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0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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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好隊伍不要擁擠!走在前麵的街區已經乘上飛艇了!”黑臉漢子扯開嗓子喊道。

    泰格已經在自己管轄的街區上巡行了幾遍了,頭上身上的泥水越積越多,每行幾步都要擦拭一遍。為了在雨中看上去醒目,他不知從哪個裏扯來了一條紅綢帶子,綁在自己一邊的臂膀上。帶子被雨水浸濕,軟塌塌地貼著手臂,隨著胳膊前後擺動,甩出一蓬蓬水珠,“喂!你們那邊,都聽見獵神大人的旨意了吧?不許插隊!整條街上的人都在等著上船,就隻有你們幾個急著逃命嗎?”

    漢子的麵色一橫,災難來臨前,他是鎮上唯一一個釀酒作坊裏的幫工,論起狠厲來,比工坊裏掄鐵錘的匠人也不遑多讓。哪怕在兩年前工會清剿偷獵者的時候,他也是少有的沒有聞風而逃的平民之一,本以為會在鎮子裏聞著酒氣度過後半生,沒想到卻被冥冥中的神音選中,此刻眼神竟是平生罕見的清明:“你們兩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先來後到懂不懂?”

    “泰格,怎麽,你也被選中了?”愁苦中的年輕人見到黑臉大漢,臉上卻是一喜。

    治安官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形幹瘦的年輕人,裝作沒看見對方的諂笑,若有所憶地說道:“我認得你,東街的,叫林克還是什麽……別以為套近乎就能在這麽多人麵前給你開個口子,這可是獵神的命令,誰也不準搶前一步。”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人苦笑著連連應道,“我沒有要破壞那位大人留下的秩序,不過我娘……她不能繼續在雨裏遭罪了。”

    泰格抹淨臉上的雨水,這才發現林克身邊的是位老婦人。這條街上盡是窄簷的工坊,四下裏都沒處躲雨,年輕人把僅有的一副雨蓑披在了老人家的身上,裏麵還鼓鼓囊囊地裹了幾套外衣,但老娘畢竟年事已高,在雨中時間長了,身上正瑟瑟地打著擺子,更何況雙腳還在泥水裏泡著,對老人家來說是要命的折磨。

    林克反手將雨披給母親裹緊,朝著治安官懇求說:“求你了,哪怕是讓我退到後麵的街區都行,至少先將我娘接到飛艇上去。有暖爐和幹燥的地麵,她還能好過些。”

    “這是什麽話?大家都等著上飛空艇逃命,哪還有叫人向後退的道理?”黑臉漢子無奈道:“神使讓我們拿出工會獵人的做派——秩序就是秩序,誰也不能出格。再忍一忍吧,神使上一次調度的時候,距離這裏隻剩下兩個街區了。”

    “別聽這家夥的。”沙沙的雨聲中,一個沉若悶鼓的聲音從旁側響起,“小家夥,你要是真的想讓老娘活命,聽我一句勸,還不如轉身回去,從鎮門逃走謀個生路。”

    林克轉過頭,人心惶惶的街巷上,沒有誰能注意到身邊的人。直到對方開口,年輕人才發現身後站著一個身著鐵色褡褳的肥壯光頭:“你這人……鎮外一裏半就是獵場,我們母子二人闖進去,還不是被怪物生吞活剝的命?”

    “和等在這裏的逃生幾率也差不多。”壯漢叉著手哼了一聲,“那勞什子的獵神保證得輕巧,你知道前麵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得胡說!小心褻瀆了神明!”泰格雙眼一瞪,麵色有如一頭猛虎。

    “嘁,就是褻瀆了又如何?不瞞你們說,退下來之前,我是紅石飛艇隊的機務,在丁字號乘降區管事。平台上的飛艇就算沒有個個經過手,也摸過了八成以上。”光頭的嘴角怪異地撇向一邊,“起降坪的最東麵還留在停機坪上的飛艇,都是從火山航道上退下來的報廢貨。打起火後動力爐要麽就突突作響,要麽就冒著藍光和濃煙,還不知道有多少能動起來,你以為紅石為什麽把它們丟在這,一點都不覺得可惜?”

    “有……有這種事?”本就被雨水浸透了衣物內襯,林克的肩膀一晃,生生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抱緊了有些站立不穩的老母。

    “就是這樣的飛艇,紅石八成也給它們上了機械鎖,寧可把鑰匙爛在肚子裏,也不會拿來施舍給我們。”光頭鼻腔裏發出一陣哼哧聲,“那些暗影獵人,從來都沒正眼瞧過鎮上的平民,當然也不會給我們求活的路子。”

    “那我們豈不是都白等了?”這下連泰格也收了凶相,有些遲疑地問道,幾秒後卻又醒過神來,鼻孔中噴出一股濁氣道,“不對,既然覺得沒有希望,為什麽你還在這裏排隊等著?”

    “反正這茫茫火山腳下,也沒有多少安全的地方。在這裏定居下來的時候,你們就該想到這點。”光頭壯漢兩手一攤,示意自己是光棍一條,向年輕人身上瞥去,“攜家帶口的,從一開始就不該在這見鬼的鎮子上落腳。”

    他越說越憤懣:“那勞什子的獵神,我看也沒安什麽好心,說不定是什麽人在暗中搞鬼而已。想要我心服口服的話,它有能耐就先把飛艇上的機鎖解開。”

    “機鎖解開了!飛艇能動了!”壯漢的話音剛落,從前麵的街區中便接二連三地湧出陣陣叫喊聲。

    “我們要得救了!”歡呼聲一浪蓋過一浪,讓光頭的臉色顯得有些難看。兩個漢子方才被他的話語蠱惑,險些就要掉頭衝進噬人的獵場裏了,尤其是林克的臉上一陣青紅,年輕人的身邊帶著母親,好懸沒有釀成大錯。

    光頭尷尬地望著麵前兩個麵色陰沉的同鄉,額上流著晶亮的不知是雨水還是臊汗,他硬著頭皮說道:“哼,這也沒法說明什麽。天災一發生,那古怪的聲音就來了,許是幾個宵小躲在哪裏裝神弄鬼。我活了這麽些時日,從來也沒見過什麽神明,都是拿來嚇唬人的,算不得數。”

    “喀嚓——!”

    一聲碧藍色的炸雷在火山頂上爆響,雷電不是尋常的叉子狀,而是粗大的直柱形,晃得整個燃石鎮都為之一亮。光頭話音未落,卻被嚇得一個激靈,登時臉色蒼白地閉上了嘴,惴惴不敢再說一句話。街區四下緩緩行走著的人群自發地開始了新一輪祈禱,天災之下,每個人都變成了誠信求願的香眾。

    鬧劇已了,泰格不再關注頷著首不停嚅囁什麽的壯漢,而是鄭重地對林克說道:“你娘……你不能把她一個人先送上飛空艇,艇上沒有人照顧,還不如就這麽在雨裏等著。這樣吧,你先帶著老人家到街區的北頭,我看看這條街上還有多少老弱病幼,也都攜著家眷,一並先送到飛艇去好了。獵神使者把我選中,我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同鄉受苦,相信神明也會理解我們的。”

    年輕人自是千恩萬謝地攜了老母,從隊列的縫隙中一步步向北邊挪蹭過去,黑臉壯漢卻原地站定,狐疑地朝空中望了一眼。天上仍是陰雲密布,雨水洗刷之下,空氣中的灰塵已經逐漸沉落了。新降下來的雨水澄澈透明,這是好事,意味著飛空艇起飛的危險性又降低了幾分,然而這不是他所期待的事。

    自十分鍾前,獵神使者的聲音已經再沒響起過了。泰格有心將方才的狀況向神使發問,得到的回應隻有一陣沉默,新晉治安官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幾分不妙,麵上卻隻能強撐著,不讓周遭的平民看出什麽端倪來。

    “大概神的指引到這裏就足夠了吧。”漢子向自己解釋道。

    從最初麵臨天災的恐懼中掙脫開,眼前小鎮已經大體上穩定了下來。尤其是遠處的起降坪上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熱鬧,更是給等在街巷中的平民心中燃起了一團希望之火。

    起降坪上冒雨作業的時候不少,但沒有哪一次,廣場上的人們是為自己的性命而忙碌著。機務們的效率從沒像現在這樣高過,旗手的動作也一個比一個標準,儼然是工會訓練的產物了。

    氣艙正在接連的號聲中逐漸鼓成梭形,閑餘的青壯漢子們從貨倉中魚貫而入,將成箱成箱的雜物向外搬去,給即將躲進艙室的逃難者們騰出空間。和往常相比,起降坪上已經沒有多少飛艇了,調度起來更是容易。艙肚最大的中型貨艇順著滑道拖進了甲一號乘降台,駕駛員正在給動力爐做最後的調試。聽到機艙外螺旋槳帶起的風壓聲,貨倉裏幾百名又冷又餓的難民,將滿腔劫後餘生的喜悅盡數化成了呐喊。

    震耳欲聾的喊聲中,莉娜趕忙把腦袋從飛艇艙蓋中縮回來。齒輪隨意地丟到地上,便把耳朵緊緊捂住:“這就是最後一個了!我們該回去了吧?”

    “還不行。”無名蹲在地上一隻手將油布高高舉起,遮住身前的三寸之地,另一隻手在一張展開的地圖上指指描描。

    女匠人從飛艇的龍首處溜下,漂亮的紫色鎧甲混了一層機油和泥水,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泛著油花:“在幫這些蠢貨們找個出路?”

    “你做事的時候,我順帶檢查了每個飛艇的油尺,就像你說的,一個小時的燃料存量飛不了多遠。”隱身獵人用濕漉漉的手指在地圖上虛劃了個圈,“第一艘飛艇就要起航了,他們總該有個靠譜的目的地才行。”

    “我還以為你們會讓他們一直在空中盤旋呢,畢竟鬼吐漿衝下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莉娜在空中接了些雨水,將自己滿手的機油洗淨。

    老獵人抬起頭,火山上用肉眼都能看到連綴的石浪了:“下了幾十分鍾的瓢潑暴雨,別說是古龍,就是真正的神仙也救不回來。鎮子保不住了,上千戶平民早晚需要安置。”

    “嗬……地下世界可沒有‘安置’一說。”莉娜搖頭笑道,一個小時的航程內並不是沒有其它的聚居地,不過大多也都是暗影獵人的地盤。一旦幾十艘飛艇浩浩蕩蕩地降臨在別家的地盤上,迎接他們的隻能是守城的戰艦和防空設施,“費了這麽大力氣,給他們續上了一個小時的命,你我也算是仁至義盡,剩下的就隻能靠他們自己了。”

    “還有別的辦法——獵人工會在水沒林和火山獵場的交界地帶,設立了不少研究和防禦一體的前哨站,或許能把這些飛艇引到那邊去。”無名的眼睛一亮,“他們不會拒絕幾千個天災中僥幸生還的難民的。”

    “喂,這些可憐的家夥才剛剛折騰些活路出來,你轉手就要殺了他們嗎?”女匠人狠狠地抓了幾下頭發。最近的工會據點至少也要一個半小時的航程,飛艇行上半個小時,就意味著步行要走上幾倍的時間,無名的建議無異於把上千個手無寸鐵的平民,一把推進荒山野嶺之中。

    “如果工會能提供接應和燃料的話——幫我擎著油布。”隱身獵人不由分說地將遮布塞進莉娜的手裏,從腰間抽出紙筆草寫起來,末了又取出一方小巧的銅印蓋在手跡之上,和一顆異常粗大的信號彈卷在一處,“塵兒,想辦法給我爭取些時間,有些東西要送給頭船的駕駛員。”

    “喂,這可是執事等級才有的印信,拿著它都能調動小半個城市的獵人了!”莉娜看得清楚,瞪大眼睛說道,“這樣你還敢說你不是工會獵人?”

    “前輩……”年輕獵人的聲音已經疲憊到極限了,提神飲料已經喝到不起作用了,就算封塵再如何節省精神力,甚至隻留下了和兩個前輩的傳訊,傳來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你得自己想辦法了,我們這邊……也出了點問題。”

    清楚,瞪大眼睛說道,“這樣你還敢說你不是工會獵人?”

    “前輩……”年輕獵人的聲音已經疲憊到極限了,提神飲料已經喝到不起作用了,就算封塵再如何節省精神力,甚至隻留下了和兩個前輩的傳訊,傳來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你得自己想辦法了,我們這邊……也出了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