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奴隸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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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先秦時期,奴隸是較土地更為重要的社會財富。
奴隸主們通過比較奴隸的多寡來炫耀財富,也為了搶奪奴隸發起戰爭,他們擄劫人口,肆意生殺。夏、商、周還有僅存於傳說中的唐虞二朝,再早一些的炎黃時期皆屬此類,這段歲月在後世被稱作奴隸製時期。
戰車或許是奴隸製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暴力象征。
在周以前,戰車是大奴隸主獨有的標誌。
黃帝軒轅氏勇武非凡,每戰爭先。在他駕車衝殺之時,身後跟隨著自己的奴隸,身旁並駕著自己的屬臣,成千上萬人的戰爭,真正被稱之為人的,其實不過寥寥數人。
周朝在社會生產力上有了躍進式的提升,較於前朝,也終於有更多的自由民能夠負擔起戰車這種昂貴事物的花銷。
統治者以井田為基礎,以八戶為單位,要求治下民眾供養戰車,八戶一乘,征員三人,入軍伍,戰四方。
這個乘便是戰車的作戰單位,一駕戰車,三個乘員,他們組成戰陣衝殺,每輛戰車身後,都跟隨著屬於他們的足百奴隸。春秋時期的千乘之戰動輒有十萬人搏殺,但作為數字計入史書的,卻隻有“乘”。
一乘以三人記數,戰爭的規模突兀地從幾人之戰,上升到百千人之戰。
奴隸製的社會形態自戰國開始崩壞,新興地主階級興起,從各個方麵挑戰奴隸主們的統治權威,諸侯國內掀起變法奪權的熱潮,諸侯之間,擁有完整人權的自耕農戶成為了戰爭的主力。
人民與人民的戰爭從那時真正開始,百十萬人的戰爭規模也從那時起躍上台麵,兩百年後,關西的大秦脫穎而出,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
奴隸主的概念就此消散,但奴隸卻沒有隨之消失。
秦朝依舊有奴隸,而且為數不少,僅從苦酒裏計,戶民四百餘,臣妾官奴兩者相加,也接近三百之數。
但秦朝的奴隸又與此前各代大有不同,雖說失去自由,隸屬於主,可他們卻保有了最根本的政治權利,封爵。
奴隸是可以封爵的,還可以通過降爵來換取自己和家人的自由。與之相對的,奴隸這個字眼也不再代表某種固化的階級,而逐漸成為一種被懲戒者的身份。
觸秦律者或罰為隸,與秦為敵者擒之為奴,隱戶匿農,遊蕩天下者捕之成奴,窮苦黔首插標賣首,亦等於放棄自由,墮入隸籍。
奴隸可以成為自由民,自由民隨時可能墮為奴隸,李恪不知道這樣的轉遍到底算是曆史的進步還是社會的倒退,身處其間,他隻知道自己不想變成那四者中的一員,且被送來句注軍市這般的市亭當中,如牲畜般供人挑選。
真的……打死也不想!
眼下他就身處在句注軍市當中。
粗大的極富軍寨風格的原木立柵,在四個山頭之間的平穀處圈出一片寬闊之地。
亭門是正經的轅門,車轅朝天,廂板對望,邁步踏入,內裏則淩亂分布著售奴的高台。
沒有道路,沒有列肆,全亭僅有一座構築,樣式依舊是軍帳。帳前兩邊,各有甲士持戟而立,人後又豎兩杆大旗,白底黑字書曰【句注】,黑底白字則僅有一個碩大的【始】字。
那兩杆大旗迎風而展,與院門之外那麵殷紅的市旗遙相輝映。
此地不愧是和臨治亭齊名的雁門郡三大官市之一,人流之密,稱得上比肩繼踵,激流填塞在軍帳與高台之間,行進有如軍伍,全無半點散亂。
這一群群的過往中間,真正的客人很少,人群一波波來,一波波走,帶頭的往往衣著光鮮,殿後的大多服飾亮麗,四下還配有三五壯漢,佩劍掌刀,惡形惡狀,這些人共同圍成大圈,圈內則是數量龐大的襤褸衣衫,也就是句注軍市售賣的商品,奴隸。
奴隸們是極易分辨的,除了髒、破之外,他們的脖頸上還繞著索,手腕上也拴著繩。繩索相連,拉緊扣實,相互間不留餘地,奴隸們隻能擠作一堆,推搡前行。
不過片刻之間,李恪身邊已經擠過去三大波這樣的人群,少的那波牽著三十餘個奴隸,大的那波粗略估算足有百人之多。
這中情形讓李恪暗自乍舌,他有些想不明白,秦朝怎麽會有這麽發達的奴隸貿易。
奴隸製度瓦解了,列國紛爭也平息了,統一的大秦朝哪兒來那麽些個奴隸用於交易,始皇陵不修了嗎?
李恪驟自出神,一時不查撞在了旦寬闊的背上,這一撞正中鼻尖,疼得他呲牙咧嘴,痛哼出聲。
“旦,你無緣無故停下來幹嘛?”
“唔……路堵了,不得行。”
李恪恨恨地白了旦一眼,揉著鼻子,沒好氣地說道:“亭裏哪哪都是被踩成禿瓢的草地,何來道路可堵!”
旦翻了個白眼,指向身前:“確實是堵了,前頭圍了一大群人,聽響動似是有奴隸摔倒,主人羞怒,正在打罵……”
“打罵?”李恪皺了皺眉,靜下心來仔細分辨,果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叫好聲與怒罵聲,還有拳腳擊打肉體上發出的密集悶響。
這些聲音混在市亭的喧鬧聲中,乍聽並不顯眼,細聽卻顯得格外刺耳。
光天化日的,就這麽當街毆打?
李恪有些難以置信,抬步就有鑽進人群的打算,哪知卻被癃展一把拉住。
“公子,怪事不怪,切勿多事。”
李恪甩手掙脫癃展,指著人群說:“展叔,大庭廣眾之下便行如此暴虐之事,竟是無人管束嗎?”
“契卷既立,錢貨兩清,人家打罵的是自家隸人,就是毆打至死,也屬非公室告。官府勿聽,與人何尤?”
李恪呆住了。
沉默了半晌之後,他深深歎了口氣:“旦,向左走,去尋軍侯始成。這地方就跟瘋了似的,我們還是著緊些辦事,不逛了。”
經此一遭,李恪心裏對這座官市再無一絲好感。
苦酒裏民風淳樸,即便是刻薄人家也少有打罵臣妾,官奴倒是偶有毆打,也是因為他們太不像樣,被摘出來殺雞儆猴的緣故。
所以即便背過秦律,李恪依舊下意識地把秦朝的奴隸與電視電影中那些賣身的仆從等同,為主為奴,至少在為人這一點上,大家都是一樣的。
然而在這座把人視作商品的深山老市當中,道德的約束突然間蕩然無存。
當街施暴,無人製止不說,反倒喝彩起哄。這一切,當是誰人之過?
秦律對奴隸主的保護是無原則且無底線的,主擅殺臣妾屬於非公室告,官府不會管,臣妾更沒有訴訟的權利,告者有罪。
但是李恪卻相信,走出這座深山之後,便是放眼整個大秦也難得會出現剛才那樣肆意打罵臣妾的場麵,因為這是為人的底線。
唯有在這裏……
環顧四下,到處都有奴隸被拽上高台,被強迫著瞪目咧嘴,任人品評,然後明碼標價,公開叫賣。
顧客和奴隸被人為地區分出兩大類,幾乎不像是一個物種。而一旦出現了物種的隔閡,該有的憐憫和克製自然消失,順理成章。
李恪很不喜歡這種氛圍。
這種不喜歡驅策著他加快腳步,隻想快些辦完事情,逃離開去,更讓他第一次對秦律產生了某種厭煩。
秦律是公平的,是綿密的,也是先進的。可一部法若是徹底失了人性,真還值得人們去依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