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一石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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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九月初四,大團的雲飄在天空,迎著風,時不時遮住太陽,在地麵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集體修繕正在進行當中,裏巷上隨處可見拿著木槌物料的鄉裏們,招朋呼友,笑鬧紛紛。

    再遠些的曬場上,一席席的粟粒整齊鋪擺,孩童把揚粒視作遊戲,婦人們則苦笑著追在後頭,手拿笤帚把散開的粟仔仔細細收拾回去,一顆也不敢落下。

    李恪身邊的人也不閑著,小穗兒跟著嚴氏去曬穀,癃展在自家監督造房,旦和家人也趁這幾日,悄悄把該打的糧都打了,李恪家、小穗兒家還有監門厲家,一家都沒有遺忘。

    唯有李恪袖手旁觀。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一連幾日都沒走出過一步。

    納租之期將近,明明什麽都準備好了,隻等租令一下,馬上就可以裝車啟程,可他心裏就是覺得不安。

    熱火朝天的苦酒裏,人心之下暗流湧動,究其根本就是那道至今也沒有下發的租令。

    眼下漫天都是真假難辨的謠言。

    裏中謠傳,說今年雹災損失巨大,始皇帝已經把整個雁門郡的租賦都免了,所以才遲遲不見租令。

    然而雁門郡一十三縣,樓煩縣九個鄉,句注鄉八個裏,走出閭門,其實誰也不清楚這次雹災的影響範圍到底有多廣,損失又到底有多大。

    最靠譜的是裏吏妨從裏典服口中打探出來的消息,說雁門郡七個縣遭災,損失最慘重的三個縣已經免租,樓煩縣則有七個鄉可以繳納半租,而句注鄉就是其中之一。

    照這個說法,今年每頃受田隻需要準備七石五鬥的田租就夠了,李恪聽聞另外的七個裏已經先後頒出令來,正如裏吏妨所言,就是半租。

    可苦酒裏的租令卻遲遲不下!

    田典餘看起來已經不再管事,官奴隸交給裏典服打點,每日隻在房中飲酒作樂,就像是徹底服了軟。

    李恪想不明白,田典餘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太陽西斜,又是一日近終,李恪待的屋子門窗皆閉,自然暗得更快。

    “大兄,嚴姨讓我帶了飧來,出屋歇歇吧。”

    門外傳來小穗兒的聲音,李恪苦笑著拉開門,把小穗兒迎進屋,又從他手中接過竹筒,自破口處掰開。

    熟悉的清香撲鼻而來,筒裏依舊是他所熟悉的豆飯。

    嚴氏家教甚嚴,宴請之外,不許家裏人吃別家一粒米糧,雖說這些日子寄住在旦家,可兩家的饔飧依舊分開做,粟飯豆食從不混淆。

    這種分疏在大秦很正常。

    世道艱難,每一分物產都得來不易,便是關係再好也沒有把自家財貨隨意送人的道理。

    所以裏吏妨可以拚著自家勞力不濟讓旦來李恪田裏幫活,卻不會在收糧之後把自家的糧秣送給李恪,幫他湊齊田租。這聽來矛盾,卻又是人之常情……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麽!

    “小穗兒,這幾日隨媼曬穀,家中有多少糧食你知道吧?”

    “知道啊,我家共收了十七石兩鬥,你家收了十七石六鬥,若是等租令頒下來,兩家一合能剩下近二十石粟,就算官市無糧可賣,明年也可以日日食米飯了!”小穗兒咧著嘴笑道。

    李恪沒有跟著笑,他皺著眉頭喃喃自語,猛地放下竹筒,抓起簡筆,

    “十七石出零……田租的標準是十五石,豐年上浮一成,大豐收就上浮兩成……十八石!”他驚出一身冷汗,把筆一丟,抬頭看向小穗兒,“若是我猜得沒錯,苦酒裏的田租不會減半了!”

    “怎……怎麽可能!”

    “不止不減半,說不定到時還會按照大豐收的收租標準,上浮兩成!”

    小穗兒失聲驚叫:“田典餘真敢篡改租令!”

    “他不敢!”李恪冷笑連連,斬釘截鐵說道,“前幾日田吏奉根本不是去求取租令,他是代表田典餘活動上下,要把苦酒裏列為典型,在大災之中打造一個大豐的年景出來!”

    “這……這對他能有什麽好處?”

    “對他自然是沒好處的,但對縣令和縣丞來說卻有大大的好處!”李恪在屋裏飛快地踱步,邊走邊想,邊想邊說,“雁門郡遭了大災,每縣每鄉都在請求免租,公文往來必然不會好看。可這時若跳出來一個苦酒裏,不僅憑自己的力量鬥嬴了天時,全裏上下還能大義淩然地主動要求以豐年標準繳租,隻為填充倉稟平準糧價……如此,公文上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可區區一個苦酒裏,便是上浮兩成又能收幾多糧秣?”小穗兒一臉疑惑,想不明白。

    “事情的關鍵不在增收多少,而在於苦酒裏的表率作用!你且想想,若連苦酒裏的黔首都能堅守大義,郡裏在撥糧救濟之時還能對樓煩縣小氣嗎?鹹陽還忍心因為雹災之損而斥責嗎?”

    小穗兒失魂落魄跌坐地上:“一石……二鳥?今年根本沒有豐收,那些交不上兩成餘租的鄉裏們怎麽辦?罰為隸嗎?”

    “政績,嘉獎,順便還報了私仇。”李恪一拳打在牆上,眼神直射閭左方向,咬牙切齒道,“真是好手段!田典餘……汜餘,你好狠的心!”

    一時無語。

    夜色越來越沉,屋裏越來越暗,彎牙似的月亮在雲朵的擁簇下出現在天上,遮遮掩掩,卻總也不願露出真顏。

    “大兄,我們要向裏吏家借糧嗎?”小穗兒問。

    “借糧?”李恪歎了口氣,“田典餘做到這一步,若是如此輕易就被我們過了關去,豈不是成了笑話?”

    “他還能威脅裏吏不成?”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李恪無奈說道,“田典餘如今恨我入骨,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我們還是不找裏吏借糧。媼和展叔也不方便繼續住在那裏了,再住下去,說不定同樣會牽累裏吏……索性你家的房子昨日修好了,收拾一下暫住月餘應該沒什麽問題。”

    小穗兒一下站起來:“我這就與嚴姨說,讓她與展叔連夜過來。”

    李恪默默點了點頭,目送著小穗兒奪門而去。

    “借糧……你都做到這一步了,我敢借,你又敢燒嗎?”他在夜色下喃喃說話,“算了,這險不值得冒,還是不要把裏吏一家牽扯進來,真出了事我也於心難安。監門……他怕是會抓住機會要媼嫁過去,也不能考慮。裏典服……這家夥大概是和田典餘達成協議了,要不然鄭家怎麽會這麽配合……這該死的訾粟而稅,想我手上黃金百鎰,居然要被幾鬥粟米逼到絕境!”

    李恪狠狠抓了幾把頭發,滿臉猙獰:“氾餘,你出招我就接招!我就不信了,堂堂工業文明史研究生,校獎學金有力競爭者,王者農藥至尊星耀,全係上下投食目標。連雷都劈不死我,你一個古人就想難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