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四章 沉冤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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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人開溝,四人擴渠,三人整備百一範,餘三人清理現場,搬置水源。”郡守府的院牆內,李恪對著一眾墨者說道,“工法流程昨夜辛阿姊都與你們說了,不懂便問,切莫魯莽,去吧。”

    一番指派,無人動彈。

    為了順利混入郡守府,由養和靈姬此時正留在官舍掩人耳目,而跟隨在钜子身邊的墨者皆不曾參加過獏行工程,或許隱約聽說過李恪的大名,但想讓他們馬上適應被一個外人頤指氣使的節奏,卻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在李恪說完以後,他們不約而同看向辛淩,而辛淩沒有多說一字,隻是淡淡點頭。

    眾人一哄而散。

    辛淩邁步走到李恪身後,輕聲問道:“心中可有擔憂?”

    李恪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說:“都是些正經的墨者,在執行力上必然不成問題。何況辛阿姊昨夜傾囊而授,我放心得很。”

    辛淩搖了搖頭:“一無圖板,二無工具,老師身邊又盡是迂材……相較苦酒,此次切不可掉以輕心。”

    好狠呐……

    李恪心虛地掃了一眼忙碌的墨者們,發現無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這才小聲說:“區區沙盤而已,又不是水文沙盤……”

    他的話是本次展示最好的注解。

    墨者們各據崗位,競相奔忙。

    這其中,開渠者的任務是務必方正,掘溝者的任務是務必平直。

    置範者手中拿著百一範,不過那範一點也不百一,一坨坨看上去五色繽紛,都是辛淩三人在山中就近取材,用手中寶劍雕出來的粗陋擺件。

    本屬於獏行的複合結構被大量簡化,各種拚接位置也被製成一體,整個木範除了輪轂形狀的基本結構,最終保存下來的,唯有鬥深幅短和旋動汲水兩項特征。

    這也導致了這場重要的獏行產品發布會看上去既不高端,也不大氣,從上到下都透著股濃濃的山寨氣息。

    在李恪看來,這種水準拿來應付一眾郡官綽綽有餘。

    這些人既不曾見識過須彌居的水文沙盤,也不曾關注過獏行的施工工藝,少了這些先入為主的觀念,他們的標準不可能太高,隻要讓他們感受到墨者們的幹練和嚴謹,就夠了。

    李恪耳邊一直充斥著各種奇怪的驚歎。

    看呀,他們挖溝不是直接揮鋤,而是先用墨鬥劃出線,四人掘地,兩人修邊,哇。

    看呀,他們開渠不是泡軟了拿手摳,而是用鑿子鑿出邊際,再用木勺清土,好專業呦,哇。

    看呀,他們的耒耜不是拿來碎土翻地的,而是把清出的土被掃作一堆。連施工現場都能幹幹淨淨,過程中也能不顯雜亂,哇。

    還有那些漂亮的木藝,雖說不知用來幹什麽,但隻是看那造型,就知道是精工匠心的獨特作品,哇。

    不愧是機巧之術獨步天下的墨家,果真叫人大開眼界!

    聽著這些有的沒的,李恪心中的複雜難以言表。

    如今,連苦酒裏家什工坊的那些鄉裏們都知道做工前要先做小組研討。

    所謂研圖不可不精細,製作不可不規範,如此才可以用好那些層出不窮的新式機關,最大限度提高整個工坊的加工效率。

    而在數百裏之遙的一群郡官……

    嚴駿算是眾人當中世麵最廣的,他很快從震撼當中掙脫出來,一下便發現了其中問題。

    區區十幾個墨者奔忙,作為指揮的李恪卻並沒有親自指使,各種要求都是通過身邊的辛淩在轉達。

    若是偶爾辛淩不在身邊,他親自找墨者們說了些什麽,那些墨者的第一反應也絕不是照做,而是抬起頭來,尋找辛淩的所在。

    上情不能下達?

    對政務鑽研極深的嚴駿很快就否定了這種猜測,因為眼前的情況顯然不是眾人有意為之,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隔閡與陌生。

    嚴駿皺眉想了一會,對身邊的慎行試探道:“钜子,那位少年恐非墨者吧?”

    慎行坦然搖頭。

    “看來钜子今日會遞出墨帖,也是與他有關了。”

    慎行又點頭。

    “有傳辛府主姬冷若冰霜,當年陛下為其指婚,先後挑了六位皇子,唯扶蘇公子不曾退卻,這才結下了秦墨姻親。似這等奇女子,昨日竟以言語迫人自盡,想來與她一道來的,亦不是她的族弟,而是眼前這位少年吧。”

    慎行欽佩道:“君侯見微知著,老兒拜服。”

    嚴駿臉上的疑惑越發深重:“善無素來不禁出入,我亦不曾高居鵲樓,钜子可否告知,何以如此大費周章?”

    這一次,慎行沒有給出任何反饋。他選擇充耳不聞,隻是欣賞地觀瞧李恪忙碌的背影。

    嚴駿猛地想到一個可能。

    昨夜郡尉匯報之時,曾當笑話般說過那更卒的猜測。

    那個殺人狂徒,白晳,方麵,六尺三寸,少年俊朗,與辛府少子一般無二!

    他不由冷笑,聲音如刀:“钜子,不覺此事過了嗎!”

    慎行臉上沒有半點驚訝。

    他抖著袖子轉身過來,老臉上滿是摯誠:“恪如今就在那處,以君侯所見,樓煩縣的通緝榜文可有不實之處?”

    “誣告者反坐,錯判者連刑!钜子,依你所見,樓煩縣令可像是活膩了!”

    “此事中間頗多因由,便是我也難窺全貌,我隻知道……恪無罪。”

    慎行長身一拜,言辭懇切:“君侯,墨家今日不著劍甲,府牙周邊甲士百餘,你手掌天地之利,又獨占人和之勢。區區一個時辰罷了,便是一等,又有何妨?”

    嚴駿定定地看著慎行,許久之後,一聲長歎:“我唯恐钜子錯信啊!”

    “生也,死也,義無價也,餘不及也。時夫差在世,伍侯苦諫,及至自刎亦不曾悔怯。後勾踐當國,範蠡不諫,攜美泛舟得一世逍遙。此二人皆賢也,離之則國皆滅也,然其二人孰對孰錯,君侯可分得清麽?”

    ……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

    眾人眼前多了一條一尺來深,半步寬度的槽溝,上邊架著粗製的百一獏行,連接一方坑堰,又從坑堰當中沿伸出幾個橫平豎直的矩池。

    不遠處,幾位墨者將巨大的水缸挪到溝首,喘了口氣,束手待命。

    李恪抬頭去看嚴駿。

    嚴駿擺足架勢喝問道:“小子,如今時辰已畢,眼前坑窪,便是你想予我看的?”

    李恪感到微微?異。

    雖說早猜到嚴駿賢達,可他卻沒料到自己還什麽都沒幹,身份就已經暴露了。

    不過這樣也好。

    獏行乃天下大利,越賢的人越能明白它的價值,反倒是王智那種草包勳貴,才是李恪真正的克星。

    他輕聲問道:“敢問君侯可知雁門農事?”

    嚴駿眯起眼:“我為陛下治邊牧民,若是連轄下農事都不了解,豈不愧對了陛下信任?”

    “也是,賢如君侯者,自不會被善無的繁盛遮了雙目。”李恪失笑說道,“萬事俱備隻欠水流,獏行是否無用,君侯隻需砸開水缸,自可以一目了然。”

    墨者們漸次退到一邊,嚴駿招手喚來兩個力士,手持銅錘,舉起便砸。

    三五下後,缸壁立破,略顯混濁的存水傾泄,順著溝槽奔流而下。

    獏行轉了起來,冒著吱吱呀呀的響動,轉速極快!

    一鬥鬥水被方鬥汲了上來,引入坑堰,又從坑堰流出,不一會就溢滿了矩渠!

    嚴駿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片刻之間,幹渠溢滿!

    眼前明明就無人操作,可是水流一過,那奇怪的木械卻能夠運起機關,汲水高抬!

    獏行……

    大河兩岸,北地荒野,有千萬頃田地將因這件奇物生出翻天覆地的變化!

    此等國之重器,靡費無用?

    嚴駿惡狠狠地抬起頭,呼吸緊促,聲音急惶:“樓煩上報的真是此物?”

    “耗絕鄉倉半數之資,先後費時六月有餘,發徭三千,精匠百人……苦酒裏的獏行,高十餘丈,橫於治水,又配屬稍小些的伯益螺旋兩尊,以水力驅動的水房一座。”李恪深吸一口氣,鄭重說道,“器成之日,生民嚎啕,荒辟之地,終成沃野。鄉裏們口頌皇帝之德,山呼大秦千秋,此情此景,不過在月餘之前!”

    “獏行……器成?”

    “小子背負殺人之罪,穿行百裏血途,篳路藍縷,風餐露宿。若獏行未成,嗇夫未罪,小子何至於此?”

    “那你賊殺一十四人……”

    “惑官吏,占巨資,盜軍弩,殺數人……小子如今束手在此,生死早已交於君侯。君侯若信,何不命人將我擒下,明正典刑!”

    嚴駿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閉著眼,任由心情平複,理智歸心。

    他緩緩問道:“此事當有其他隱情吧?”

    李恪點了點頭,解下背囊,取出竹簡,雙手遞送到嚴駿麵前。

    嚴駿皺眉問道:“此為何物?”

    “一份分金的帳目,抄錄之人……是句注塞的百將魯陽。”

    “魯陽!”

    嚴駿的瞳孔猛得一縮。

    他明明記得,魯陽便是李恪所殺的十四人之一,正因為魯陽死於軍弩,這才坐定了李恪盜竊軍弩的罪名。

    他急急把竹簡抖開,隻一看,亡魂皆冒。

    【三十五年四,軍市售奴五十二,得金四百,盧鑫,注,領將軍親衛,職軍侯,金二百,氾通金百二,徐成金八十……】

    【……三十七年始,阿爾善部購夏奴千七,得金三萬四千,盧鑫金萬五,熊狄,注,陰山都尉屬下,金萬,氾通金四千,餘十餘人共分八千,人不識……】

    【……三十七年三……】

    自三十五年四月,至今年四月,三年時間,密密麻麻。

    這是一張販賣人口的巨大網絡,這是一份名單,一場驚天的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