依附而生的菟絲花。
謝嘉言就是如此,她的心太野,想要的太多,不為宋延巳不為謝生平,而是為了自己。這種人聰明卻又不太聰明,最容易成為宋延巳和謝生平之間最大的不定因素。
隻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宋延巳會廢了這一步好棋。
“不知該說太愚蠢,還是太自信。”孟習之甩袖臥在美姬膝上,兩名女子麵麵相覷,不知孟習之說的是不是自己,隻閉了嘴,伸手去揉他的太陽穴。
懷裏的男子外貌俊美,氣質卓絕,雖自幼在順境中成長,周身卻毫無被寵溺出來的、屬於貴族公子的慵懶,這些年隨著他權力的擴大,更是滴水不漏,靜的如同黑暗中的海麵,平靜而寬廣,底下卻是暗湧的波濤,不可見的鋒利。
江沅得到消息的時候,差點打飯手中的果茶,她眨眨眼睛,“你說誰?”孟習之?他來幹嘛?!這個人,她每次碰見他都沒好事,“你居然瞞到我現在。”
要不是孟習之入了臨安,做為帝後,她非見不可,宋延巳是不是還要瞞著她?江沅不開心了,拿肚子頂了頂宋延巳。
肚子裏的小東西已經八個多月,似乎感覺到了江沅的不滿,也象征性的動了動。真是個好孩子,江沅看著肚皮,暗中誇讚。小人似乎和母親的心思想通,又動了兩下才平靜下來。
“小東西。”宋延巳把江沅拉到懷裏,一手抱著她的腰身,一手摸著她的肚子,這個孩子懷的沒費絲毫的力氣,也不折騰,幾個月下來,江沅安逸的胖了一圈,原本尖尖的下巴也有了些圓潤,肌膚就像溫玉又白又暖,“他總歸是要來的,與其讓你整日裏不安穩,不若等他到了再與你說。”
“哼,借口!”江沅臉一偏,哼哼出聲,隻是胳膊還掛在宋延巳的脖子上,半響沒等到宋延巳來哄她,才悄悄地別過眼睛迅速的瞄了他一眼,卻被抓了個正著。
太尷尬了,他就是故意的!
沒錯!肚子又動了兩下!宋延巳感受著掌心的律動,輕輕點了點江沅的小肚皮,笑道,“別鬧了,聽說有孕的女子生氣,生出來的嬰孩長得醜。”
“你說誰醜呢!”江沅也不知道怎麽會被宋延巳這句話帶偏思路,也許人皆愛美,肚子裏的這個也不例外,她撐著腰挺著小肚皮,“我的孩子定是長得極好的!”
不信你看看呈鈺,長得多好看呐!
宋呈鈺對著宮人們做了噤聲的手勢,剛踏入殿中的腳就又收了回來,他衝何謙搖了搖頭,這才帶著朱船和小秋他們離開。
“殿下這麽不進去。”小秋自幼跟著呈鈺長大,這會見他心情頗好,才帶著疑惑開了口。
“本殿進去豈不是打擾了父皇和母後。”呈鈺忽然扭頭,對著身後的宮人燦然而笑,竟是看的人有些移不開眼,他如今年歲還小,容顏就有些出來,若是再大些還得了。
小秋怔了怔,才回笑,“殿下說的極是。”
嘴上雖然讚同,可惜他畢竟是個小太監,懂不的這其中的情感,見宋呈鈺開懷,也就不再問下去。
隻是走了沒多遠,張顯貴就氣喘籲籲的追上了他,跪道,“殿下順安,方才得了信,說是衛國使臣婉拒,直言要今個入宮參拜,陛下派奴才告知殿下,今日無需再去韋先生那兒。”
“嗯,起吧。”呈鈺聽完,一抬袖子,顯貴才彎著腰站了起來,雙手交叉放於腹前,恭順而不諂媚。
這個模樣,也是江沅教的,她說,宮內皆是主子,可是真正敢動你的寥寥幾人,無需過度取悅別人,鳳起殿的總管太監就該有總管的姿態。
“你去回了父皇,說本殿就在安源殿,屆時差人來喚便是。”
“喏。”
等人走遠了,他微微頷首,小秋連忙帶著宮人退後了幾步拉開距離,隻留了朱船和羅暖在他身後同行,宋呈鈺在水池旁停了腳步,如今冰封未化,池內一片蕭條。
呈鈺第一次見到孟習之,便是在宋延巳的昌樂宮內,濃厚的玄色長袍,手中抱著金絲手爐,拇指上的血翡發著好看而詭異的光澤。
他笑著招手讓他過去,“貴國的太子殿下果真是龍章鳳姿,非同一般。”
“謝過相丞。”呈鈺落落大方。
話音將落,就見麵前的男子笑出了聲,“太子如此,未來我大衛怕也是難安呐。”
“你倒是敢來,不怕我殺了你。”宋延巳說話做事從不瞞著呈鈺,在他看來,他的兒子必須有承擔天下的肩膀,養在後宮隻讀聖賢絕非明智之舉。
“我敢來,就不會怕。”孟習之拍了拍呈鈺的肩膀,眼睛卻盯著宋延巳笑,“我可是擺兵布陣完才來的,你這江山如今這麽飄搖,怕是沒力氣與我大衛交鋒了。”
待又聊了些政事,相顧無言,這才讓呈鈺退下。
外憂內患。以往他隻知謝家,知那些奸佞之臣,如今親眼見到孟習之才徹底覺悟,這個世上並非隻有蜀國這方天地,還有大衛,有北漢,是自己的格局太小了。
孟習之看著遠去的小身影,嘴角微挑,“怎麽,現在就讓兒子把我當對手了?”
“他還小,難得能見到你這樣的。”他必須要明白,他見到的,他知道的遠遠不夠,“省的看得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虎父如此,真是心疼沅沅跟了你這麽個不近人情的。”沅沅這兩字被他叫出來,染了些許的曖昧。
宋延巳眉心不留痕跡的一挑,又瞬間歸位,隻看著他開口,“衛國高位之上那個可是你兒子?”
這件事絕非秘事,隻是沒人敢擺到台麵上來罷了。
孟習之轉著拇指上的血翡扳指,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不是我兒子,他還有命坐在那椅子上?”
非帝王而勝似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