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烈山神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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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過半,正陽高懸,阡陌上秋蟬鳴叫,引動起農歌聲聲。

    在苦酒裏的田畝之地,勞作了半日的鄉裏們停下手中活計,於封埒處聚攏圍坐,飲茶歇腳,談天說笑。

    “列位快看,恪如今還在地頭勞作呢!”

    “整整兩個時辰不停不歇,小子勤勉,後生可畏啊!”

    “豈止是勤勉!老丈,您看恪今日能收幾畝田地?”

    “這……莫非兩畝?”

    “您怎能隻看眼前?恪請來神鐮助臂,若不是教導旦時耽擱了片刻,這會兒怕是連四畝都收完啦!”

    “噫籲嚱!一日四畝?”

    耳朵裏盡是這種叫人哭笑不得的評述,鄉裏們生怕李恪聽不到,還紛紛把休憩聚會的場所改到他家的封埒上。

    無數道慈祥和鼓勵的目光圍繞著他,鞭策著他,大概會持續到他力竭而亡為止……

    你們再誇下去就要把我累死了……李恪揮著鐮,悲憤地在心裏呐喊。

    平心而論,大秦的農人是質樸的,甚至比李恪所想的還要質樸得多。

    長鐮閃亮登場,表現叫人驚豔,鄉裏們卻沒有顯出嫉恨或是貪婪,他們似乎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歸於李恪自身的“造化”,甚至還自作主張,把長鐮喚作神鐮。

    這一點就連旦都不例外,李恪把備用鐮刀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幾乎準備參拜……

    不管怎麽說,這一次李恪在苦酒裏算是出了名。而那個引來鄉裏的鄭侖則被擠兌跑了,隻留下一地笑柄。估計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位著名的無賴子都沒法再抬起頭來。

    流言傳得飛快,也不知哪個好事者挖出了昨日李恪閉門驅鄭氏的前因後果,一番添油加醋之後,就流傳成另一個全新的故事。

    故事裏,鄭氏為大富保媒,威逼利誘不擇手段,李恪把她趕走以後,她更是懷恨在心,暗使族弟尋釁害人,隻因為神鐮出世,這才導致功虧一簣。

    這個時代並不反感婦人再嫁,為獨婦保媒曆來被看作善舉,偏偏民眾同樣尊重為夫守節的貞婦,連始皇帝都願意為寡婦清築造女懷清台以示讚賞。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強毀人節虧在德行,流言打著李恪的名頭傳播,鄉裏們有口皆傳,不齒鄭氏姊弟的行徑,連帶著鄭家的名聲也因此一落千丈。

    光這半日光景,先後就有五位給鄭家做傭的雇農過來和李恪打招呼,說他們聽聞李恪的悲慘遭遇,義憤填膺。君子有所不為,他們哪怕是餓死,也不願再食鄭家的粟米。

    那一張張感同身受的臉把李恪看得雲山霧繞,直到後來從圍觀的鄉裏口中聽到了完整版的“孝子逐媒心懷恨,賊人迫害神鐮出”,李恪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隱隱地,他覺得自己可能被什麽人利用了。

    “旦,你不覺得奇怪嗎?昨日之事如此隱秘……”

    李恪一鐮揮出,抖手卸掉扶禾板上的禾槁,扭頭和旦商量。

    “昨日之事?你是說鄭氏?”旦手上拿著另一把長鐮,正與李恪齊頭並進。

    “你說,是何人將此事傳揚出去的呢?”

    “不是你說的?”

    李恪翻了翻白眼,道:“又不是什麽佳話,我幹嘛要四處宣揚!”

    旦哈哈一笑,揮手就是一記猛掃,其威武豪邁倒真有幾分將軍在戰場上橫掃千軍的氣勢。

    他收了勢,停步頓住鐮刀,說:“這世上從沒有不透風的牆。恪,翁是知道此事的。你想啊,既然翁能知曉,他人自然也能知曉,一番聯係,些許誤傳也正當吧?”

    “哪裏就正當了……”李恪皺起眉頭,似乎抓到了什麽頭緒,細想之下又什麽都沒有。

    他低著頭努力思索,突然看到旦麵前整列倒伏的禾槁,穗散莖折,說不出的淒涼。

    “旦,你揮鐮時能否低一下頭?”

    “為何低頭?”

    “因為割禾之事隻有鐮刃可做,鐮柄做不到啊!”

    ……

    一晃眼便到了下市時分,秋雁成列掠過夕陽,在天邊留下陣陣啼鳴。

    李恪和旦拖著板車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日兩人滿載而歸,板車滿滿當當,禾稿像小山似地堆了一大摞。

    幾百斤的份量對旦而言是小事,可對李恪這沒長成的小身板來說,簡直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梗著脖子拉車,臉色漲得通紅,每邁一步都重若千均。

    “明天……絕不能……再收這麽多……會死!”

    旦在旁嗤笑不已:“別家隻恐割禾不速,你倒好,有神鐮助臂者,不患快而患禾重。”

    他降下速度,來哉到李恪車尾,鬆手放開自已的車轅,隻憑肩帶拖拽車輛。

    他空出的雙手探前一抓,握住推車擋板的後部,發力一送。

    李恪猛地感到負重驟輕,腳下一晃,幾乎有種再世為人的錯覺。

    旦在後頭喊道:“如何?”

    李恪驟自嘴硬:“不成想,不通文墨的旦也有擅改先賢的那一天!”

    “你竟敢小覷我?”

    “恪豈敢小覷大兄!隻是若依媼的規矩,你不敬先賢,需抄寫通篇《論語.季民第十六》以為懲戒!”

    旦瞪大眼睛,嚇得腿都軟了:“通篇?”

    “別……鬆手……我幫你……抄一半……勒死了……救命!”

    幾曆生死,兩輛板車終於先後進了李恪家的院子。李恪停好車,卸掉肩帶,像死了一樣癱在地上。

    他歪著腦袋看旦。

    老實孩子停完車便開始卸糧,一捆捆事先紮好的禾槁被他扛下來,統一的穀穗朝上,穿插疊靠,捆紮成垛。

    李恪還發現昨日收來的那些禾槁已經脫完了粒,光禿禿的秸稈堆在牆角,邊上鋪了幾張席,席上曬的全是暗金色的粟粒。

    癃展在家把粒給脫了?

    耳邊傳來旦的聲音:“恪,我回家了,明日再來喚你!”

    李恪休息夠了,一骨碌爬起來,正看到旦雙手捧起那把備用長鐮,小心翼翼地靠在院牆邊。

    “長鐮不稱手?”

    旦一下僵在那裏,哼哼唧唧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稱手。”

    “稱手便拿回去,鐮刃那處與短鐮的結構相同,你回去後記得把鐮刃拆了打磨鋒利,不然明日就不好用了。”

    “這如何使得!”旦嚇得連回身都忘了,背對著他一個勁擺手,“神鐮是來助你的,我如何能據為己有!”

    又是神鐮……這個梗唱了一天,早就不好玩了。

    李恪眉角輕跳,信口開河:“這哪是什麽神鐮!此物名烈山鐮,乃是上古神農烈山氏所做,我從古籍中看到,連夜叫展叔趕製出來,就是柄普普通通的長鐮。”

    旦目瞪口呆:“神農烈山氏?製耒耜(lei“si)的那個神農烈山氏?”

    李恪笑而不答。

    “此鐮我當真可以取走?”

    “拿去拿去,明日記得還我一把短鐮和一柄鋤。對了,你若是想讓展叔多做,便多帶些短鐮和鋤來。”

    “鋤和鐮,我記下了!”

    旦歡呼雀躍,捧著長鐮,飛也似地跑了。

    李恪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這個旦……”

    “少年心性,率直而為,公子何須大驚小怪?”癃展不知何時出現在背後,笑眯眯撫著長須。

    李恪趕緊回身,俯身作揖:“展叔。”

    “此鐮原是喚作烈山鐮嗎?神農烈山氏所做,就是不知公子從哪本古書看到的。想那儒家厭農,怕是不會在經典中提及農具。”

    李恪歪著腦袋想了想,很不確定地說:“或是《墨子》?”

    “家中若有《墨子》倒好了……”癃展自言自語似地嘟囔,突就轉了話題,“公子,奴屋外掛了兩隻野兔,乃是監門厲送過來的。夫人說請公子送回去,順便叫監門莫再送了。”

    “退禮?”

    李恪心裏嘀咕,這監門厲的臉皮也太厚了,昨日才把他請的媒婆趕走,今天居然就親自登門。

    他歎了口氣,躬身應答:“麻煩展叔和媼說一聲,我此次過去,定叫監門知難而退,不再煩擾家裏。”

    “有勞公子。”癃展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