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飲茗雅事

字數:4302   加入書籤

A+A-




    冬去,春來,端月初二,李家竹亭。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天子居青陽左個……”

    朗朗的書聲自西廂傳出,那是小穗兒和小巿黎在讀《禮記》,月令孟春,恰和天時。

    李恪正襟跪坐在竹亭正中,以手端勺,提臀跽坐。

    隔著案,他的對麵坐著田嗇夫囿。貼著案,兩人身邊則擺著隻精巧的紅泥小爐。

    爐中碳火燒得正旺,青黃色火苗爭相而起,舔舐在一隻闊口的瓦盆底部。那盆中原本盛著半盆清水,眼下白霧繚繞,早已是徹底沸了。

    李恪舀起一勺沸水,均勻地澆在兩隻淺口的小碗上,隻是輕輕一涮,便取了竹夾,夾住碗壁將水倒盡。

    田嗇夫囿饒有興致地看著李恪施為。

    李恪輕聲說:“飲茗之道,起於巴蜀。司馬錯為國拓邊,始得茶樹,其後這天下才有了飲茗雅事。攀談之時配上香茗一盞,提神,清火,益氣,養生。”

    田嗇夫囿搖頭笑道:“我聽聞,雅士喜好飲茗,常取蜀茶半斤置於釜中,燒煮之後,淺酌豪飲,與飲酒無異,雅則雅矣,卻與清火益氣沾不上邊吧?”

    “那是他們暴殄天物。茶之一物始於巴蜀,茶之一道卻出自中原。若學著夷人豪飲,豈可稱道?”

    李恪忙活完洗茶,便將碗放回原位。他取來一方巴掌大小的竹簍,打開簍,用木夾夾出幾朵黃白相間的鮮嫩小花,鋪滿碗底。

    “嗇夫乃是有福之人。前幾日我出裏閑遊,見得道邊忍冬花開,便采了些許試做花茶,其味甚佳,從那以後,我叫隸臣日日去采,今日這些乃是食時采就,新鮮得緊。”

    “忍冬?此花隨處可見,亦可用來泡茶?”

    李恪笑而不答,端起勺,勺起水,一衝而下。

    沸水順著碗壁傾瀉,頃刻間便涮透了碗底的黃白小花,它們飄在碗裏浮浮沉沉,隨著蒸騰的熱氣,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馨香。

    田嗇夫囿頗為陶醉地嗅了一口:“花型如掌,色似金銀,不想這隨處可見的忍冬竟是妙物,經由一番衝泡,便能泛出繞梁的香韻。”

    “天生地養之物本就各有奇妙,譬如這忍冬,甘寒清熱,不傷脾胃,佐以沸水,則陰陽兩調,色香味美。嗇夫,請。”

    “恪君也請。”

    茶湯清甜,齒頰留香,雖不似後世的炒茶那樣回味深重,卻另有一番淺酌清談的風雅。

    田嗇夫囿感慨著放下茶碗,由衷說道:“總覺得恪君不似凡俗人家。一碗茶湯,一片竹林,卻真如恪君所言,能叫人品出道的意味。”

    “借以天地,拾以牙慧,便是有道也是小道,當不得嗇夫如此誇讚。”李恪謙虛地給田嗇夫囿添水,輕聲說道,“嗇夫,如你方才所言,縣府已正式頒令,準許句注試製獏行了?”

    “資材皆由鄉倉自備,不動縣倉一分一毫。更別說我已簽下令書,成則諸君獻寶於上,敗則我一人束手成囚,他們豈有不肯之理?”

    李恪疑惑道:“如此一來,似乎與嗇夫先前之策不同?諸位縣官不沾因果,如何會在句注之後,於全縣廣推獏行?”

    “恪君多慮了。”田嗇夫囿又啜了一口花茶,笑盈盈道,“此事若敗,一切自不必說,我既主持此事,一人擔之分所應當。關鍵在於事成之後,有諭令明文在此,我必會讓天下知曉諸君之賢。屆時全縣上下殷殷期盼,他們又豈能厚此薄彼?”

    李恪看著田嗇夫囿那張刻痕深重的老臉,不由地歎了口氣。

    為了水車能夠廣推,這位大農學家算是把一切都賭進去了。不為名,不為利,隻為水車成事,百姓安享。

    “嗇夫,恪必當竭盡全力,以全您為民之情。”

    田嗇夫囿苦笑一聲,說:“恪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獏行之事,我能做的便是這些,機關一道還要仰賴你與墨家。如今,可否與我說說你的打算?”

    “唯!”李恪拱手,拾起枚箸,在案台空處蘸水而畫,“我將製作獏行分作四步,測繪,沙盤,截流,搭建。”

    他在案上畫了一條曲折的線,以此來代表治水,又取了幾隻空碗,一東一西,代指苦酒裏和田畝。

    “治水自西而東,水道曲折,水勢多變,獏行製成後重達數十萬斤,若是水勢不夠平直,其運轉必受影響。”

    “有理。”

    “故我等首要之事,在於選址定案!”

    田嗇夫囿沉思片刻,試探說道:“你所謂測繪,沙盤,便是為了選址之事?”

    “嗇夫高見!”李恪斬釘截鐵說道,“測繪已開始半月有餘,以我之思,當將田畝東西各十五裏治水並兩岸原野盡收於沙盤,模擬治水流向,待選出最優之處,截湍流,架機關!”

    田嗇夫囿呆住了,嘴唇啜喏,聲音顫抖:“田畝東西各十五裏治水……並兩岸原野?此事能成?”

    “如今漫野皆是測繪的隊伍,嗇夫若有疑慮,為何不與我一道去看看呢?”

    茶會告停,二人出裏,車馬、隨從一概不需。

    原野上如今到處都是測繪的隊伍,善武藝者掌弓佩劍,不擅拳腳的也大多配了武師獵人,專門用來保證精匠們的安全。

    他們大肆壓縮著野獸的活動空間,自苦酒裏建成至今,這半個多月,或許是裏外原野最安全的時段。

    隻是李恪能估算到野獸的行蹤,卻估算不到有心人的關注。

    裏典服的私宅,正堂大內。

    自李恪二人出裏,監門厲便從哨所疾出,幾個轉向,已經進到了裏典服的府內。

    這是裏典服的要求,時刻匯報田嗇夫囿的行蹤。

    監門厲在堂下大咧咧地做著匯報,說李恪帶著田嗇夫出去了,目的地大概是原野裏那些個測繪隊伍,至於測繪是幹什麽用的,李恪倒是和他說起過,隻是他聽不太懂。

    三言兩語,監門厲匯報完畢,當即就拱手下堂,心安理得地準備下班,隻留下裏典服一人驟自苦思。

    “田嗇夫囿……此人上次來裏也未與我等少吏照麵。這次在辛府盤桓整整五日,卻仍未知會我等,在全君看來,其中可有蹊蹺?”

    田吏全搖著頭從屏牆背後走出來,言語當中全是猜測:“嗇夫乃是我之上吏,兩次來裏,也未招我見上一麵。以我思之,或真如恪君所說,辛府欲搭建那名為獏行的機關,嗇夫為其奔走,恪君為其設計……”

    “你信那小子所說?”

    “獏行高十丈,重數十萬斤,又搭建於治水……我倒是不願信,但細細想來,恪君又全無誆騙我等的理由。辛府請了精匠百人,幾乎將雁門一郡搜刮一空,此事人盡皆知,若不是為了某件大事,何須如此大動幹戈?”

    “如你所言,莫非我一直誤會恪君了?”裏典服的眉頭皺得越發緊,“此事暫且放下不論。全君,你今日尋我是為何事?”

    “秉裏典,前幾日有位族兄來到我處,說族中正在尋找幾名隸人,或與苦酒裏有關。”

    “隸人?莫非……”

    “或是為了官奴之事吧……我那位族兄不願細說。”田吏全苦笑道:“他說此事有高人應付,我等隻需知道,近日或有大事發生,若事發於苦酒,我等當小心應對,切不可妄作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