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7章 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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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兩年前的慘痛教訓,龍腔早已被固執的少年認定為是身負的罪孽,是沾上就會惹來麻煩的天降詛咒。盡管有安菲大師的允許,在過往的逃亡經曆中,這份能力也一直被封塵深深雪藏,不到萬不得已之前不會輕易示人。莫要說是暴露給滿鎮素不相識的平民了,就是展示給同行多日的暗影獵人同伴,封塵在心中都要多加考量。
隻是眼前的狀況哪還容得年輕獵人權衡,在一城百姓的性命麵前,什麽樣的秘密都變得不再重要了。耳聽著腳下街巷上傳來的行步和咒罵聲,感受著從天而降的黏膩的雨滴,封塵強行壓下所有的心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漆黑的龍語視界中,年輕人隻覺得自己的手心滲出汗來,腳下的瓦片也被顫抖的雙腿搖晃得叮當作響。
獵人並不擔心龍腔對人類沒有作用,早在兩年前,封塵就用它做過和同伴們遠距離的傳訊工具。兩年後的今天,年輕人對這份能力的理解和當初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如今能限製龍腔功效的早已不是“數量”,而是“範圍”,這也是封塵四人冒著絕大的風險,逆著人潮也要趕到小鎮中央附近的緣由。
鎮上的雨霧不濃,暗影獵人站在高高的屋簷頂上勉強能看清大半個燃石鎮的狀況。彼時的大沼澤上,霞龍隔著重重的迷霧,在十幾公裏之外都能輕鬆敦促自己在“練習”上偶爾的偷懶行為。封塵雖然還遠未到達這種程度,但至少視野所及之處,與人溝通已經不成問題了。
然而這次他要麵對的不是有限的幾個人,而是倉皇逃亡的燃石鎮數千平民。龍腔的本質是一種知識,盡管隨著年歲和閱曆的增長,封塵每分每秒都能感覺到它的增強,可地下世界生存艱難,他從未有機會測試過這份詛咒的極限所在。自大沼澤學成以來,眼下正是龍語者做過的最瘋狂的一次嚐試,不由得不讓他心髒狂跳。
龍腔的視野向外延展,順暢地越過了獵人腳下的街區,向整個燃石鎮鋪蔓而去,無聲無息地將鎮中的平民盡數籠罩在裏麵。道道纖弱的意誌出現在自己的感知之中,如泥雨中搖搖欲墜的螢火。人類的精神力量甚至遠不如一些高階的野獸來得強大,不過當數量眾多的螢火出現在一處,居然也照射得幽暗的龍腔視野為之一亮。
封塵望著遍地的火光怔了一怔,幾秒後才察覺到,眼前的景象和自己所熟悉的有什麽不一樣了。
“見鬼……沒有獸群意誌嗎?莫嵐說的原來真的沒錯。”封塵的喉結上下顫了顫。不進位階,不成族群,是人類有別於其它生靈的最大特點。若是在往日,比這更小十倍的獸群都能衍生出神智清醒的群體意誌。而眼前的幾千團螢火,就是幾千個彼此獨立的個體,沒有相互融合,也沒有相互勾連,連最低級的神智也瞧不見,“這就棘手了……”
見不到可以溝通的事物,就不可能靠著龍腔一口氣影響所有鎮民的行動,往常用來對付獸群的手段,盡數無法用在倉皇的平民上。麵對一片散沙的逃亡族眾,龍語者也一下子變得束手無策起來。
然而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不等鎮上最後一寸土地也納入到年輕人的感知裏,封塵的臉色又是一白。在獵人的注視中,螢火之海的角落處,有數道平民的意誌悄無聲息地黯淡湮滅,不知是死在人潮的踩踏中,還是被隱藏在民眾裏的宵小施了陰手。
遠處隆隆的驚雷仿佛催命的魔音,人潮湧動的街道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兩人死於非命,傷者恐怕還要幾倍於這個數目。多耽擱一分鍾,街市上就會多出一具了無生機的屍體。封塵隻覺得心神一顫,連最基本的視野也險些難以維持,年輕人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才將心中的悸動穩定了些。
不知為何,獵人腦海中滿是的洛克拉克古龍降臨那夜的景象,天上同樣是下著陰雨,自己同樣是站在至高處。不同的是彼時的自己隻能遠遠地看著地上哭號的民眾,而今天,每一個生命的隕落都真真切切地被龍腔反饋回來。熟悉的無力感貫遍全身,幾乎是本能一般,封塵下意識地頌念說道。
“獵神在上……”
在龍語者反應過來之前,年輕獵人不知所措的唱頌,就霸道地傳進了小鎮上每一個平民的腦海之中。
餘音還未散盡,整個燃石鎮像是驟然被時間遺棄了一秒,每個人的動作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推搡中的漢子雙手離開麵前同鄉的後背,趁亂行竊的小賊縮回了伸向別家包袱的手,爭路的兩家人各自放下了充作武器的什物,隻有墜倒在地上的孩子仍在哇哇地哭著,被倉皇中的婦人一把撈起,不顧繈褓中的泥汙,在懷裏緊緊裹住。
“小混賬,嚇唬我幹什麽?”街上攜子奔逃的老爹朝左右看看,也沒見到方才在自己耳邊竊竊私語的家夥。瞅到腳下怯怯的小兒子,他一巴掌拍在孩子的後腦上。半大小子一趔趄,無辜地抬頭說道:“爹……你也聽見了?”
黑瘦漢子這才眼神驚恐地住了嘴,茫然地四下看去,街巷上的人們紛紛駐了足,甚至還有人朝天上仰著,似乎覺得那道神秘聲音來自於烏雲滾滾的的天穹之中。
“剛剛……你做了什麽?”楓不知何時已經攜著兩女一起,爬上了封塵所在的屋簷。老獵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在封塵耳邊壓低聲音問道,“你不是說要馴服這些人撤離嗎?怎麽又裝神弄鬼起來?”
“我做不到,我曾經組織過怪物遷徙,但是撤離平民……和那些完全不一樣。”年輕的暗影獵人麵若苦瓜,從龍腔的狀態暫時醒轉,“我不知道要幹什麽,隻是唱了獵神的名號,這裏的人就停下來了,他們……不會也信奉獵神吧。”
狩獵之神是原住民的神明,遠在幾千公裏之外,怎麽想也不會有人敬奉它的名號,封塵剛一說出口,自己就搖搖頭打消了念頭。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獵神是什麽東西,不過我們千辛萬苦跑到這災區深處來,可不是聽你拜神的!”老獵人嘴巴微張,看向封塵的眼神又有了些變化。四人腳下的巷子已經空了大半,八成的居民都擠到了鎮前的幾條小街中。一聲神諭的震懾效力正在逐漸減弱,不少的平民看到前方的人群鬆動,趁機從縫隙中挨擠過去。人潮在少數人的帶動下,又緩緩地流動起來。
“不過……”獵人前輩轉念說道,似乎有了新的計議,“那聲音全鎮的人都聽得見對吧?既然是你弄出來的,你最好再弄一次。”
“為什麽?”
“想讓這一鎮子的平民安全撤退的話,隻管聽我的就行了——”
“知道了!別推我,下麵可是石子地啊!”在老獵人的催促下,封塵匆匆地閉上了眼睛。
“獵神在上……”幾乎就在眾人以為那是自己驚懼中的幻聽時,第二聲頌唱又清清楚楚地傳進了眾人的耳中。
頌唱像是一顆投進水潭的石子,在剛剛平靜下的逃難民眾中又激起了層層浪花。這一次再不會有人以為是自己糊塗了,同樣神玄的聲音在全鎮人的耳邊清晰地響起,如此異象讓近在眼前的災難都顯得相形見絀。
“你們也都聽到那聲音了吧……火山的惡鬼開口了!”亂須白發的老人第一個匍匐在地上,四肢僵著朝濃煙滾滾的火山之巔叩頭道。
“閉嘴吧!哪裏是什麽惡鬼,沒聽到人家自稱是獵神嗎?”
“獵神是什麽神?隻聽說過工會獵人祭奉獵人先祖,可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神啊!”旁的人插嘴道,眼中卻也滿是驚駭和敬畏。
“再多說一些……聽聽,這些人正把你當成神明呢。”楓指著自己的耳朵,示意年輕人側耳去聽。鎮上四下裏驟然響起了稀稀落落的獵神名號聲,“見鬼,如果不是見你就在這裏,我八成也要把你的把戲視作神跡了。”
能讓成千上萬的平民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果不是工會廣場上由鳴袋壘成的鳴箱,就隻有神跡才做得到了。天災當前,比求生的途徑更加重要的是心中的念想,哪怕是虛無縹緲的神言,也成了不少平民心中最後一根稻草。盡管獵神是他們幾秒鍾前才聽見的名號,也阻擋不了盲從的民眾們朝這位神明開口祈命。
在封塵被強迫著以怪異的口吻,唱誦了獵神的律例和幾句神諭之後,先是幾個人領頭,緊接著成片成片的平民如同割麥子一般,口中稱著獵神顯靈,朝火山的方向拜倒進滿地的泥水之中。周遭沒有跪拜的也念念有詞,不知在禱告著什麽樣的祈願。
“喂,我可不是獵神!”自龍腔中聽到人們斷斷續續的稱念,封塵的臉上就一陣古怪,“他們不能就這麽跪在這裏!”
“用你的手段不能馴服這些暴民,這就是讓他們聽話的唯一辦法了。”楓狠狠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現在你就是獵神,說什麽他們都會聽的。”
“可是我……”
年輕獵人臉色一紅,還欲繼續爭辯,卻突然抬起頭來。龍腔的視野中,幾道螢光正從火山的方向劃破天際迅速趕來。
“這個時候了,還有沒離開的飛艇?”封塵定睛向雨幕中望去,“奇怪,那好像是逆鱗的座艦?”
…………
“我以為你們已經走了……”
“我以為你們已經死了!”封塵迎接來的是一張沉喪的臉。中型飛艇無法在城鎮內降落,白夜的身旁,繩梯還高高地懸在幾米的空處,隨著風勢微微微微晃動,“你們是怎麽下山的?”
逆鱗的戰艦剛剛踏進燃石鎮的空域範圍,駕駛員就被封塵的聲音嚇了一跳。艾露的手一抖,險些連人帶船跌落下去。早知封塵的能力異常,白夜暫緩了飛離雨區的命令,調轉船頭在小鎮的上方搜索了一番,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屋頂上的一行四人。
“幸運罷了,你們一直……在山上找我們幾個?”看到白夜麵上的焦色,楓有些詫異地問道。
“為了這小子而已。”白夜站在簷頭,一手抓過封塵的胳膊,另一隻手握住身旁的繩梯,“金獅子的追捕還要繼續,聰明的話就跟我們走。這一帶馬上就要被泥石流吞沒,和我們一起離開的話還有活路。”
不等扯動繩梯拉著自己上船,老獵人卻感覺到被一股大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白夜抬起頭,封塵的頭盔上滴著泥水,一雙眼睛在水簾之後直直地望著自己:“我可以跟你離開,不過不是現在。”他轉頭望向黑壓壓的鎮門方向,那裏盡是在自己的“蠱惑”下糊裏糊塗地祈禱著的民眾,“你是個工會獵人,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麽。”
“這些寄生在地下城鎮的暴民……這就是你剛剛在做的事嗎?”鐵甲獵人低哼一聲,“放棄吧……就算是你也能看得出來,他們是沒有活路的。”
“如果沒有獵人幫忙的話……”龍語者的目光灼灼,“工會的律例裏沒有‘暴民’一說,所有不持獵人徽章的人都擁有同樣的權利。我不相信一個徹底背棄了獵人榮耀的家夥,會為獵人世界的未來憂心。”
漫長的三秒鍾過後,白夜還是鐵青著臉放下了抓住封塵的胳膊:“我會在飛空艇上等著你,不會太長時間。”
貨艇能承受泥雨的時間有限,不論封塵還是戰艦有了危險,老獵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把龍語者擄走:“你已經用你那套把戲,讓這些鎮民任你差遣了,接下來整頓秩序,下令撤離就好,不會花費多久的——等等,你不知道拿他們怎麽辦?”
一麵說著,看到封塵的臉色變化,逆鱗隊長抓著繩梯的手也放下來。封塵在獵人工會的委托經曆,說到底隻有雷鳴沙海一次。年輕人沒有接到過一次撤離委托,連完整的規程都不懂,更別提獨立組織一次千人級別規模的撤退了:“你需要我?”
“不如說來的正是時候。”封塵咧開嘴,期冀地望著白夜,“沒記錯的話,你在工會的應急支援編隊中工作過,應該比誰都清楚這樣的狀況要怎麽處理。你說你的狩獵是為了把工會改造得更好——”年輕獵人遙遙向人群中一指,“現在就有一個證明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