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開門見山
字數:5178 加入書籤
“想來,你心中正在奇怪,我為何會在此處。”
一間亂糟糟的工坊當中,慎行清退所有人,與李恪再一次照麵,而且一照麵,慎行就笑著說出了李恪最想問的那個問題。
這也從側麵證明了,李恪那不宣於口的猜測並不是無的放矢。
慎行是為他而來。
雖說想要豐滿這個猜測還需要很多填充,譬如慎行之前去了哪兒,通過什麽渠道探聽到他的消息,又如何準確無誤找到善無,還能在李恪一籌莫展之時恰到好處地出現……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慎行出現在這裏,還像毒販接頭似地約他偷偷見麵,可想而知,故弄玄虛的九代钜子心中,應當是有了應對之策。
李恪決定順著老頭說話。
他在臉上擺出訝異,故作不解道:“我猜钜子大抵是為我而來,隻是不知……何以如此?”
“你不知麽?”
慎行突然發起攻勢,一張口,就打得李恪措手不及。
這是要攤牌的節奏麽?
李恪歪著頭看向慎行的老臉。
兩眼微眯,皺紋堆疊,全然沒有上次見麵時的狼狽,仿佛出去一趟,老狐狸就修成了正果,不僅變得擅長猜度人心,就連攤牌的時間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李恪正是戴罪之身,一路之上又欠了墨家天大的人情,於情於理,除了以身相許,似乎也找不到第二個選項。
慎行隻是忽略了一點,那便是今日的李恪,早已不再是那日的李恪。
他先前多次拒絕墨家,很大程度是因為在他看來,偏重將作領域的墨家無法為他在亂世來臨前提供足夠的助臂。
可自從得了金板遺書,這個學派在地恪心中的形象和分量就一次次刷新,事到如今,早成了他心中的首選。
這就好比瞌睡遇上枕頭,畢竟先攤牌的,總是弱勢!
老钜子還是急了……
李恪垂下眼簾,輕聲說道:“我今年十五,正處在青少年生長發育期,所以一日要食兩餐,且不食豆飯羹藿。”
慎行大概從未想過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愣了半晌,猶豫說道:“可。”
“我穿了多年裋褐,近日才換上深衣,衣著之事,也不想著墨褐草履。”
“亦……亦可。”
“武藝……”李恪乘勝追擊,沉吟片刻,“雖說墨劍很強,但我應當沒有太多空閑從頭練起,所以墨劍便不學了。”
慎行搖頭苦笑:“你今年十五,便是想學,也學不了了。”
連戰連捷,談判之順利讓李恪不禁懷疑,慎行是在忽悠他。
即便他相信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價值,也相信钜子能夠在墨家一言九鼎,但那畢竟是墨家的傳統。
為了引進人才,傳統這種敏感的東西也可以說丟就丟?
他狐疑道:“墨家諸人,如何應對?”
慎行哈哈大笑:“墨家並非食古不化之處地。如豆飯、墨褐,皆墨子當年所持,我等從之在敬,卻不在墨義之列,你即便不從,亦無妨的。”
“真無妨?”
“苦身是為明誌。你本就心係黎民,又何需以身試苦?”慎行擺著手,斬釘截鐵道,“以我觀之,你有聖人之心。”
李恪直接把這句話當成了許可他搞特殊化的士林黑話。
有聖人心者,其行必異。所以孔子可以在列國政治投機,老子可以宅圖書館一輩子不出來,管子可以開妓寮,而他也可以做一個好吃好穿的墨者。
第一階段,雙方達成共識。
慎行看著李恪,似笑非笑,臉色複雜:“恪君,你此先多番推脫,莫非就是為了這些瑣碎?”
“大體上,是。”李恪老老實實回答。
慎行啞然失笑:“真是少年心性……你還有何要求,一並說來!”
“剩下的隻有一件。”李恪舉起一根手指,同時抬起頭,雙目灼灼盯住慎行的眼睛,“我要做钜子。”
慎行的瞳孔猛得一縮。
他沉默,沉思,沉吟,許久之後,緩緩作答:““你之所意,我之所願,然……”
“然?”
“墨家三分趙楚齊,門下設置九子,另有假钜子三人。欲成钜子,你需先做成假钜子。”慎行頓了頓,苦笑起來,“然則,九子需得墨者公選,假钜子則是九子所推,凡事涉推選,钜子皆不可幹預,此乃鐵律。”
李恪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真的沒想到,近似獨裁的墨家體係當中居然還會存在民主集中的推選製度。
李恪能夠理解墨翟的憂慮。
在墨家的構架當中,钜子的權利幾無約束,也隻有這樣的推選製度,才能最大限度保證,墨家不會成為某些野心家的工具,至少不會一直成為工具。
可這個製度如今卻成了他的麻煩……
李恪捂著嘴,試探問道:“亦即是說,我欲成钜子,需先折服某一脈的三位九子,成為假钜子之一。然後再參與假钜子的競爭,且從中脫穎而出,如此才可成為钜子?”
慎行無奈點頭:“此事並非我不應你,而是墨家鐵律在此,我若是介入過深,你便是再好,九子也必會將你排除在外……”
“又是權利,是吧?”
“是極。”
李恪深吸一口氣:“還有一事,若我做成假钜子,辛阿姊怎麽辦?”
這是他眼下最大的難題。
人皆有底線,李恪的底線就是不從朋友手上搶奪東西,正所謂君子不奪人所好,他雖不認為自己是君子,但真小人的事,他一樣做不出來。
誰知慎行卻顯得渾不在意。
“你勿需擔心淩兒。自她頭一次邀你入墨家開始,心中便已經認定,你比她更適合假钜子之位。”
這樣的回答讓李恪一時無言。
“為何?”
“淩兒之才遠勝於我。”慎行歎了口氣,老態畢現,“但卻不足以繼任钜子,更不足以令三墨歸一。”
李恪突然想起辛淩曾說過的墨家過往。钜子之位是在三墨中輪轉的,唯有在三墨歸一之時,才停留在趙墨手中。
任重道遠啊……
李恪心中湧起戰意,正襟,跽坐:“此事我已無疑惑,不知钜子對我有何要求?”
慎行精神一振,緩緩問道:“你……可有師承?”
“未有師承。”
“那你……”他躊躇良久,問,“你可願拜入我之門下,以趙墨之身入世?”
李恪鄭重點頭:“願!”
……
墨家收徒本該是很隨意的,你情我願,叩頭拜師。
但這對李恪來說並不合適。
一來,他身上有罪責不曾洗脫,這關係到苦酒裏的安危,田嗇夫囿的下場,也關係到他能不能清清白白做人,在大秦之世實踐自己的追求。
二來,儒墨相敵,李恪有把握說服嚴氏,但於情於理,入墨一事都必須先告訴嚴氏。
拜師之事暫且擱置,慎行和李恪就像無事發生那般將眾人召集回來,繼續商討眼前的正事。
墨家該怎麽幫他穿過層層守衛,見到那位有能力扭轉局麵的郡守大人。
慎行拍了拍手。
那獨臂的掌櫃走進門來,手上托著一件半舊的墨褐,還有一雙嶄新的草履。
李恪不由眼前一亮。
慎行撫須長笑道:“長夜漫漫,恪君可有閑暇,陪老兒對弈一局?”
奕台置備,黑白分明。
雙方猜枚,李恪以執白先行。
兩人將座子安置到四個對角,李恪躬身念一句“承讓”,撚棋而起,一子直下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