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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穿成潘金蓮怎麽破。 !
但凡混江湖的大哥大姐們,不論本事如何,講究的是互相給麵子。畢竟天下之大,不論混出什麽名堂,對於多數人來說,都隻停留在“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階段。真人尊顏如何,江湖上道聽途說,也不見得太準確。譬如宋江在清風山被當做路人捉去,倘若不是“無意中”透露出自己姓名,早就被燉成了人肉心肝下水湯,進了燕順王矮虎的尊胃了。
因此名氣很要緊,名頭是萬萬墮不得的。對於盤踞在各地的地頭蛇,大夥講究個入鄉隨俗,到一個山頭,守一個山頭的規矩,給足對方麵子。
過去在梁山占山為王,當之無愧的山東老大,任憑哪路黑道兄弟經過,都免不得拜山送禮,在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下麵,表達對梁山事業從物質到精神上的全心支持。
而現在,風水輪流轉,倒要梁山好漢去拜別人的山頭,雖然知道是十分合理且必要的,但大夥以前霸道慣了,免不得有些憤憤不平的憋屈感。
還好一隊人裏不缺老江湖。武鬆當即調兵遣將:“燕兄弟,你帶著其他人,先找客店安頓下來。我記得東水門內有久住王員外家,還算幹淨。要是那家客滿,就去北邊嶽廟等候。我和……六娘,我們一起去見識見識那群騙子。”
最後一句話,咬得有點猶豫。雖然知道其他人定然沒意見,但無論如何也算是個“任人唯親”。潘小園臉上微微一紅,決定這次不跟他唱反調。
不過他有他的考量。倘若大夥一起行動,未免給對方傳達一個如臨大敵的訊號,讓人看得輕了,況且若是萬一出事,連個接應報訊的都沒有。
因此少數領頭的出麵即可。剩下一隊人也需要個靠譜的領導。潘小園和燕青都是拿主意的,倘若他點了燕青一起,兩個人加起來的做生意天分,不及潘小園的一根手指頭--其中一大半都是燕青拖的後腿--人家難免起疑。
再說,他可還沒忘,潘小園眼下是“戴罪之身”,雖然這個秘密並沒有和其他同伴們說知,但他自己心裏有數,得好好把她當犯人看著。
要是把她和燕青都帶去呢?兩個人都是“領隊”,享有同等的決策權,遇到什麽事,拍板之前難道還當著別人的麵商量一番不成?
因此不如讓燕青去領導剩下的人馬。武鬆有自信,也不缺他那一份武力。況且小乙哥懂人情世故,要在魚龍混雜的大都市裏順利落腳,是他發揮特長的時候。
燕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大哥放心,我們就去那個王員外家,等你們回來吃晚飯。”
武鬆笑笑,大言不慚地回:“午飯也給我預備著。”
又裝逼。潘小園看他一眼,心裏頭悄悄樂一聲。
*
大夥隨即兵分兩路。燕青帶人去住店安置,武鬆帶著潘小園轉而往北,去拜風門的山頭。大家互相囑咐兩句,都知道武鬆是不太可能吃虧的,輕輕鬆鬆地道別。
潘小園這才輕聲跟武鬆說話:“你方才在小乙哥跟前接什麽大名府的話啊?”
武鬆不解:“怎麽了,開個玩笑。”
一句話說過,也知道她為什麽敏感了。人家燕青好好的在大名府住著,轉眼讓“梁山賊寇”燒了家園,帶上了山,雖說是他自願落草,眼下混得不錯,那賣身契多半也隨著付之一炬,但畢竟故土難忘,哪能隨便開大名府的玩笑呢?
在這方麵,武鬆畢竟心思粗糙了些。但他隨即說:“燕青沒那麽小心眼,又不會怪。”
潘小園忙道:“那是,那是自然。”
提醒他一句,就此打住,不然就成挑撥他兄弟關係了。
不過除了這事,她也沒太多說話的心思。眼前的一切新鮮有趣,單是新宋門大街這一帶,就把陽穀縣最繁榮的縣衙廣場比到了塵埃裏。武鬆是見識過東京城的,此時不慌不忙地帶著她穿過擁擠的人群,對旁邊的喧嘩熱鬧一概不感興趣,隻是偶爾掃一眼混在人群中的官兵——大多也在閑聊、喝茶、看熱鬧。
自己好歹也是見識過後世的人山人海的,潘小園覺得不能被他比下去。眼花繚亂的還沒來得及多瞧,旁邊有人湊上來了。
是抬轎子的。其中一個領頭的笑嘻嘻地拉生意:“這位官人,舍得讓你家娘子在外麵踏風塵走路?不如乘小人的轎子,你們去哪兒?”
武鬆本能一揮手,就要解釋“這不是我娘子”,潘小園在後麵一拉他衣襟。費那口舌做什麽。
隨口問:“去北邊舊封丘門,要多少錢?”隻是了解一下首都物價。
那抬轎子的一聽她口音,就明白不是本地人,笑嘻嘻道:“喲,那可遠。不過今兒開市第一單,小人給你們個好價錢。”說著手一比,兩根手指頭。
潘小園一驚:“二百?”
那轎夫笑道:“娘子不常進城吧?咱們東京什麽都得貴一點兒,你去問問別家,遮莫都得二百五起,哪裏找小人這般價!”
潘小園笑了。欺負我們外地人不成?
拉拉武鬆,“咱走,我又不是小腳。”
那轎夫開始還追著武鬆,這會子也看明白了這倆人誰管錢,轉而追著潘小園,叫道:“噯,娘子別走,給你們一百八……一百六……”
潘小園尋思片刻。其實轎子的價格倒沒她想的那麽離譜,隻比陽穀縣貴一點點。記得當年不小心上了西門慶的轎子,坐上去就後悔了:幾個轎夫走在街上神氣十足,旁邊升鬥小民紛紛讓路,完全是五星級待遇。
可東京就不一樣了,大小轎子遍地走,經常還得跟行人車馬搶路。究其原因,大約還是因為經濟發達。在陽穀縣,轎子屬於稀缺奢侈品,隻有官宦人家才會需求,價錢便水漲船高;而在這裏,算是個正常商品,有競爭,價格自然高不到哪兒去。
她犯了職業病,正分析著,聽武鬆說話了,聲音有點猶豫:“舊封丘門確實挺遠,要走半個城,咱們也不缺錢。”
潘小園趕緊搖頭笑道:“不,我可不願意悶在裏頭,我還想看景兒呢。”
坐轎子有什麽意思,跟他並肩走路聊天多愜意。東京城民風比陽穀縣開放許多,雖有一頂頂小轎穿梭街頭,但也不乏妙齡婦女拋頭露麵在街上走,不缺她一個。
那轎夫眼見沒指望,搖搖頭,去拉別的生意了。
武鬆大約也明白她心思,朝她一笑,也不多說什麽。可沒走兩步,又被堵住了。
“官人是去舊封丘門的?上車唄!一人二十錢!”
潘小園抬頭一看,隻見路上一個敞篷小騾車兒,上麵載著幾捆新鮮蘿卜,還坐著兩三個百姓,有男有女。其中兩個人給那車夫付一把錢,跳下車走了,便又空出來兩個位子。那趕車的正朝武鬆招手呢。
武鬆一見,拉拉潘小園袖子,大步過去,笑道:“咱們坐車。”
潘小園樂了。今日長見識,古代版的拚順風車。
那趕車的把潘小園拉上去,見小娘子嬌怯怯的,還特意找出個藤編坐墊給她。然後武鬆跳上車,那車明顯往下一沉,前麵的騾子噴出一口粗氣。
那趕車的心疼地拍拍騾子腦袋,改口:“官人對不住,你得給三十。”
潘小園笑道:“他哪有那麽重!二十五!”
武鬆輕聲笑道:“這麽便宜,就別講價了。”抬頭對那車夫說:“放心,不少你的。”
袖子裏掏出一把錢,先付為敬。那車夫眼睛樂得沒縫,連聲道謝。
小鞭子一揮,騾車慢慢開動。武鬆和潘小園雖然占了兩人的空位,但武鬆人高馬大的,車子一晃,不免擠著旁邊那位,連忙道聲歉。潘小園悄悄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一拉。
路邊的小商鋪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異的麵孔擦肩而過,潘小園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內置燈燭的燈箱廣告。李慶家當鋪、一窟鬼茶坊、張家油餅、醜婆婆藥鋪、孫好手饅頭、橋西賈家瓠羹、黃胖家乳酪,一個個都得是紅遍一時的注冊商標;進了舊宋門內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來車往,駢肩疊跡:稅務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飲店、鮮切花店、觀音院、冥紙鋪、烤餅爐、老孫家羊肉鋪,一個挨著一個,裏麵都是人滿為患,忙得熱火朝天。
寬闊的街道兩側,是鋪著磚石的排水溝渠。路上的流動攤販更是數不勝數:送外賣的、剃頭修麵的、搖旗算命的、販馬販鷹的、鬥茶鬥雞的。兩個耍把式賣藝的爭地盤,扭打在一起,醜態畢現,三五十人圍著起哄笑鬧,也沒人管。
武鬆和潘小園目不轉睛盯著打架那兩個人,再互相看一眼,眼中都是一個意思:武功這麽爛,還敢當街丟人現眼?
那趕騾車的知道兩位客人不是本地,隻以為他們心慌害怕,半是自豪,半是賣弄,笑道:“客人莫慌,城裏熱鬧,成天有些小打小鬧,不新鮮!”
再拐一個彎,車子直奔北去,遠遠的看到個路東矗立著一座高樓大廈,足有五六層,飛橋欄檻,珠簾繡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裏麵絲竹悅耳,歡聲笑語直飄下來。
那趕車的笑著介紹:“這是咱東京城最大的白礬樓,小的辛苦趕一年車,能去裏頭吃頓酒。”
潘小園讚歎兩句,好奇問道:“怎的這樓,底下三層都是陽台,四層五層卻連窗子都沒一扇?”
那趕車的指著另一邊,笑道:“娘子你看,對麵是什麽?”
潘小園扭頭一看,路西隔街高牆朱門,還守著不少精神筆挺的保鏢。猶豫著問:“這是……誰家的大宅子?”
那趕車的哈哈大笑:“白礬樓五樓的窗子要是開了,官家的一舉一動,今兒幸了哪個娘娘,明兒罵了哪個大臣,可都讓咱們小老百姓看見嘍!”
潘小園:“……”
書法家皇帝竟然如此親民,*都難以得到保障。
他就沒聽說過山東梁山泊的土匪好漢們,整天念叨著“殺去東京,奪了鳥位”?隻可惜李逵李大哥沒見過東京大內這麽寒酸的樣兒,否則隻怕早就揣著板斧下山了。
扭頭看看大內,又回頭看看白礬樓,心潮澎湃。此前她一切對於“開酒樓”的憧憬,都比不上這座現實酒樓對她的震撼。生意做到這份上,不枉一生了。
一眨眼的工夫,大內皇宮就過去了。潘小園意猶未盡地眺望一番,忽然餘光一瞥,整個人僵住了。
視野裏出現一座勻稱挺拔的褐色佛塔,在溫和的冬日陽光下熠熠生輝。
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開封鐵塔!”
那趕車的聽了,笑道:“娘子說得差了,這是開寶寺塔,不是鐵的,是琉璃磚。”
潘小園捂著臉,簡直想原地跳一圈,心裏說:“在後世我們管它叫鐵塔,門票四十塊人民幣,學生半價。”
武鬆見她驚喜讚歎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低聲提醒一句:“別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麽的。”
潘小園“嗯”一聲,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今天這趟車,不是開封一日遊,而是要去北外城的風門拜山頭。他們手裏還拿著武鬆的半輩子積蓄,此次談判的成果,直接影響著此後她在東京的發展前途。
再往遠了說,她是來給梁山建立暗樁的。既要隱姓埋名,又要爭取打入上流社會,探聽朝廷“剿匪”的風向。任重而道遠,初始團隊隻有八個人,起始資金隻有一千貫,怕是還不夠在剛才那個白礬樓包一夜場的。
更別提……偷眼看看武鬆,兩人身上還有個不能多說的重擔。宋金之盟,江湖密信,周老先生的囑托。
心裏一平靜,再看周圍的市井風情,就顯得沒那麽吸引人,多了些置身事外的冷靜。
此時騾車沿馬行街往北,過了大內,街上便又多了不少亂象:抱大腿的乞丐神出鬼沒,年輕婦人蓬頭垢麵,抱著小孩跪在十字路口,逢人便磕頭,麵前一張寫滿辛酸故事的紙,上麵壓著個小破碗,碗裏寥寥幾個錢;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夥子,剛剛被從大宅院門口打出來,倒在街上哭鬧撒潑,一堆人圍著看。
街角的“望火樓”——相當於巡邏警戒的消防局——此時空無一人,樓裏胡亂堆著水缸水盆。
李慶家襆頭店門口,讓幾個明顯是混混潑皮的漢子圍住,其中一個手伸出來,大約是在討保護費;而街道另一邊,幾個無所事事的巡邏士兵對此視而不見,反而圍在一起非法賭錢,軍容不整,醜態百出。聽到騾車駛過的聲音,幾個兵卒抬頭一看,見車上坐著個俏麗小婦人,麵前沒遮沒擋的,都是眼睛一亮,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其中一個吹了聲口哨。
武鬆輕輕瞪了一眼過去,幾人才噤聲,嘻嘻笑著圍在一起,不知討論什麽。
潘小園也連忙低頭,把臉藏在武鬆肩膀後麵,不敢肆意亂看了。
此時的東京城,人口超過百萬,八方爭湊,萬國鹹通。極端的繁榮表象下麵,是貪腐、懶散和懈怠。紙醉金迷的幻象,猶如一個富貴織就的巨大泡沫,將所有人溫柔地包裹在當中,模糊了外麵的世界。
她正出神,車子一震,聽那車夫笑道:“到啦,官人請,娘子請!”
另一個乘客早就付錢走了。武鬆將潘小園扶下來,左右一看,隻見麵前一座朱紅色巨大城門,連著兩層甕城,華麗壯美。
不禁皺眉:“這……不是舊封丘門啊。這不是舊酸棗門?”
那車夫沒想到外地人居然認路,一怔,隨即嬉皮笑臉:“官人恕罪,小人的車兒就是到舊酸棗門的。這兒離舊封丘門也不遠,一裏路光景,你們走走就到了。”
這是被涮了?
武鬆臉一沉:“說好了去舊封丘門,你休要說話不算話!”
那車夫腰一梗,冷笑道:“客人這是什麽話!小人本來是舊酸棗門外菜園子裏運菜的,好心捎幾個乘客,到哪兒算哪兒!有跟小人爭的工夫兒,你們都能走過去了!”
他不解釋還好,武鬆最討厭這種偷奸耍滑,冷冷道:“錢拿回來!”
那車夫笑道:“喲,五十文錢,客人也心疼啊?咱東京城裏人都知道,搭小人這種車,不過是圖個便宜,要是嫌小人的車不好,何不去雇轎子雇毛驢?小人的車也趕了,路也走了,還給娘子講解路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客人恁般奢遮,難道還出不起五十文……”
潘小園眼見武鬆要毛,連忙拉他袖子,輕聲說:“算了,不在這兒浪費時間。”
她看到附近幾個趕車的也有過來湊熱鬧的趨勢。都是一夥人,真要爭起來,總不會幹看著。
武鬆當然也知道低調行事,不能亂生氣,哼了一聲,忿忿地道:“我上次來東京時,沒見過你們這樣的!”
潘小園低聲提醒他:“上次你來,穿的是公服,誰敢騙你?”轉頭對那車夫說:“行啦,大哥是會做生意的,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別翻車,別丟錢!”
武鬆陰著臉走兩步,終究是氣不過,轉回來,劈手奪過那車夫手裏的錢袋,朝車轅上麵用力一拍,那錢袋陷進兩根木頭中間,卡住了。
那車夫才反應過來,叫道:“你……”
武鬆哈哈一笑:“走吧!”
潘小園不明所以,跟他走出兩步,回頭一看,那車夫正用力把錢袋往外拔。袋子裏的銅錢串在一起,本來雜亂無章,此時卻都有微微變形的趨勢,卡得死死的,那人使勁了吃奶的力氣,腳底下用力一蹬,竟還是沒把那錢袋拔`出來。
那拉車的騾子感到一陣顛簸,不安地往前跑了兩步。那車夫手裏攥著錢袋,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往前跑。
她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要麽他把找把刀,把那結實的錢袋割開;否則,要把那錢袋弄出來,至少得耽擱他半日的生意。武鬆這報複方式,也真夠孩子氣的。
再抬眼看看他,嘴角也彎著那麽一絲輕鬆的笑意。
既然給拉到了舊酸棗門,那就從這個門出到外城。門外是一片圍著破矮牆的菜地,冬天沒長東西,光禿禿的,隻有一棵槐樹,一個大糞肥坑,周圍跑著幾條狗。
破牆上掛著個小牌子,上麵殘缺寫著幾個歪七扭八的字:此菜地為大相國寺產業,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潘小園眼睛看直了。
武鬆笑道:“別看了,這個就是魯和尚當年看過的那片菜地。也虧他能忍這味道。”
魯智深的“故居”!
潘小園眉花眼笑:“他說在這裏埋了錢了!咱給挖出來……”
武鬆笑道:“回頭閑了,就來。”
都知道是開玩笑,潘小園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看那菜園子,想找出那垂楊柳來,可惜沒瞧見,想必是早就死了。
武鬆又將那寫著地址的紙條看了一看,找人打聽一回,不一刻就拐上了祆廟斜街,過了一個人煙熙攘的瓦子,便看到了“九曲子周家”。
一看,兩人同時愣住了。
那酒家門板合得嚴實,門口蕭索兩張破桌子,明顯是經營不善,早就歇業大吉。
是不是那“貨郎”根本就在忽悠人,隨便謅了個地址?
還是說,必須得破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