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異獸誌(金獅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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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物並不總會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哪怕是頂階掠食種也一樣。

    我從來都羨慕那些睜開眼睛就能見到父母的幼崽們,並不是說我喜歡那種有著不勞而獲的肉食、夜間安穩的睡眠、冬日裏額外的體溫之類的生活。群居會讓人喪失獨自求生的能力,而在無常的獵場上,這就意味著死亡。

    我羨慕的是它們可以早早地從血親身上學得所有必要的生存技能——奔跑、捕食、掩藏行跡和療傷,學會辨識危險的領地和劣質的水源,學會與比自己更為強大的怪物戰鬥和在寒冷的冰原上壓榨每一點熱量,甚至如何在石壁上蹭掉上一年留下的殘破的鱗甲和用鈍的爪牙。

    這些要靠我在一次次死裏逃生中總結出的技巧,它們卻可以像春日的晨露或是嚇傻的食草龍般唾手而得。幸運的家夥可以在母體的身邊度過最初的兩年,甚至是三年,然後帶著一身足以度過寒冬的體膘和齊全而稚嫩的技能,獨自離群索居,占領一個老弱怪物的領地,從那裏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

    而那些幸運到能夠繼承上一代領地的幼崽們……喔,它們才是這片天地的寵兒。這些怪物不必費心探索,就能知道領地上每一個大自然留下的陷阱,每一條岔道和隱蔽的療傷之所,隻靠釋放戰意,就能讓圈養的草食種們乖乖獻上病弱的族員。然而相對的,寵兒們經曆過的真正的戰鬥少之又少,幾乎浪費了加諸身上的所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除了被絕望的低階怪物用角和牙齒戳破過皮毛外,沒有體會過任何受傷的滋味。

    我喜歡和那樣的家夥戰鬥,它們總是敗得很爽快,對與生俱來的領地和上麵的一切並沒有多少留戀——除非餓極,我總會放它們走。看著它們垂著尾巴離開,瘸著一條腿或是瞎了一隻眼睛,我就想到母親的話:“戰鬥就是拉加恩一族活著的意義。”

    她也許沒這麽說過,我們天生並不能表達這樣精確的意圖。但在那些寒冷而難熬的冬夜中,我卻在夢裏一遍一遍地想起,她用笨拙的嚎聲傳達出這句話時的樣子——暗金色的皮毛,一邊的角像是被什麽東西折斷了,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就像所有同族一樣,我的父體早早地就離開了,母親是被人類的弩槍殺死的,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那些不過一指粗細的不起眼的金屬顆粒,比結結實實的爪擊更該讓人生畏。我被丟進冰窖之中,在那裏度過了生命中最漫長的幾個日夜,幸而沒有引起獵人的關注,這就是我對母親唯一也是最後的記憶。

    總之我獨自流蕩了很久,在冰原上生存並不容易,我必須把每一分能找到的食物塞進口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能以毒怪龍的幼崽為食——那些白色的小蟲並不好吃,一不小心還會被附到身上,狠狠地吸掉一口血液,但毒怪龍是雪山上為數不多的,不在乎子女數量的怪物了。

    多少下等怪物在羨慕我們一族強大的體魄時從沒想到過,其實我的心智要比身體更早成長完全,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到視野更加清晰,思維也更加靈敏,也能記住更多的事物。但我還是很弱,捕食之餘,我便潛伏在強者們的領地邊緣,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被驅逐開,不過也有幸運時,能看見領主們互相爭鬥的樣子,看著它們如何抓破彼此的胸膛和喉嚨,我就是那樣學會戰鬥的。

    我離開雪原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雪線最高的時候,現在想來,那是我畢生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我穿過一個愚蠢的掠食種的領地。低海拔的區域,怪物的位階也低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捕食了它領地上的幾隻草食種,又嚇跑了剩下的,可還是沒有等到憤怒的領主前來報複。懶得在縱橫交錯的林間小徑裏一條條搜尋,我最終還是無奈地放過了那個膽小鬼。

    被積聚的戰意擾得心煩意亂,我便仰頭嚎叫了幾聲。沒有被我駭得四散飛逃的鳥類,也沒有紛亂的蟲鳴聲,我突然意識到,那一帶附近或許潛伏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強者。所以我順著直覺的方向一路前行,從森立的樹木中探出頭去。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的夢境就變得千篇一律起來——永遠是太陽從樹冠頂上投下點點螢火蟲樣的光斑,永遠是那條在林地間安靜地流淌著的小小的河流,永遠是河中央長滿青苔的巨石,樹葉在最完美的時機被風吹動,它小小的背影亙古不變一般站在苔石上。

    它聽到了我的腳步,然後轉身對我說:“要喝水嗎?”

    …………

    印象中我似乎是不爭氣地僵在那裏了——在見到不能理解的事物時,所有的生靈大概都有著同樣的反應。在過往的生命中,我腦海中響起過的唯一一道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告訴我要奉獻畢生的力量,與所有視線以內的生命戰鬥。我學過無數種戰鬥的技巧,卻唯獨不懂得也不需要和其它的生命交流,直到那一刻。

    我從不知道,一個意念可以那麽清晰、那麽簡明地被表達出來,就像把視線聚焦在敵人的喉嚨上,然後用爪子將它撕裂那麽簡單。我花了差不多一分鍾才理解,這不止是一道聲音,還是一種美妙而和諧的思考方式。好比被人從背後一把推進了冰冷的溪流中,再爬上岸時全無準備地看到的一個濕漉漉卻更加清晰的世界。

    “再說一遍!”我想這麽催促它,一邊無比渴望地望著它紅色的眼睛,但我能說出來的,隻有匆匆從它口中學到的一個字。

    “水……”

    “啊!我就知道——”它這麽說著,縱身一躍,從河中央跳到岸邊。我也能做到同樣的事,隻是不會顯得那麽軟綿綿的,也絕對不會讓背上的鬃毛那樣沒骨氣的晃起來。我發誓從不喜歡白色的東西,白色的雪地、白色的怪物鱗甲,我討厭這些白色的一切,這也是我離開冰原的原因。但是那些鬃毛……見鬼,在它身上那就是最合適的色調了,如果它們變成和我一樣的通體幽黑,我想不出會變成怎樣一副景象。

    就像是在遙遠的異域荒野上,突然遇到了少時熟稔的領主,那些曾經搶奪過你的食物和容身之所,把你揍到遍體鱗傷的掠食種們。你不會記恨它,而是去蹭蹭它的脖頸,或許再加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所以我就那麽做了,朝著麵前絕美的獨角獸亮出了我的牙齒和雙角。

    我記起的下一件事,就是臉泡進了冰冷的溪流裏,看著一條一寸長的小魚在我的鼻尖前驚慌失措地遊過。那時的我身長已經超過三米,能輕易地戰勝比自己高大一倍的怪物,但對這個僅有我三分之二高大,沒有利爪和尖牙的小獸卻毫無辦法。感覺到它冰冷的蹄子抵住我的後腦,我不覺得羞辱——就算被它戰勝了又如何,長成低階草食種模樣的怪物,永遠沒有辦法殺掉我。

    “水……”我盡量地搖著頭,一邊斷斷續續地請求道。許是被我的告饒打動了,沒有等到我耗盡肺中的最後一絲氣息,它便放鬆了前蹄。

    我爬上岸邊,帶著渾身的水漬,毫不遲疑地將右邊的角送進了它纖細的後腿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們經曆過了無數場戰鬥,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真正傷害到它。它的皮毛比我想象的要厚實一些,但對這隻無往不利的尖角還是毫無辦法。我殺死過不計其數的怪物,但唯獨這一擊的感覺讓我久久回味。

    不出所料,我當即就得到了報應,不是被那道從天而降的粗壯雷柱,而是它的血。那是比我更高貴而危險百倍的血液,呼吸間就將我的右角腐蝕得千瘡百孔,之後的半年,我在戰鬥的時候不得不一直歪著腦袋。

    隻是那時的我已經無暇顧及頭上的傷勢了,從耀目的藍色電光中掙脫出來,我感覺到那些落在身上的電光並沒有消散,而是流竄在我的皮毛之間。細小的電弧有如冰原上難得一見的熱泉,輕揉著我渾身的每一處肌肉。

    這是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強大,我暢快地吼叫了一聲,縱身向河心躍去,隻是在雷電的刺激下,我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厲害得多,我的身體直接飛越了整個河流,以一個難看的姿勢趴進了對岸的泥堆之中。

    我站起來,抖落了身上的泥點,不敢置信地望著它。而它也拖著一條受傷的後腿退了幾步,有些訝異地望著我的身體。

    “這是怎麽回事?”我想如此問道,卻仍舊隻說出了一句“水……”

    “到水邊去,”它對我說,語氣中滿是驚奇。

    我順從地走近溪流,河麵上映出的是一個我隻在夢中見識過的樣子——暗金色的皮毛,折斷的一邊利角,渾身汙濘不堪。我左右走動,水麵上模糊的獸影也跟著左右走動,我盯著它看了許久,終於意識到視線中這個熟悉而陌生的怪物,才是拉加恩一族該有的模樣。

    而幫我找到這副樣貌的家夥,它正站在河的對岸,被美妙的雪一般的白色皮毛覆蓋著。

    …………

    我們從荒野之中穿行而過,見識了荒漠、沼澤、火山,還有從前的人類壘出的形狀奇怪的石頭,我們和各種強大的怪物戰鬥——戰鬥的總是我,它會靜靜地站在我看不到的遠處。有時遇見打不過的強者,它便搖動那隻好看的銀色的角,替我降下一道雷電。一旦我變成一身金色皮毛的樣子,便不會再有怪物敢於攔在我們的麵前。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學會了像它一樣交流和思考,戰鬥和捕獵也從沒有像那些日子一樣輕鬆寫意過。除了它並不喜歡和我分享獵物之外——它總是說:“真龍不需要進食。”然後一邊整飭著自己的鬃毛,一邊遠遠地看著我享用各類肥美的獸肉。

    它的攻擊唯獨傷不到我——認真起來的話,或許會有些灼痛,不過也僅此而已了。所以偶爾地,我們也會爬到群山之巔,它從夜空中喚來一道又一道的雷電,讓我們兩個一起沐浴其中。我喜歡它這麽做,從天而降的碧藍色電光,仿佛讓我一腳踏進了從星星中流淌而出的河流。每到那個時候,盡管已經認識了太多詞匯,我還是會固執地叫著“水!水!”,那是從它口中學到的第一個字。

    …………

    所以,當那句“你應該離開了”從它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才會讓我那麽猝不及防。那道雷電比以往都更重更響,電光穿透我的毛皮,讓我的四肢有如萬千蟻噬一般鑽心地疼痛。我傾訴著,祈求著,卻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雷擊把我的心緒變成了一片討厭的空白。

    它後退到山崖的另一端,就在那裏開口說道,仿佛我是什麽不可接近的禁忌:“整個大陸上生存著無數強大的怪物,這片獵場隻是大陸的一角。什麽時候你戰勝了每一個強者,才算有了保護我的資格。”

    “麒麟!”那是我第一次直呼它的名字,我並不悲傷,而是覺得憤怒,這是拉加恩一族血脈中僅有的一種情緒。“我不像你那麽聰明,但我也並不笨!我見過你召來暴風驟雨的樣子,我知道你才是這個大陸上最強的怪物。我不需要打敗其它的家夥,隻要戰勝你一個就夠了!”

    “你會後悔的。”它紅色的眼眸裏帶著初見時的陌生。

    我是那麽憤怒,我站起來,道道閃電從身上湧出,渾身的毛發不由自主地倒栗著。我的毛發變成了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純金色,背脊上的兩縷鬃毛向上挺直,舒展成兩道威風的羽翼,額外的電光從皮下溢出來,纏繞在我的胸膛和臂膀上。我不知道這股力量從何而來,我也並不在乎,身旁的電弧那麽亮,晃得我的眼睛一陣酸澀。

    “戰鬥就是拉加恩一族活著的意義。”我這樣回應道,“不論對手是誰。”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能自主地變化為金身的狀態,是作為金獅子的我成年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