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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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多年前,在山東淄川郊區蒲家莊村口,經常可以看見一個中年人擺設茶攤。一身布袍、洗的發白,綰著袖口,眉宇間略帶幾分書卷氣。中年人熱情的招呼過往客商、村民:“來,喝碗茶,歇歇腳……”

    這個人就是蒲鬆齡。

    行人坐下來,三三兩兩,嬉笑拉呱,邊喝茶,邊嘮著鄉間閭裏那點事兒,南朝北國,雲山霧罩,間或講著小笑話。蒲先生認真聽著,不時點頭,他來回走動著,給大夥提壺續水。直到村民們歇足腳力,一一離開。

    晚上,當大多人都睡了,蒲鬆齡才走進自己命名“聊齋”的書屋,坐下來,提起毛筆,撚亮油燈,展開毛邊紙,抒寫他後來在中國文學史上奠定豐碑的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

    蒲鬆齡從小是個聰明的孩子。十一歲即從父讀經,熱衷舉業,十九歲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前程在望,蒲留仙文名大振。然而造化弄人。此後,從二十四歲到五十一歲,二十七年間、蒲鬆齡先後六次參加山東鄉試,均遭淘汰,榜上無名。

    懷才不遇是痛苦的,但吃飯問題更為重要。

    三十一歲時,迫於生計,蒲鬆齡應老鄉親孫蕙之邀,去江蘇寶應縣為之作幕賓。

    ——大約相當於一個抄寫文書、佐斷刑獄的縣衙公務員。

    蒲留仙的才氣性情,既然不見容於鄉試八股,屢戰屢敗;如今躋身國家機關,穿製服、吃公糧,麵對濟濟同黨,欺下媚上、勾心鬥角……也不見得能遊刃有餘?

    次年辭歸。此後,蒲鬆齡一直在家鄉設帳教書,一邊讀書寫作,一邊繼續應試。

    蒲家先祖蒲魯渾,曾在元朝為官,家世顯赫。後生計日蹙,蒲鬆齡的父親不得不丟開書本,出門經商,維持家用。但是到蒲鬆齡青年時,蒲家已相當窮困了,他結婚分家,“居惟農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生活清寒貧苦。

    康熙十八年(1679),經過十數年的耕耘,蒲鬆齡終於初步完成了《聊齋誌異》。並寫了一篇《自誌》。

    作品問世了,作家的心情應該愉悅?然而在這篇《自誌》裏,看來看去,卻找不到一丁點高興。夜深人靜,一燈如豆,蕭瑟的秋風掠過,仿佛連案幾上的筆硯都要結冰了。花妖鬼狐,瑰麗奇崛。然而孕育它們的“聊齋”,卻隻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蕭條寂寞的小屋?蒲留仙、蒲劍臣,你喜人談鬼,舞文弄墨,你這個胸脯有一搭青記、不肯流俗,命運多舛的書生,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吃盡冷眼,“妄續幽冥之錄”、“僅成孤憤之書”。你的《聊齋》給誰看?

    ——我的前身,真是那個病和尚麽?

    蒲鬆齡的作品很多,除了《聊齋誌異》,尚有文四百餘篇,詩一千多首,詞一百餘闕,戲三出,通俗俚曲十八種。還有:

    《省身語錄》、《婚嫁全書》、《懷刑錄》、《小學節要》、《日用俗字》、《農桑經》、《藥祟書》……

    蒲鬆齡的一生是矛盾的。耕居山野,設帳教書,卻不能像陶淵明那樣與官場決裂;甚至七十一歲高齡時,他還去應試,期望一朝平步青雲,列身廟堂。他與許多官員關係密切,交往頻繁,期待這些人的“引薦栽培”。在《上健川汪邑候啟》中,他明白道出:

    “如或青眼窺人,謬荷栽培之眷,萬一蘭衫利市,寧忘高厚之恩。”

    功名富貴,誰說是過眼雲煙?

    一個讀書人的光榮之路就是科舉晉升,年逾花甲,蒲留仙仍在為自己的人生而羞慚!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聊齋誌異》中的《夏雪》、《化男》記的是康熙四十六年事,時蒲鬆齡已六十七歲。這個鬱鬱不得誌的讀書郎、畢其一生,都沒有放棄對這部短篇小說集的增補和修訂。

    七十歲時,蒲留仙撤帳家居。

    六年後,康熙五十四年(1715),蒲鬆齡辭世,年七十六歲。

    也許人們不知道《聊齋誌異》,也不曉得吟詩作賦。但是他們記得蒲劍臣、那個在蒲家莊村口擺設茶攤的教書先生,他麵目清瘦、留著胡子,一身布袍。先生站在官路旁,揮著手,熱情的招呼著過往的村民、客商:“來,喝碗茶,歇歇腳……”

    行人們團團圍坐,茶攤馬上熱鬧了。

    “蒲先生,你不是愛聽鬼故事嗎?我給你講一個……”

    “聽我的、我的更新鮮……”

    “從前……”

    蒲鬆齡認真聽著,不時點頭;他四下轉悠著,提壺續水。也許用不著《聊齋誌異》,用不著那一堆堆詩稿。那不過是寂寞之餘的點綴?先生想,就這樣了,光天化日、布衣從容,我隻要那一壺滾熱的茶水就夠了?

    溫度穿越歲月。

    恒久如常。

    “來歇歇腳,老鄉……”(未完待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