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喬遷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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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旦的房裏,李恪費力抻著胳膊,努力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嚴氏正在為他量體,所用的工具則是一條斑斕的纖細麻線,寸染墨點,尺扣繩結,形製用法與後世的軟尺沒有任何區別。

    隻見她環臂過來,麻線軟軟繞過一圈,掛住李恪的腰,輕聲指使:“收腹。”

    李恪趕忙吸氣。

    “二尺六寸……”她鬆開線尺,扭頭把數字記在簡上。

    簡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記錄,身高、臂展、肩寬、胸廓……如今又加上腰圍,論起嚴謹,與李恪設計機械的時候一模一樣。

    李恪偷眼去瞧,笑嘻嘻說:“媼,我去歲長得挺多啊,身長都有六尺一了。”

    嚴氏嗔怪地飛過來一個白眼:“你亡故的翁身長七尺有六,你是他的骨血,何愁會生得矮小。”

    “天天和旦呆在一起,總是挫敗嘛。”

    “你如何與旦去比……”嚴氏失笑道,“他是昂揚大漢的胚子,高過八尺也是常事,走到哪兒都會是鶴立雞群。”

    “八尺長……”李恪無奈地歎了口氣,八尺足有一米八五,他上輩子都沒長那麽高,至於這輩子的身子骨,更是想也別想。

    放下雙臂,側身展腿,趁著嚴氏為他丈量腿長的當口,李恪疑惑問道:“媼,喬遷而已,何必要如此鄭重?”

    “人這一生能有幾次喬遷,自然要鄭重以待。”嚴氏記下腿長,俯下身去量李恪的腳,“為娘還打算趁此機會祭告家祖,將小穗兒收入門牆,三牲之物,夏布深衣,一件也缺少不得。”

    “咱家祖有那麽講究嘛……”

    嚴氏停下手裏的活,皺著眉頭站起來:“恪,切不可晦及先人!”

    看嚴氏如此鄭重其事,李恪趕緊道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兒知錯了!”

    嚴氏歎了口氣:“恪,我本打算到你傅籍那日才與你提及家中過往,但你長大了,為娘擔心你不日遠行,獨自在外,又因些過往遭人暗算……”

    “媼,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啊……”嚴氏苦笑著摁住李恪的頭,目光之中盡是慈祥,“你很出色,荒僻之地鎖不住你,為娘也不願你庸碌在側。不過些許過往而已,往事雲煙,你心知便可,勿需擔負我輩恩仇。隻要你能出人頭地,為娘便知足了。”

    “媼……”李恪心思紛亂,一時不知該從哪裏找到話頭,“家中先人很有名嗎?為何你看起來……愁思滿懷?”

    “你就未曾想過,你展叔將尊卑主從看得如此之重,卻為何總喚你公子,從不喚你主人?”

    ……

    始皇帝二十八年,仲冬,十一月初二,歲在壬午,卯日卯時。

    秦人出門看《日書》,也就是黃曆,那時的黃曆以建除十二神輪值排布,各有吉凶。其中仲冬卯日意為“平”,宜娶妻、入人、起事,雖說不是最好的喬遷日子,卻是最適合將小穗兒收入門牆的時間。

    李恪一家早早起身,穿著深衣,神色肅穆。

    深衣是秦朝常見的衣著,特點是衣裳相連,服衽殊異,穿著時當之無骨,被體深邃。

    它或許是華夏曆史上分量最重的一種衣式,傳說有虞氏最早穿著深衣,後傳諸天下,人人效仿,故中原之地以華服為榮,這才有了華夏的稱謂。

    不過現實肯定和傳說有一定的出入。

    深衣曆史悠久,早不可考,最早為諸侯大夫祭祀所用,後來衣式日漸繁複,這才逐漸降為常服。

    但大秦的百姓日常依舊以裋褐為主,隻有衣食無缺的人家才會在重要的日子,譬如婚喪、祭祀等穿著深衣。

    李恪家以前也負擔不起深衣,不過他去歲至今賺了不少錢,又在臨治亭買了夏布,嚴氏這才可以為一家裁剪深衣來穿。

    嚴氏對這次喬遷格外重視,各人不許行差踏錯,一家四口洗漱更衣,昨晚還停了飧食,餓了一宿。連癃展都拗不過她,今天同樣收拾停當,換上一身與眾不同的黑衣白衽,發髻長髯分毫不亂,端正跪坐在小車之上,自有一番風采不凡。

    身旁的漏刻一滴一滴落著水珠,浮標緩緩下沉,直至最後一個刻度位置。夜水十一刻刻下十一,卯時,日出。

    癃展對著嚴氏輕輕點頭,嚴氏深吸一口氣,輕聲吩咐:“恪,開門!”

    李恪沒有半分猶豫,當即拱手一揖,大步越過嚴氏,雙臂一展,大門洞開。

    “大兄,煩請油鐙掌路,前途顯明!”

    癃展點頭應是,從手邊提起油鐙,置於車前,他將木棍一撐,不疾不徐當先跨入院門,筆直朝著後宅而去。

    “禽畜興旺,豐衣足食!”

    嚴氏一聲高唱,手捧飯甑(zeng)抬腿舉步,小穗兒提著雞籠跟在後頭,匯合李恪,緊隨嚴氏而行。

    一家四口步步停停,肅然走過前宅正路,又穿過中門,進入後宅。

    瓦舍重簷,空敞中院,庭中僅有傲梅兩株,一在李恪房前,一在嚴氏窗外,正中還有石井一口,隻是礙眼的桔槔被挪到了前宅井邊,隻剩下孤零零一個井口,裝飾的意味遠大於實用價值。

    屋子的地暖燒得火熱,眾人隨著嚴氏的腳步直驅正堂,一入屋內,寒氣頓消,腳踩著柔軟的席磚,走到哪處都是入春的暖意。

    嚴氏這才鬆了口氣,放下飯甑,又叫小穗兒將雞籠收去前宅。

    李恪舒坦地摔了摔胳膊,輕聲問:“媼,接下來我們便祭祖麽?”

    “三牲祭酒,你展叔一早便準備停當了,待到小穗兒回來,我們便去祖祠。”

    李恪興致勃勃地應了聲唯。

    嚴氏昨日吊了他一天的胃口,就是不願告訴他家祖姓名,以至於他苦思冥想尤不可得。

    公子這個稱呼確實怪。

    其最早用於諸侯之子,後來延伸到封君高爵的子弟後裔,在秦時,偶爾也被百姓用來尊稱,譬如小穗兒對旦的稱呼,雖不得體,人們卻也見怪不怪。

    但癃展是士人,不是身份上的士人,而是學識。

    他出身墨家,所學所持都是正經的士林風範,尋常百姓可以濫用“公子”這個稱謂,他卻不會。

    所以他為什麽堅持喊自己公子呢?

    若是遵從主從之誼,怎麽看都是“主人”更恰和才對……

    莫非我是王室血脈?又或者那位從來隻活在嚴氏口中的亡故的翁,當年還做過封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