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化身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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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沈家,隱隱在步昔日唐家的後塵。

    唐家因帝位的爭奪落敗,得了一個全族皆滅的下場。如今臨淵公主誣陷謀害女帝一事被貶為庶人,便徹底斷了與沈家的婚約,因此沈家不曾與皇家有任何的幹係,看似不似昔年的唐家有著爭奪帝位的權柄。

    隻是如今,鎮國侯府打下了西北一帶的版圖,意外地完成了當年女帝立下的軍令狀,居功至偉,不可小覷。

    鳳墨影曾估計著,前女帝是想用擴張版圖一事拖住鎮國侯府的兵力留在西北,好讓自己騰出時間來整頓京中的軍政與手中的兵權。鎮國侯府的兵力若在西北消耗愈多,愈有利於她日後壓製沈家的勢力。

    隻是這一場微妙的較量,內裏究竟是怎麽操作的,她還沒有完全摸清。

    結果卻是,女帝一再下旨讓沈家在西北用兵打到別人的老家去,拓寬了鳳曦國的版圖。

    但也因此加重了百姓的賦稅,使得怨聲載道,這些不好的名聲到頭來全都落在了女帝的頭上。她就不相信,這裏麵沒有沈家人的暗中操作?

    更有一點令她大為不解的是,女帝明明是在與沈家較量,搶奪資源。為何偏偏又要在這打戰重稅的時刻,她偏偏還要作死地去修什麽皇家林園“洛水雲天”,耗力耗財,使得自己暴虐荒誕之名坐得實實在在。

    大殿中的這一番龍爭虎戰,看似隻是沈燃與雪靈染的劍技比試。

    但心裏門兒清的人,皆知道這一場是沈家與女帝之間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的爭戰。

    麵對於沈嶽這一番不鹹不淡的誇讚,雪靈染優容地道:“家師的絕技,靈染隻習得一二,實在慚愧至極。沈公子劍技出眾,性情寬和,適才對靈染亦多有容讓。實乃名門之後,良將之風,靈染望塵莫及,日後還請沈公子多多賜教。”

    這一席話不軟不硬,明褒暗諷,火辣辣地刺得沈燃臉上一紅。但是論到唇槍舌戰,口舌之便,他卻沒有雪靈染的嘴炮功力。

    一時竟氣在心間,堵在胸臆,僵立在堂中,對雪靈染瞠目相視。

    他方才隻是太專注與比試,又被雪靈染激得性起,才沒有留心父親的那一隻金杯的走向。若早有留意,他便不好刺出最好的一劍了,如此暗諷,倒是在說他心知肚明,父子合謀,前後夾攻,趁人之危?

    他本不屑於此。

    但他也不能怪父親,隻好僵立在當地,死死地攥住手中的木劍,咬住臼齒,默不哼聲。

    沈嶽久經沙場,早已不想少年人般容易撼動,麵不改色地抿了一絲笑意,道:“比試已畢,燃兒歸席吧!”

    沈燃聞言,僵硬的身體又恢複了活水,當先朝高位上的鳳墨影一禮道:“沈燃獻醜了。”才後退三步,轉身重入席位。一番禮儀從容不迫,可見出身名門世家的風範,讓在場眾人眼中一亮,沈嶽更是滿意地頷首。

    雪靈染抿了抿唇角,亦是朝四方一禮,才緩緩騫住木劍往丹階上走回去。

    鳳墨影心中隱隱不安,目光一路追隨著他。

    雪靈染背對著殿上眾人,感覺到她的目光後,抬起頭來,朝她彎唇一笑。目光柔和而溫暖,宛如春暖花開,水波瀲灩。完全讓人想象不出絲毫的凶險來,也完全看不出他藏在流雲袖中的雙手攥得緊實,節骨寸寸泛白,甚至是在不停地顫栗,絲毫無法控製得住。

    上丹階二十步,每一步他都似走在了刀尖火海上的一般,每走一步渾身的經脈都在顫栗,胸口的血氣都在翻湧要朝著喉頭爭搶而出。

    他緊緊地咬住牙關,控住住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的自然,都是如此的優雅,都是如此的淡然。

    誰也不知,誰也看不出來,走上這一十九階,他已汗濕重衫。就在最後一階,他眼前忽然一晃,腳下不穩險些踉蹌,但身後有那麽多的眼睛望住他,終是硬氣地站定半息後,才抬腳走了上去,望著鳳墨影驟然關切他的眼神,又是一笑,宛如春花四放。

    他朝鳳墨影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無事,實則是在積攢半息的力量,平定著胸臆間就快要壓抑不住的血氣。

    鳳墨影在他的神色間瞧不出半分的端倪,隻覺得他的臉色似乎不大對勁。她心裏焦躁,但又不得不先顧著這殿中的場麵。

    雪靈染不緩不慢地走回了席案,淡然不驚地坐下來,渾身的骨骼都在叫囂著疼痛。他目光下垂,緩慢地給自己斟了一滿杯酒,用細微顫抖的手指將酒杯握起,湊近唇邊吞了下去,一點不剩。

    清冽的酒液和著腥甜的血氣一起滾下了喉嚨,一起跌落了胸腔,被他死死地鎮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放下了杯子,一切都做得這麽自然、優雅、幹脆利落。接受著殿上敵人如鷹狼狩獵般的盯視。

    他如今是鳳墨影身邊最大的助力,自然而然也成為了敵人的第一個目標。雪靈染唇角微微上翹,他慶幸,自己能夠成為她身前最厚重的一道鎧甲;也能成為她手上最尖銳的一把利器。

    他願為她開疆擴土;他願為她擊殺敵首;他願為她抵擋利箭,隻要她需要他,他就擋在她的前麵遮風防雨、肅清萬敵。

    沈嶽的目光一直觀測著他,心中暗暗的沉了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這雪家的少年郎,著實比青家的少年郎更加的能夠隱忍,更加的堅忍不拔,更加的深藏不露,然而,他對女帝亦更加的忠貞不二嗎?

    這隻金杯打出去的力道,他自然知曉。看這雪家小子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可這小子的隱藏功夫也著實厲害,竟讓他摸不出深淺來。

    另一邊的席案上,同樣也有一道由始至終注視著雪靈染的目光。

    那便是他的父親雪鬆明,他不懂武藝,但是他懂人心。他看著沈嶽的神色,就知道他那一隻金杯的分量,絕不會輕巧。對於,青夜離忽然閉宮不出,雪靈染卻接替了輔助女帝審閱政務一事,他已多有不滿,多有憂心。

    如今,在這大殿之上,瞧見雪靈染竟為了女帝強行應戰一事,更是讓他憂心忡忡,這不是要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處?讓人在與女帝的權勢爭奪之中,視他為眾矢之的,視他為最為矚目的一道靶心。

    他心中忍不住粗魯的暗罵一句:“找死!”

    自從親眼目睹,親身經曆過女帝登記前後的殘暴、血腥、冷酷以及荒誕不經之後,他就對這一個君王徹底地心灰意冷了。

    他雪家隻求明哲保身,也絕不想沆瀣一氣、助紂為虐。

    他不像右丞青寞騎虎難下,又心懷率真,還企圖以自己的言行以及青家一門的忠誠,改變君主的心念,妄想進入清明之政。

    這樣的人偉大而天真。

    他卻不想拿雪家一門來試驗,更不想步入唐門滅族的後塵。

    當初雪靈染入宮,那是迫不得已。他隻希兒子在後宮之中默默無聞、清冷度日,而不似是如今這般的備受青睞,萬眾矚目。

    是什麽,讓他兒子改變了心思?

    雪鬆明的右掌緊緊地握住,百思不得其解。

    殿中歌舞又起,柔靡華麗,極近鋪張之能事。

    鳳墨影打著精神對付著殿上的應酬,珠歌翠舞,慶樂直至深夜,眾臣都已有些挨不住了,才算是盡興而歸,散了宴席。在眾臣心中,她還是如此的荒誕不經,沉溺享樂。

    絲竹之聲依然在樓頭悠揚,歌舞飄渺如落九天降凡塵,眾臣大多醉醺醺地抬步下樓,親眷攙扶著,依然似踏在雲端宮闕,不知今夕何夕、晝夜長短?

    有些人並不大醉,卻也自分不清,這一場慶功宴究竟是為了鎮國侯的戰功赫赫而設,還是實則是為了女帝自己的久未尋樂而置?

    殿中依然酣歌恒舞,鳳墨影卻是佇立在樓頭,俯視著群臣宛如蟻群般漸漸散去的東苑地麵,高樹上與廡廊下的宮燈隨風晃蕩,盞盞瑩黃,閃爍得迷人眼亂,宛如天河繁星。

    如此繁花盛京,歌舞升平,內底裏又是掩埋著多少人的仇恨與陰謀,多少人的黑暗與光明?

    耳目的歌舞驟停,鳳墨影才回神,轉身殿中的樂伶舞者紛紛撤出了大殿。堂皇華麗的殿中,隻剩下了殘宴。

    雪靈染依然坐在案席後,與她隔空相視。

    大殿褪去了喧鬧,驟然的冷寂中,他的臉色在璀璨的燈光中竟現出了一種奇異的蒼白來。鳳墨影心中一凜,疾步奔向他的坐席,曲膝坐下,急問道:“如何了?你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雪靈染不想再偽裝,咬了咬唇,卻是不敢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應答,就止不住胸中滿溢的血腥,會嚇怕了她。

    “北堂!”鳳墨影急喚。

    北堂渺盡忠職守地落了下來,她對他道:“快給靈染瞧瞧!”

    北堂渺瞧住她一臉的焦急沒有半點的偽裝,忽然歎了一口氣,伸指在雪靈染的胸口推宮過穴了一番後,說道:“雪公子硬接了鎮國侯的金杯,被他杯子上所裹挾的內力所傷。臣與雪公子的內力路子並不一致,水火不容,剛柔難濟,恐還是要雪公子自己調息經脈才是最妥當的方子。”

    鳳墨影冷吸了一口氣,雪靈染終是對她笑了一笑,開口說道:“不礙事!別擔心!”

    北堂渺冷哼一聲,伸手把住了他的手腕脈門,半息,語氣冷峭地道:“也對,是無性命之礙。”

    說人話!鳳墨影聽他語氣異樣,差點忍不住要衝口而出,後來忍了忍,道:“說實話。”

    北堂渺一臉淡漠,道:“傷上加傷,最好躺著調理一個月。”

    “不然呢?”鳳墨影追問,她怎麽覺得他今晚有些陰陽怪氣。這又是看她不順眼,還是看雪靈染不順眼了。

    “不然?”北堂渺慢吞吞地道:“後患無窮。”

    “要吃什麽藥?”鳳墨影耐著性子,急道。這個性情別扭的孩子,一天不吊打,就皮癢了。

    “雪公子自己知道。”北堂渺言盡於此,白衣一閃,鶴影仙蹤,又消匿形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