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二章 「短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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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清歌,浮生一城。白衣如舊,暫如秋聲。

    六子在月下撫琴,宛如這一場大戲的悠然看客,脫身於外,醉心於颯颯秋風卷起的殘損浮塵。對峙的雙方都沒有理會他,畢竟這一場戲由不得彼此他顧。

    那一抹好似月光傾瀉的長劍,在白衣手中懶散輕盈,百無聊賴。可是卻壓迫得對麵三個混跡江湖良久的神境,連一絲遐思都不曾有。

    他們無暇去想,旁邊那個看似的看客的琴師是敵是友。

    他們也無暇去想,白衣身後的洛家公主是否會在某個出乎意料的時刻出手。

    甚至,他們更無暇去想,自己要如何反擊,誅殺這個敗壞了他們名聲的惡賊。

    因為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抹輕盈懶散的月光,究竟是多麽的可怕致命。而麵前這一身帶著滿目滄桑舊衣的白衣少年,也恍若月下臨塵的天上仙,飄飄然,不知何時所至。

    “你究竟是什麽人?”世事無論如何變遷,白衣也終究隻能感歎,這被天命驅使的反派也還是反派而已。受限於自己無從跳出的眼界,受限於世界之中那抹無形的知見障礙,也隻能問出這番無趣的問題了。

    “我是什麽人?”白衣帶著輕蔑的微笑,七星龍淵在手中光華流轉,翩然舞動,“如果站在彼此的立場上,我是你們不屑一顧卻不得不除的敵人。而如果站在我所見的角度,我隻能遺憾地告訴你們,對於你們而言,其實我不是人。”

    “不是人!”這番言論令人詫異,隻不過在那兩個文士的心中,多半在疑惑,為何這少年要這樣自汙。可是那個一直穩坐釣魚台,甚至不自覺後撤半步的看似憨厚的大和尚,倒是有了貼近事實的猜測。

    人,是人所理解的角度。或許在他們的意識裏,其實這個攪動北地風雨的少年,也不過是個流星一般的天之驕子的人物。這樣的人,雖然不多見,但是多半可以猜測,可以度量,甚至可以殺死。

    江湖風雨千年,死於各種意外的天之驕子不計其數,多如夜空中不可計數的繁星。再多一個,也並不是什麽不可揣度的意外。

    所謂神境,所謂為所欲為,雖然確實是有這樣的威能,有這樣的權力,但是還是受限於人的桎梏。最長壽的神境也不過四百年的壽命,他們終究無法勝過無所不在亙古不變的天命,所以再強的神境,也不過是人而已。

    可是若是他們所麵對的不是人呢?

    神話傳說,畫影劇目,流傳至今的無數動人心神的種種故事,如果所謂的神,所謂的仙,所謂的菩薩,所謂的佛,所謂的精怪,所謂的妖魔,都悉數存在呢?

    那麽人力探求至極限的武道,是否真的能夠在這些超越人的起點的傳說麵前,起到什麽作用呢?

    絕望,乃至顫栗的恐懼如影隨形,縈繞在了那個背負鬼頭大刀的大和尚心中,他看著自己麵前那兩個由不知覺的同伴,忽然萌生了退卻的念頭。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握緊了沙包大的拳頭,大和尚默念了數遍,過往不屑一顧的佛經,他終究還是有些底氣,也有不甘心。多年的江湖磨礪,給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持,若是這少年不過是狐假虎威虛張聲勢呢。

    “睜大你們的眼睛,自己來看,不就好了?”

    那笑意隨著秋聲入了心肺,繞著胸骨,一陣陣地播散著紮心的淒寒,那是一種無形無質的絕望和恐懼,仿佛寒冬以至,冷徹一秋。

    月光降下,耀眼奪目,可是那兩個當先的那兩個神境卻不甘心束手就擒,閉目等死,反而打算拚死一搏。麵對這寒意侵入心扉的絕望,他們選擇了困獸猶鬥。

    或許是命運總是眷顧不服輸的人,當他們選擇奮力一搏的時候,奇跡竟然真的出現在他們眼前了,雖然那寒意入骨的一劍劈散了右邊那個文士的半邊身子,但是他們的兵刃也刺進了這少年的胸口。

    鮮血如同江河四溢奔湧,仿佛這就是野獸互搏一樣的慘烈鬥場。然而這種重獲新生一般的驚喜卻轉瞬即逝,他們看著少年被刺破的帶血的白衣之下,那金玉一般的皮膚,雖然被刺進了三寸,但是創口的血肉卻驟然蠕動,活生生地將那兩件帶著氣勁的兵刃擠了出來,然後轉瞬愈合,完好如初。

    “你!到底是什麽!”位於左側的文士心防驟然破裂,他並非不曾見過外練的宗師人物,也不是沒有聽說過,什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功。但那終究還是傳言啊,就好比觀音禪院的那位苦和尚,雖然羅漢金身名聲在外,但那也隻是硬功出眾,練的金身皮肉。

    若是一兩位神境一起出手,多半還是能夠了結他的性命的,也不存在什麽肉身自愈的奇景。

    可是當他們真切看到了那個被刺穿心肺,卻依舊笑意盈盈的少年,看著他那轉瞬如初的創口,驟然就明白了自己身後那個大和尚的問話。

    麵前的這個人,究竟還是不是人!

    絕望猛然灌注到了心頭,驟然握緊了手中的兵刃,身著錦衣的文士,不假思索,轉身選擇了奔逃。而這時,他方才看見,之前一直佇立在他們身後的那個憨厚的大和尚,此時已經徹底沒了蹤影。他目光所見,隻餘下一縷無法捉摸的煙塵。

    而後一道白虹掠影而過,他就再沒有了聲息。

    “咳咳,咳咳。”看著自己連斬兩位神境的龍淵長劍,白衣卻不曾想要追上那個遠遁的大和尚,反而一臉尷尬地看向一旁瀟灑看戲的六子,“你這幻術,看起來也並非全無用處嘛。”

    麵對這樣迥異的反應,六子卻不以為意,反而笑得理所當然。

    “你喜歡就好。”

    猛然再咳嗽兩聲,白衣吐出了一大口鬱結的黑血。其實一如皇城司所推斷的那樣,他確實是重傷未愈,此時也確實是他最虛弱的時候。

    不死藥可以治愈一切內傷外傷,但是也終究有它的限度。三個神境,如果拋開一切,和他正麵一戰,大概真的可以了結他如今不願去死的人生。就算能夠測算天機禍福的天依在他身邊,大概也沒有什麽用處。

    與豹神君一戰,其實已經透支了不死藥積攢許久的藥力,那份被他散功重修的炁已經在修複那些紛繁創傷的時候徹底消耗了,所以他才需要自己尋找藥材,才需要借助這世間的毒草靈藥壓榨不死藥的潛力。

    而後稍微恢複一些的時候,又被阿綾的穿胸一槍弄得前功盡棄,雖然依靠著後來修行的先天易的純正內勁強撐了下來,卻依舊底氣不足。連原本縈繞在他骨子裏,截斷一切的劍意,都必須醞釀良久才能揮出。

    若不然,他何必需要六子的幻術幫他震懾住那三人的心神,消磨他們的戰意,才能達到兩死一逃的戰果。

    帶著莫名的苦笑,白衣還想要說兩句俏皮的話,緩解一下忽然僵硬起來的氣氛,卻驟然發覺他眼前已經一片模糊,像是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帶著一身慘烈的白衣終究沒有撐下去的氣力了,他隻能任由自己的表情定格,然後軟弱了雙腿。

    不過收了手中瑤琴的六子一步踏過,已經順手攬起了將將摔倒的白衣,他的目光安然,藏著某種隱匿的繁星,如短暫的秋聲,悲涼且安逸。

    “放開!”天依隻慢了他一步,或許是因為她一直用懷疑的目光緊盯著這個周身籠罩著神秘的人,她看不透他,而這種看不透,就像一種源自天性之中的危險感覺,令她非常討厭。

    六子沒有爭搶這樣的資格,他隻是應聲放手,然後看著那個目光冷峻的公主殿下,懷揣著笑意問道:“那麽現在,我究竟有沒有資格,加入你們?”

    這句話,天依蹙著清秀的眉,抿了抿淡抹的唇,然後恨恨地吐露出了答案。

    “可以。”

    雖然不曾掩飾自己的厭惡,但是天依明白,白衣此時的處境卻真的離不開這個洞徹人心的幻術高手。他們需要虛張聲勢的假象來掩藏此刻真實的虛弱,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找不到他們的弱點。

    謀取天下,首重謀身。

    無論多麽謹慎聰慧的人,都會有始料未及的時候,都會麵臨無暇他顧的難題,所以彼此博弈時,最重要的就是不讓別人看清自己的虛實。一直躲在白衣身後的天依比誰都要清楚這個道理,也比誰都要明白,麵對天命所設的難題的時候,究竟會有怎樣的絕望和無助。

    因為那個時候,你方才會明白,身為一個人,究竟是多麽無奈的事情。

    “那麽公主殿下想要快些回到江南嗎?”六子挑了挑眉,忽然笑著問道,他看出了天依此時內心的焦急和仿徨,但是這並非是他不去為難她的理由。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雖然他和他身後的“太歲”十分看好天依懷中的這個少年,但是他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投奔一個毫無眼見的人的。畢竟現在他們所看好的這個少年,正處於無比虛弱的時候,若是這位毫無名聲,花瓶一樣的公主殿下,沒有一點點眼界,他也隻好忍痛放棄這個抉擇了。

    他肯定,自己的這個想法決然不是出於這位公主殿下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

    “不,我們慢慢走,按照尋常的速度就好。”天依頗為無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既然要虛張聲勢,那麽哪怕她內心再怎麽著急,也不能表現出自己的急切來。若是她此時失了方寸急著回江南,給白衣找藥醫治療養。

    那麽白衣那麽努力演繹的一場大戲,豈不是被她一下子葬送了。哪怕心裏再不安,再焦急,他們也隻能保持著正常的速度回去,以免被人找到破綻。

    “那麽陸少俠怎麽辦?”笑意濃烈了一些,可是六子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這位公主殿下,他依舊想要刨根問底。

    然而這樣的笑似乎是激怒了天依,那雙祖母綠的眼眸裏麵斂去了無奈的神色,轉而是漠然和冷峻。她盯著這個看不透的六子:“你會腹語術麽?”

    “自然。”六子顯然對於各類幻術都有很深的造詣,自然不會放過這種神技。

    “那麽我家夫君也隻不過是受了些傷,暫時有了眼疾而已。”天依理所當然地下著命令,也沒有理會六子那“你胡說八道比我還厲害”的眼神。

    “那麽需要我貼身照顧他嗎?”六子撓了撓自己好看的臉龐,然後十分感興趣地問道,“他這個樣子,顯然是需要人照顧的吧。公主殿下你還沒有過門,方便嗎?”

    “不需要,我一個人就可以。”天依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連帶著身後的燭火也上前一步,冷冷地瞪視著這個捉摸不定的人。

    燭火在天依的示意下,一直忍耐到現在,然而終究還是忍耐不住,準備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可不認為自己的刀會戳不破,這個人迷霧一般的幻境。

    “好吧,好吧,那我們出發吧。雖然不急著走,但是早一天晚一天,應該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吧。”六子顯然明白什麽叫做知難而退,什麽叫做見好就收,他顯然不打算真的把天依這對主仆惹毛。

    天依對他懷揣著防備,他其實對於這個外界傳言花瓶一樣的公主殿下,心中其實也是頗為忌憚的。多年前,洛城就有著傳言流傳到了北地,說是洛城的公主殿下是天命所出的天之驕女,而這份殊榮,並不是在於她的容貌,而是太上道的假道學所斷言的武學根骨。

    那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從來都沒有收徒打算的太上道前掌教就是這樣形容自己唯一動過心念的良才美玉的。

    當然,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塊美玉的光芒並沒有展現,可是六子可不會忘記這個傳言,畢竟“太歲”和那位前掌教之間可是關係匪淺,他們自然明白,那其實並非是一句戲謔的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