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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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庫無銀,宮中庫房裏僅有的珍寶都給鳳墨影讓紫珞數了出來,挑了一批最燦亮最珍貴地給沈府送過去。沿著青鸞大街敲鑼擊鼓,擺在最明麵上招搖過市,當日就引得了萬人空巷,駐足圍觀。

    除了珍寶,就是田地,讓宮侍在鎮國侯府門前一份一份禮地宣,一張一張地契地唱,務必要讓圍觀的百姓明白君王都送了沈家什麽樣的厚祿;賜了沈家哪裏的田地。

    沈家人裏有的疑惑;有的欣喜;有的囂張,但沈嶽與沈燃兩父子卻是眉頭長皺。

    這一份厚禮裏,沒有一錠可供使用的金銀。那些禦賜的珍寶不能損壞,更不能兌換,平日裏隻能好好地供奉在庫房裏,若想擺設或佩戴一下,還要小心翼翼地擔心它們會被摔壞活遺失。

    君王所賜,不容半點輕慢與不敬。

    還有那些田地,也不是什麽良田庭院。

    沈燃仔細地派人一一查探了一番,回稟於沈嶽時道:“這些多半是因西北大戰而少了家中壯丁的農戶,不僅沒有人耕種交糧,還有許多家中潦倒,一家孤兒老小,嗷嗷待哺。”

    當時,鳳墨影讓定下些賞賜田地的時候,雪靈染就兩眼含笑。果不其然,他斟酌一番,拿給她看的時候,亦將這些田地的農戶情況講述了詳細。兩人一番心有靈犀,皆是笑而不語。

    半晌,鳳墨影道:“沈家會將這些人養起來?”

    雪靈染道:“反正他不能不管,餓死了人,他沈家的名聲不好。沈家名門望族,源遠流長,要養起這些貧苦人家還是綽綽有餘。”

    鳳墨影點頭讚許,一拍即合,道:“這是劫富濟貧?”

    雪靈染笑笑:“誰讓國庫無銀,讓他們分擔分擔也是在理。”

    鳳墨影詭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是萬一他們沈家暴虐,對這些百姓不管不顧,或是百般剝削,豈不是害了他們?”

    雪靈染歎氣道:“他們沈家如日中天,這些田地又為陛下所賜,各門閥各官員自是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沈家?還有上京的百姓,朝中的言官,若給人告發,或是抓住了把柄,或是被彈劾,這樣的多重掣肘,他們還敢輕舉妄動、自尋死路?”

    鳳墨影終於放下了對自己這個決策的擔憂,滿意地點頭:“很好。寡人養不了這麽多嗷嗷待哺的孩子,隻好分些給他們養養了。”

    雪靈染聞言目光定在了她的臉上一瞬,鳳墨影抬眸幡然臉紅,倏然蹙眉,迫不及待地岔開話題道:“靈染,我擔心的還有另一件事。萬一沈家不僅養起了這些……嗯……百姓,還將他們養得白白胖胖……”

    雪靈染即刻會意,道:“你是擔心這些孩子被養得白白胖胖後,就把你這個親娘給忘了,反而認了沈家人的好?”

    鳳墨影連咳數聲,才回應道:“正是如此。民為國之本,若失了民心,又如何再當這個君王?”

    雪靈染淡然道:“陛下心中早有計較,不過是想找我商議商議罷?我將這些困難的農戶分一分,陛下就將他們賜到雪家、青家、楚家、沐家、白家……借著西北大捷的慶功,將這些遺孤一一安排個妥當。以後,縱然他沈家將這些孩子養得再好,大家也隻歸功於陛下的這一項決策了。”

    鳳墨影擺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色來,笑道:“還是我家的雪公子聰明。”

    雪靈染忍不住一笑,伸手給了她一記爆栗子。

    “以下犯上,你這是以下犯上。”鳳墨影壓低聲音控訴道,一手輕壓著並不疼痛的頭頂輕輕地佯裝揉搓。

    一雙清澈漆亮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他。

    “那你待如何?”雪靈染心中一暖,柔聲道。

    鳳墨影乜斜了他一眼,那意味不言而喻。

    在庫房數著珍寶的時候,紫珞為此還歎息了一番。

    鳳墨影見她眼中有些不甘和肉痛,不由笑話道:“小財迷,眼界放寬些。這些珍寶不過是移了一個地方存放。還省得了你自己打理和擔憂,還不是應該偷著樂才對。”

    紫珞還是歎氣道:“陛下,可是到要用的時候,就沒有了。”

    鳳墨影微微噙笑,用看孩子的目光看著她,道:“來日方長,總還會有人供上來的。”何況,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套不住狼,又哪來的日後要用到的時候?如今這些還不是擺在庫房裏,積灰塵,沒人看。她堂堂一國君王女帝,又不能拿這些去典當換銀子使用,還不如用它們來幹點實用的事情?

    沈嶽看著這些賞賜不僅糟心,聽得這一番回稟,心中更是惱火。恨恨地咬牙切齒道:“雪家那小子如今整日陪伴在君王之側,這一件事必少不了他的攛掇。難道雪鬆明一直明哲保身,如今卻是忽然動了心思,想要憑著這個小子讓雪家人上位了。”

    沈燃默然,蹙眉沉思。

    他心裏也覺得不可思議,熟知的雪靈染並不會如此熱衷參與國事朝政。他一向冷清自持,對女帝當年滅絕唐家,屠戮朝臣的做法亦深惡痛絕。雪家又早已對皇權敬而遠之,一直都想要遠離爭鬥,沈家遭遇的這一番厚賜,當真會是雪靈染的手筆嗎?

    管家也覺得不得勁,怯怯地問:“侯爺,那這些人怎麽辦?”

    沈嶽忍無可忍地一揮手,道:“養起來!”

    管家汗顏,他一度以為侯爺要說的是:“捆起來!”

    沈燃轉眼看向書房外的陰影處,心道,此事要找他談一談才好。

    隔了兩日,雪家就向“白露宮”遞了條子道是雪家祖母病重,雪鬆明讓雪靈染回府一趟。

    雪靈染接到了消息,鳳墨影還在青雲殿與眾臣商議國事。不及親自告知,他就匆匆出宮而去了。

    停了馬車,回到雪家。

    鬆壽苑中,祖母無恙,言笑自如。雪鬆明卻是沉著臉,將雪靈染領到了聽濤閣內的書房裏,關上了門戶。

    雪鬆明一臉寒霜,眼神清冽地迫視著他,劈頭蓋臉地叱問道:“豎子,在慶功宴上緣何要強自出頭?難道你不知陛下與各個家族間的明爭暗鬥?難道你忘了當年唐家的血腥?難道你不明白沈家如今所處的局勢?為何還要參與其中?”

    麵對父親的一連追問,雪靈染默然了片刻,垂眸道:“父親,這些事我都全然明曉。”

    雪鬆明對於他這樣慢條斯理又不落實處的回答,心中極是不滿,道:“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參攪其中?你在朝陽台救駕,那是忠君,責無旁貸,但是已經回到了宮中,為何還要把為父當初交代你的話忘記了個幹幹淨淨。”

    雪靈染抿著唇,不再說話。

    雪鬆明見他越是如此,越是心生無名火,壓著聲音低斥道:“在後宮輔助帝王批閱奏章,那是你該接手,該觸碰的事嗎?你是要拖著整個雪家,陪著你走在這地獄的邊緣試探皇權的鋒銳嗎?你是不是心有不甘,想趁著青夜離患病之際,頂替了他?想要觸摸權力,展示你的才華?”

    雪靈染閉眼一瞬,重新睜開,一雙眼睛直視著父親,說道:“我曾有不甘,但此刻並不是因為不甘心而去鋌而走險,更從不敢心生拖累整個雪家。為了雪家,我可以忍,可以無所作為,但……父親,如今陛下並不是如你想象中的一般,興許我們可以襄助她走出與以往不一樣的路來。”

    “癡心妄想!”雪鬆明冷聲反對道:“你以為你是誰?憑著你的天真,就可以改變一個君王的心意?門閥與皇權之間不過互相製衡,互相博弈罷了。雪家對她有用,有人能為她衝鋒陷陣,她便榮寵施恩於你;青家對她有利,有人能為她壓製朝堂眾臣,她便百般遷就於他,終究其中,不過爾爾。靈染,你從前心中一片清明,如今竟是被什麽給蒙蔽了?”

    雪靈染再次抿唇不語,他知道自己無法與父親說清其中的緣因。

    雪鬆明望著他的神色,不由迫近了一步,顫聲道:“難道是你對她……心生了情?”

    雪靈染並不想對父親撒謊,但他也知道自己如若點頭,便意味著什麽。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前方,雙唇抿得微微失了血色。

    雪鬆明瞧他神色,心中震驚,話語都失了語調:“如此一個殘酷暴虐的女子……你……你竟然會對她心生情愫?不可能,知子莫若父,你絕無可能愛上一個這樣秉性的人。說!你究竟是為了何事?”

    “父親,並不為了何事。”雪靈染撩起青色的衣擺,雙膝一曲,跪了下去,皺眉道:“我確實是……對她心生了情。”

    隻這麽一句話,就讓雪鬆明胸口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瞠視著跪於地上的雪靈染,竟瞧不出他半分的偽裝,不由登時氣得渾身發抖,舉起食指點著他,恨聲道:“你……你……你這是著了什麽魔?撞了什麽邪?”

    “並無!”雪靈染垂頭答道,身體卻跪得筆直。

    “並……無……”雪鬆明急道:“那你定是瘋了!”

    雪靈染對著他深深一拜,額頭扣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道:“父親,我並沒有瘋。隻是心之所向,想要護她始終罷了。”

    “心之所向?你竟然對一個惡魔心之所向?”雪鬆明氣極反笑,似看住一個陌生人般看著他,眼前的人像不是他的兒子般,心中恐慌,複又問道:“你要護她始終?你要用什麽來護?獻祭你自己給她當前行的墊腳石?用雪家一門的性命來給她鋪就腳下的路?”

    雪靈染心中疼痛不已,知道自己在父親處已無法轉圜。

    雪鬆明忽然轉身從青瓷寬口瓶裏抽出了一截藤鞭來,回頭“啪”地一聲就抽在了雪靈染的背上。不過瞬間血痕就湧了上來染濕了他身上的青色錦衣。

    複又毫不留情地狠抽而下,口中怒道:“你這個不孝子。你這是要脫離雪家,你這是不要父,不要母,不要命了嗎?