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三章 馬耶?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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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一,大朝會。

    日出而拂曉,夜幕散盡,鹹陽秩四百石以上的官員將佐,總計五六百人,抱著各自的命題作文,憂心忡忡入了殿門。

    廣闊的阿房正殿依舊華美,諸王冠帶仍領風騷,然,大秦卻就是沒了神誌,像一群行屍走肉,呆立朝堂。

    臣子們站定,二世皇帝胡亥右臨玉陛。

    他如始皇帝當年那般,頭戴著十二旒的純墨玉冠,玄服,玄裳,綴之以金線玄鳥,銀絲水波。寬袍大袖幾近垂地,玉帶蔽膝華貴逼人。

    他坐上玉陛,先打個哈欠,又擦了擦眼淚。

    昨夜不易啊……

    那四個浪蹄子,焉能稱國婦?

    自兼著朗中令的趙高見胡亥坐定了,列外高宣:“皇帝登陛,朝會啟!”

    眾臣嗡嗡一聲齊揖:“見過陛下!”

    胡亥垂目點頭,玉旒下輕輕傳出鼾聲。

    趙高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也不提醒,隻自顧宣:“禮成!”

    眾臣起身。

    趙高又宣:“有事奏,無事揖!”

    群臣再揖。

    待揖畢,當今的內史令趙成出班啟奏:“臣,內史成有奏!”

    群臣的精神一下集中!

    這是近半年的慣例了,朝會設有一個隱形的講題官,就是第一個奏報之人。

    此人一般都是趙高的親信,負責講解命題,挑起朝辯。

    而他講題之後,百官就該依題演講,考評功過了。

    趙成清了清嗓子:“稟陛下,臣昨日休沐,於鹹陽市亭偶得一物,不知其何名也,請陛下解臣之惑!”

    說罷,他一拍掌,當即有個金瓜之士牽進來一頭……鹿?

    鹿耶?馬耶?

    原來這一題的目的不是刁難眾臣公,而是單純得因為……趙成太蠢了?

    頭上長角,毛短錢斑,尾若細柳,體瘦輕靈,這豈止是一頭鹿,還是一頭產自於東南,靈性十足的梅花鹿!

    誰會將其錯視為馬耶?

    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吱聲。

    可大夥一靜,陛上的鼾聲更重了。

    趙成猛咳一聲,兀然大吼:“陛下!偽王扶蘇薨了!”

    胡亥的眼睛猛地像銅鈴一樣瞪得溜圓:“愛卿說甚?”

    “呃……”趙成臉不變色心不跳,“臣是請陛下為臣解惑……”

    “不是,前一句!”

    “不知其何名也?”

    “那後一句?”

    “沒了呀!”

    “沒了?”

    “臣豈敢欺君呀?”

    胡亥愣愣想了半天:“好似有理……莫非是朕聽岔了?”

    趙高在邊上輕咳了一聲,笑著問:“陛下,此時朝會,內史正等著陛下解惑呢。”

    “噢,解惑,解惑!”胡亥像上課被抓包的學子似局促起來,眼珠子左瞄右瞟,突瞅見一件不該出現在朝堂上的奇怪事物,“這個,朝堂之上,何以有鹿?”

    趙成似恍然大悟:“此竟是鹿耶?中丞,此為鹿耶?”

    趙高正色道:“此馬也。”

    胡亥聽聞失聲大笑,一時也忘了追究鹿怎麽會出現在朝堂的問題。

    他指著鹿說:“假父謬矣,這怎麽能是馬呢?此鹿也!”

    趙高不以為意,輕輕撣了撣袖子:“不成想,臣與陛下亦有分歧之日。臣看今日百官臨朝,不若這樣,問一問百官可好?”

    胡亥微微愣了一下:“此事……問百官?”

    “正當是也。臣與陛下既生歧見,自然該聽聽百官之意,看究竟是信臣者眾,還是擁陛下者多嘛。”

    題之正解突然出現,讓殿上百官驚駭不已。

    這一題……趙高莫非要篡位麽!

    胡亥徹底呆立,訥訥無言:“假……高卿,何以如此?”

    “臣依稀記得,夏子著書曾有《求真》一篇,臣獲良多,亦覺事無大小,當求真,方可得成。陛下以為然否?”

    胡亥的臉色變得鐵青,咬著牙渾身顫抖:“趙卿真要問?”

    “有惑便當明,自然要問。”

    “若朕勝如何?敗又如何?”

    “一道鹿馬非辯罷了,豈有勝負?不過陛下既有雅性……”趙高從懷裏掏出一枚秦半兩,“臣以錢博祿,如何?”

    “博……前……路?”胡亥深吸了一口氣,“可也!”

    趙高歡暢地笑出來,一踏步至殿中,百官之前,直麵胡亥:“陛下,那臣便問了。”

    “但問無妨。”

    趙柏轉過身,才想在群臣中挑幾個親信為托,打打前站,突然就是一窒。

    “國尉?公病愈耶?”

    羌瘣中氣十足一聲朗笑:“雖病體未健,然老臣聽聞今日有大戲,特強拖病體而來!”

    那嗓子……還病體……

    趙高暗罵一句老匹夫,心裏頭開始有了一點不祥。

    百官列陣本是衛尉之責,如今衛尉王離不在,此事便是閻樂代做。有閻樂在,羌瘣臨朝何以能瞞過他?

    他在人群中尋找閻樂身影,竟沒找到!

    趙高的不安感越發強烈,一時蹉跎,不知進退。

    羌瘣又笑了:“中丞,不是問話麽?老朽先答,您看如何?”

    趙高幹笑了一聲:“此事……自然。”

    羌瘣捋了把胡須:“依老朽看,乃鹿!”

    趙高心裏咯噔一顫,胡亥麵上歡欣鼓舞。

    趙成見局勢正在失控,慌忙提醒趙高說:“中丞,治粟內史似有所見!”

    治粟內史是九卿高官,又是趙高新提拔的親信,但有所命自然得體:“乃馬也。”

    “馬也。”“馬也。”“馬也。”“鹿也。”“馬也。”“鹿也。”“馬也。”“馬也。”

    九卿皆答畢,總歸趙高這兩年安差親信有所得成,還能保持七比三的大幅優勢。

    他心中大定,暗暗把羌瘣為首,這幾個不知好歹的匹夫記在心裏,如沐春風道:“看來國尉老矣,或有識錯,廷中還是信本官者多。”

    羌瘣一口直接啐在趙高腳下:“殿上五六百人,區區七八個不知廉恥之徒,何信之有?”

    “是麽?”趙高自覺已有大勢,不僅神色複穩,而且氣勢愈盛。

    殿中諸官畢竟不像羌瘣敢言,至宮官,諸卿,諸臣,連著五六十人,唯三兩人言鹿。

    趙高一黨已經勝券在握了,竟喊了博士出列,要他將諸官所選當廷書記。

    於是博士,大夫,禦史,再無人言鹿,恍神之間,殿上竟隻剩下人數雖眾,卻最位卑言輕的郎官與散佚。

    趙高隨便點了諸郎左首。

    “小子看著像鹿呢。”一道清越的嗓音在人群中驟起,含著笑意,帶著戲謔,與先前諸般唯唯諾諾竟是有如雲泥之別。

    趙高隱約覺得那聲音熟悉……

    他想見見那人的臉,可那人雖有近八尺高,但偏瘦,身邊又全是八九尺的壯漢,偏是把那人藏得嚴嚴實實。

    趙高隻能強壓住自己的懷疑。

    郎官皆各貴族才俊,隻要留意就肯定問得到。眼下的關鍵是不能叫這不知好歹的小子壞了大勢,需把他壓下去,讓後頭那些知道該站何等立場。

    想到這兒,趙高擺出和言悅色的樣子:“郎真確定此物是鹿麽?”

    “小子上回外放恰在馬場,此物非馬,不會錯的。”

    “外放往馬場?”趙高一時也想不出大秦何處還有馬場,不由問,“何地?”

    “向北。”

    “北地?”

    “得再北些。”

    趙高想看那人的欲望越強烈,顫著音令:“你,出班來言!”

    那人沉默了。

    半晌之後,人群兩分,隻見他嘀嘀咕咕往出裏走,邊走還邊說:“每每在鹹陽上朝,一出班就有人倒黴。你們怎麽就不怕呢……”

    趙高大驚失色,像見了鬼似得大退三步!

    “李……李恪!”

    李恪微笑站定,向前方驚駭欲絕的胡亥與趙高環作一揖,輕聲道:“二位,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